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时空》风未裳

64、Chapter 64

　　追悼会在姚城中心公园举行，大概走路十分钟的距离。江淮远出门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迟疑了一下，又折回来拿了把伞。
　　明明他醒来时，阳光还很好……看来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特意准备了一场雨应景。

　　古人们写诗总喜欢讲究意境，送别要晓风残月，思乡要月夜折柳……但易峥死在大气层之外的太空，连光线都穿不透，哪有什么意境可言？
　　而在那之后，太空寂静如初，他的残骸无处可依，漂泊于其中……就像一座永夜的坟墓。
　　这或许是宇宙唯一的慷慨了。

　　江淮远探出手，看着雨水从伞面上滑下，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掌心。
　　——宇宙没有给他的意境，这颗行星给了。

　　.

　　X-19大部分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执政官猝然离世，政府职权来不及交接，因而并没有对外公布，追悼会也很低调，不过该来的人都来了。
　　军方只来了江淮远和希尔达，几个月前低调就职的霍连上将则不见人影。江淮远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扯了下嘴角，心想：“果然走了啊。”
　　世家代表江劭钧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担心，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小雨仍在下着，像是提前约定好了一样，所有人到场后都收起了伞。没有人说话，只有主持人的声音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彻在天地间：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聚在这里，悼念第27任执政官，易峥先生的离世……”

　　江淮远像个木桩一样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思绪早就飘远了。
　　易峥其实并不喜欢别人叫他“先生”，他总觉得这是一个很生分的称呼，一说出来就把彼此间的距离拉远了，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喋喋不休……

　　“易峥先生95年于联盟第一军校毕业，回归后接任执政官一职，大力支持政府改革……他为X-19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享年26岁……”
　　26岁啊。
　　按照平均寿命150岁计算……他还应该有几个这样的26岁呢？江淮远突然算不清了。
　　他思绪到处乱窜，没来由想起来易峥写在阅读器上的话：【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愿意为这颗星球付出性命么？……也许只有真到了那时候，我才能知道答案吧。】

　　追悼会就在江淮远的胡思乱想中结束了，主持人说了什么他基本没听，只有默哀的时候配合地低下了头。他所有的眼泪都在昨天晚上流光了，如今他站在这里，像个局外人。等到向遗体告别的时候，江淮远甚至有些想笑——以易峥的死法注定尸骨无存，连机甲残骸都打捞不回来，哪来的遗体？
　　顶多立个衣冠冢罢了。

　　他远远地冲江劭钧点了个头，示意自己没事。他不想在这里多待，正准备抬脚走人，斜地里却突然冲过来一人，看样子本来是想去揪江淮远的领子，旁边的希尔达眼疾手快，拦了他一下，一个没站稳，直接跪在了江淮远面前。
　　江淮远偏头打量了一番那人——不认识。
　　这世上恨他的人多的是，他懒得一一应付，脚下转了个弯，直接绕过那人走了。

　　那人在他身后大声问：“他又不是军方的人，为什么会死在战场上？！”
　　江淮远停下了脚步。
　　那人跪在地上，看上去很年轻，脸上还有泪水的痕迹，他抹了把脸，死死地盯着江淮远，目光好像要烧起来一样。
　　“他精神力根本不合格，为什么让他上战场？为什么没保护好他？”
　　旁人的注意很快被吸引了过来，有人低声劝告，但青年置若罔闻，咬着牙说：“X-19议员乔·詹姆斯，请江大统领给一个答复！”

　　乔·詹姆斯，这个名字他似乎听易峥提起过，至于到底是谁，江淮远想不起来了。
　　而问题的答复，江淮远也给不出。
　　偏偏易峥当时在弗莱姆α，偏偏他没有及时跃迁回到X-19，偏偏联盟制造了跃迁隔离带，偏偏霍连……命运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猝不及防，让人连事后回顾的勇气都没有。
　　因此江淮远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没有回答，然后就走了。

　　乔想追上去，被希尔达一把摁住。希尔达弯下腰，压抑着愤怒说：“我们统领和易执政官认识了二十多年……他最不想让易执政官去死！”
　　乔愣住了。
　　直到看着江淮远的背影消失，希尔达才把他扶起来：“与其质问我们统领，倒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做。”

　　星河纪元是个巨大的垃圾场，但你不能否认，总有些人穷此一生，都光明磊落。
　　如果这种人最后也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太空里，那么在此之后，宇宙是变得更加荒凉，还是会因为他的牺牲，而光明一点点？

　　.

