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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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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繁花皆会枯萎落尽、所有的人事皆会物换星移,唯独仇恨的记忆,总是随着世代流传,不曾止休。
方城子,在日盲族的族史上是一个禁忌之名,如今效忠朱翼皇朝,武林称号为玉阳君。
桃花,那他与之相恋的女子,便是日盲族圣女,当年为了解救日盲族日盲之苦,只能委身下嫁于方城子。
为这份不可得的爱情,那一日,他自恨无法给她幸福,宁愿为她,舍弃这双手、舍弃一身刀剑绝艺,放浪自我。
从不后悔。
却未曾知,那场下嫁是场骗局,为成沙溶神法,方城子不惜骗取日盲族的息壤,并会同数名蒙面人进行残忍的大屠戮,日盲族受此大伤,从此人口凋零。
那场残酷的屠杀,他与太阳之子皆未曾经历,今日,他们却为着日盲族屠杀之仇而来。
荒石谷,又名旋风谷,顾名思义,长年风沙走石,布满了怪石巨阵。先前,太阳之子已观察过沙溶神法一次,今次,选在此地,依然专为引玉阳君而来。
此刻,早料及玉阳君请战心思,太阳之子反将计设局,引敌出招。但见太阳之子身形飘逸灵动,连消带打,分明试探;玉阳君则胸有成竹,拳脚生风,无不狠厉。招起招应,此去彼来,掌风浩荡,所经之处,光华暴散!
「玉阳君,你可知吾一直思索,该如何破你沙溶神法?」
「此前让你观摩甚久,相信受益匪浅!」挥袂举掌,又是猛烈杀招!
「实话说,虽有端倪,但欠了试验。」
「你想如何试验呢?」
「这样试──」听得暗号,隐于巨石阵间的万古长空肩头微动,冷不防一道剑气射越巨石,穿透玉阳君心槽!惊魂未定,刀气再度引爆剑流,剎时巨石崩散飞碎,风沙飙尘!光海轰然溅散间,玉阳君认出千叶身后现出的蒙蒙背影,心头暗惊,「你是──刀剑无名!」
千叶传奇唇边却牵起一丝笑意,更正道:「他现在叫做万古长空。」
玉阳君赫起冷笑,无惧伤势,即刻气走手三阴三阳经,周身化沙,引爆沙溶神法!剎时谷内洪涌风暴,黄沙蔽天!见对方终于使上神功,长空刀剑合璧,刀芒剑光如练白虹,挟水火之势排涌冲激,立时风暴更盛,卷罩住敌方沙暴!刀剑挟风暴之利,足可剔肉刮骨,千叶穿梭其间,观察神法奥秘,心中有底后,遂顺势带长空跃出战圈。
然而,烦人的蝼蚁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他们在那边,快跟!」
一路上,朱翼皇朝派出的追兵如附骨之蛆紧迫不舍,却只意在跟踪。千叶传奇似乎不甚在意,步履如常,万古长空在旁默了片刻,不禁问道:「我们还要让他们跟吗?」
千叶传奇听得,抬首测望天时,通融道:「嗯,不想被跟踪,就来散步吧!」言罢,衣袖一拉,轻步踏竹一翩,长空尚未反应过来,顷刻已同千叶跃进了身旁浓密竹林,两人在此间弯弯绕绕片刻,随景漫步之余,眼界逐渐宽广,竟已轻易摆脱了眼线,不疾不徐来到了一处河畔。
水声潺湲,凉风带着河水气迎面拂来,万古长空全身瞬间感到清朗了起来。
「长空,这里。」前方千叶正召唤着,长空怔了怔,随即迈步跟上,流风宛转林间,苍雾涌动,目视朦胧,那前方静待的玄影却是他唯一的方向。
三、
此刻天尚未全亮,幽蓝色的微光照映水色碧澄,岸边荻花飘荡,柳条低垂,撩起了圈圈漪纹。万古长空在河边处洗着巾帕,近晨的河水触手冰凉,略泛寒意。
其实,并不难猜想朱翼皇朝派兵追踪的原因,听闻早先前时,在太阳之子策划下,先后以围魏救赵、挑拨离间之计,将如今武林上两大势力学海无涯、朱翼皇朝玩弄于股掌间,日盲族正式介入武林的风声,也因此瞬间广为武林众知。既有结怨在先,朱翼皇朝想探出日盲族的下一步行动,也在意料中,何况日盲族的仇人玉阳君身在其中,仇上加仇,彼此必为宿敌。
玉阳君。想到此人,长空不禁下意识将巾帕拧了略紧,到底桃花因此人葬送幸福,他亦是无法原谅。
这么多年过去,能让他心有涟漪的,也就此遗憾了。
耳边鸟鸣啁啾,引得长空回神,这才将巾帕甩了甩,走往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方才之战喷溅满身风沙,若无稍微清理一番,还真是满身尘土。虽然,太阳之子好似不受影响,看过去依然那般雍容安适,那手中的日轮,犹在昏暝天色下肆意闪耀夺目的光芒。
他虽白日有眼如盲,但凭着武者知觉,行动尚属无碍,惟太阳之子量及安危,族内的应敌任务都特别选于暗晚进行,所以现下这般亮度,他尚可辨认形物。他走上前去,微光下,那人影正阖目静思,脸容轮廓宁静出尘,像是入定般,没有任何心绪。