　　姚城的墓园里新添了一座衣冠冢。追悼会结束后，几个参与者自发多留了一会儿，之后就陆续散了。
　　江劭钧沉默地撑起伞，黎薇挽着他的胳膊，两人没有说话，但很默契地开始了等待。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到小雨渐渐歇了，长街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把黑伞。

　　皮鞋轻轻地扣在石砖上，来人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走近了，终于得以窥见伞下的真容——男人瘦的有些过分，近乎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得像是大病初愈，衬得眼睛格外有神。他已经不年轻了，虽然脸上皱纹还不明显，棕色的头发里却夹着几分白色。
　　X-19第26任执政官、易峥的父亲，易云天。
　　他左手还抱着几支白色的天堂鸟，与他的黑衣对比鲜明。
　　见到江劭钧，他没有丝毫惊讶：“来了。”
　　江劭钧：“来了。”
　　倒像他是先到的那个一样。

　　易云天将天堂鸟轻轻地放在墓碑前。墓碑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灰色，上面几行隽秀的小字注明了死者的身份。他表现的并不像一位刚失去儿子的父亲，眼神甚至是温润的，一举一动都不紧不慢，像个地球时代的贵族。
　　这样的人能和江劭钧成为至交好友，想来也不足为奇了。

　　江劭钧突然说：“我可能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嗯？”易云天抬起眼，他没有参加追悼会，但并不妨碍他知道其中内情，“在弗莱姆α？”
　　“我在那里下载虫洞的分析数据，正好他过来，”江劭钧声音很低，“他让人强行把我带走，自己留下来……”
　　“不用说了，”易云天打断他，“我知道，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我曾经告诉他，星空是人类最高的追求，就算陨落在那里，也应该是最壮烈的死法……如果他看到了我写的那封信，可能会觉得，我会因此感到欣慰吧。”
　　“但我怎么可能为他的死而欣慰呢？不管他死的多么伟大——执政官这个位置是我扔给他的，他做得很好。就职誓词里说为X-19献身，他也一并做到了。”
　　易云天低低地叹了口气，蹲下来抚摸冰冷的墓碑：“怎么办？我后悔了。”

　　江劭钧问他：“你想过回来么？”
　　“回政府？不了，我相信易峥的眼光，他领导的班子，不可能说塌就塌。况且我现在的身体……”
　　前任执政官于95年卸任，自此淡出了公众视野。没人知道他来到了一处偏僻的疗养院，当然也没人知道他在任上曾因意外机甲受损，被宇宙辐射侵入了身体，从此每一天都可能是死期。

　　他突然想起来：“那架机甲你收回去吧，我精神力一直在下降，恐怕用不上了。”
　　江劭钧：“我可以带你……”
　　“算了吧，不可笑吗？”易云天摆摆手，“我曾经那么执着于星空，做梦都想飞出去看看，但星空给了我什么？它给我爱人一枚导弹，给我宇宙辐射，而现在我易家仅剩的独苗，也死在了虫洞里面……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地面上吧，哪也不去。”

　　“那机甲你也要留着。”江劭钧不肯让步，“现在军工中心在向载人星舰转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像易云天这种老狐狸，一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撤离到其他宜居行星？”
　　“对，机甲总归比星舰安全些，到时候我提前去接你……”
　　易云天沉默了一会儿。

　　X-19正值雨季，小雨只停了几十分钟，很快又下了起来。易云天斜过伞遮住墓碑，隔着细细的雨丝，他对江劭钧说：“其实我更想留下来，反正本来就时日无多，我想亲眼看着这颗星球……即使跟它一起坠入虫洞，我也想待到最后一秒。”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对他而言其实是个挺不错的结局。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占据了这块土地，却因为彼此间的熟络而让人心平气和。终于等到雨再度停了，易云天轻轻地把伞放在墓碑上，说了声：“走了。”
　　他天生就是个潇洒的人，说走就走，如果不是墓碑上多了一把黑伞，就好像没来过一样。
　　——而那把伞挡住了接下来的风雨，像是他最后履行父亲的职责。

　　江劭钧目送易云天离开，将自己的伞盖在上面，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