万古长空突然觉得有些微妙。
过去飘泊的日子里,他也曾看过、见识过不少人。
有些人没有情绪,是因心死;有些人没有情绪,却是无心。
人生于世,红尘染迹,生不如死,多的是前者;而后者,鲜少矣。
太阳之子却好似后者。
他没多想,将巾帕递上,千叶传奇睁开眼来,顺手接过,示意道:「坐。」
万古长空在旁抚膝而坐,两人便在树下倚干相靠。那树生得粗壮厚实,生意盎然,微风轻拂过,便飐动满树枝桠摇曳。
身旁声音响起,「方才一战,对沙溶神法可有想法?」
摇首,「沙爆太过细散,刀剑之气无用。」
沙溶神法,果真名不虚传。有别于一般武学正道,沙溶神法系藉操纵无影无踪的巨大沙暴,瞬间蒙蔽人之五感六觉,一举虐杀性命。此法既奇且稀,虽另辟蹊径,却是歹毒非常,绝非正法。日盲族久年未能报仇,并非无因。
「嗯,」对此答案亦不意外,千叶传奇沉吟道:「方才他施展沙溶神法之时,有一粒关键的红色沙尘隐现其中。若无意外,下一次,该是他付出代价之时了。」他说着,擦净了手,将巾帕递还,目光落到那双接过巾帕的手,直问道:「你方才之剑,也是三成功?」
万古长空只点了点头。
千叶传奇却侧倾了身,将那手拉了过来,小心轻缓地握上,将手腕内外仔细地审视,但见那双手外观无恙,丝毫不见伤口,握之却确实较为乏软无力,显见当初肯定是铁了心要自毁这双手,任剑气伤入了骨髓细处,不禁微拧眉宇,「你的伤确实棘手。」
天边正隐隐泛起虚白,点点飘动的细碎浮光正自叶间穿透洒落,映那端详的神情认真而明亮,万古长空静静地看着他,任他轻轻翻看着自己的手,只觉那握上的手温煦柔软,好似可自指端浅浅地透入了温度般。
很久了,他自废这双手以来,从来没有人这般仔细过问。
千叶传奇看了半晌,「虽然棘手,但我一定会医好你。」他说话时,神情坚定,像宣誓般。
第一次会面时,太阳之子已如此允诺;今日,又再次允诺了他。
不知为何地,他莫名想起刚才玉阳君战中唤他「刀剑无名」时,太阳之子偏要特别更正:他现在叫「万古长空」。
他正视赐予他所没有的东西。
朦胧的念头赫然击中了心坎,像是幽冥中的一点极亮的光。
他怔然一瞬,旋即压下,恢复一贯的平静,只点点头,不作言。
其实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即使曾经有不少人看着他那双颓软的手,摇头叹息。
为她自伤这双手以来,他从来不曾有过后悔,甚至,留着这手伤,他还可以记着那曾经美好过的一段情,在每一日、每一夜,盼着桃花过得安好。
那一缕曾有的缱绻,便是他心中最稳靠的盘石。每每思及,他便一点都不觉得可惜,一点都不觉得疼。
他愿意抱着这些念头,度过他往后的每一日。
微风习习,带着萋萋草木芳鲜的气息,只听得溪畔淅沥水声不绝,哗啦啦的,轻快奔放。千叶传奇抱膝静了片会儿,突然唤道:「长空。」
万古长空闻声转首,一点疑问。
下一刻,他却看见那眼眸中,有着一闪而逝的疑惑,至真而纯粹,只听他问道:「为一个人而伤害自己至此,值得吗?」
语入耳,他心头一震,只是沉默地摇了头。
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千叶传奇探首看了看他,倒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知道,长空似乎惯于沉默,他不是太在意,但若说没有好奇,那也是骗人的。
不过,于大局暂且无关的事,他并不喜欢勉强人。
那心绪便如云烟般顷刻飘散,千叶传奇仰首观视了天色,转而道:「方才之战耗损不少体力,再休息一刻,我们便前往下一处地方。」
「嗯。」
星辰一点一点地杳去踪迹,蛰眠的万物匍匐欲动,一转眼,微曦将那最后一抹浓重的幽蓝褪去,露出了鸭蛋般的颜色,一群粉色蛱蝶正自远而近跹跹盈舞而来,在树下围绕翩旋不已,那双翼随风扑震,忽而明艳、忽而纤细,携珠光萤粉般的夺人炫目,千叶传奇身也不动,只好奇地抬起指尖,任其停栖,将眼前轻巧的生物看得入神。
他前几日于书上看过,这种生物,一世历经多次蜕变,直至破茧,方能羽化成蝶。
纵其微小,犹有坚执。这世间万物,总有可贵的地方,须弥芥子,无所分别。
也不知思量几时,一道阴影悄然落入视线,千叶传奇抬眼一看,一张俊瘦沉毅的脸庞映入眼帘,正对着自己伸出手来。
是一刻间到了。
千叶传奇立时会意,眨了眨眼,直接搭上眼前那修长而温暖的手,那手虽因伤损了握力,却还是有着稳固的力量,稍一借力,人便一把而起,剎那群蝶飞散,如涌散了千百绚丽花瓣,浓烈的缤纷里,他的眼一瞬对上他的,冷冽空灵,蓦然怦动。
水声泠泠,又是崭新的一日,两道身影在溪畔旁慢步走过,远远地,那落在身后的黄桷树下,有着方才他们两人相伴的影子,交错万动,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