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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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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见大美人的时候,是叶盛兰拜托我去雪庐书院门口给他的一个侠士朋友送个信。那个“侠士朋友”,就是大美人。
我当时特别奇怪,叶盛兰自己有腿不会自己去,为什么非要让少爷我跑这一趟。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可能原因之一是,我这江湖小虾米不知不觉沦为伺候几位小姐公子们的便宜小厮,叶盛兰看连施茵左明珠的奶妈们使唤我都十分心安理得,他也没多想;更可能的原因是,大美人其实是理应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叶盛兰需要尽可能地减少和他直接接触。
按说,那个时候少爷我就应该想到,我这种龙套虾米,放在武侠片里如果有幸和大魔头同框,一定是为了突出大魔头身手不凡,所以必然在半分钟内花式惨死剑下,全过程连个对焦清晰的镜头都不会给我。所以本着保命要紧,不要惹事的原则,我应该离叶盛兰本人都不敢公开接触的所谓“朋友”远一点。
但为什么当时少爷我没有这么冷静地分析呢?理由很简单,少爷我被大美人美晕了呗。老天爷太会开玩笑了,怎么偏偏要生出个这样的人物让我遇见了呢!
一个姐儿就是隆冬腊月穿得跟肉包子一样,少爷我也能看出来她身条儿如何。就算大美人当时用斗篷罩住了半张脸,用面具遮住了另外一半,少爷我也立刻看出这美人是个神品。大美人身材颀长,肌肤胜雪,长发如银。他一站在那儿就有种气场,周围的空气都好像是不会动的一样。要是大美人把脸露出来,肯定去哪哪堵车,应天府得专门拨出来几个金吾卫在他身边指挥交通。
光是他露出来的那张嘴就够我看一年了。唇瓣纤细娇嫩,颜色鲜红,曲线有些像女子的樱桃小口,但放在他脸上却说不出地协调。不说话的时候嘴唇紧紧闭着,少爷我想起苏轼的咏石榴词“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不知道他身边有多少浮花浪蕊,少爷我此生若有哪怕一次机会花前对酒,伴君幽独,哪怕短寿三十年,也是值得。
大美人被我盯烦了,冷冷道:“你是……”
少爷我清醒过来,对呀,我他妈的算是哪块小饼干呢。赶紧给人家送信要紧。
“还是出了事。信已收到,麻烦带此物给叶君。”他丢给我一个散发着隐隐香气的包裹。
“还是出了事”,他为什么要说“还”?他一直在罩着叶盛兰吗?真够义气,到现在楚留香还没有给我送货上门雪中送炭过呢。我接包裹的时候,又被他白皙修长的手迷得脑中一片空白。
我滴个亲娘诶!他管叶盛兰叫叶君!
叶盛兰你到底看上施茵那小蹄子哪点了!有眼前这位大美人当你的朋友,都不足以让你品味好一点吗?你要是天天只想着你家思路奇葩,办事顾前不顾后的施小姐,不看看更大的江湖,这辈子都出息不了!
美人啊,虽然你和少爷我一样,都卷进了这群傻缺熊孩子的晚八点档狗血剧里,但少爷我犯贱习惯了无所谓,你特地跑一趟参合这种破事儿,真是辛苦了。
大美人被我盯得一脸不自在。目测大美人的功夫能一个打死十个少爷我这样的。又正经又肯贴心帮朋友的大侠和少爷我这种混吃等死一事无成的江湖小虾米不是一路人。我又怂又失落地挤出来一句“定不辱使命”,赶紧麻溜儿滚回去给叶盛兰回复了。
对,第一次见到大美人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侠。
当天晚上少爷我就失眠了。
江湖是个好地方,有香帅那样有才有貌,如朗月清风一样的佳公子,有胡铁花、张三那样快意恩仇的好汉,有金灵芝、施茵、左明珠这种麻烦得让少爷我恨不得回家当狗官的小娘们儿,也有苏蓉蓉、关先生、叶澜、李红袖这种美得我无话可说,也强得我无话可说的奇女子。
还有大美人这种仅仅是见了一面,就仿佛插了把刀子在我心里的人。
神品的美人就仿佛霁月光风,明霞繁花,美则美矣,却留不住,所以看到就是赚到。今天少爷我岂止看到,还和他说了几句话,所以少爷我赚大发了,自打进入江湖就没有赚得这么爽过。但想到既然同在江湖,说不定以后还能遇到,但遇见了也不过是云泥之差的两个人,遇见了徒生妄念,徒生烦恼,不遇见终归失落。他就是插在我心里的一把刀子,不管|拔|出|来还是不|拔|出|来,都能要了少爷我的小命。
算了,不想了。什么遇见不遇见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保命要紧。保命要紧!保!命!要!紧!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不遇见大美人,金陵城里就吃不到好酒好菜,长江边上就看不见好月亮了么?
我沉沉睡去,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我梦见自己在荒凉的山谷中紧紧抱着大美人,大美人好像在哭,我知道自己马上会死,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天上的月光冷冷的,像刀子一样。
但醒来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洗把脸,换好衣服,投入了新的一天的战斗,继续为那几个小娘们儿的事情焦头烂额跑腿打杂。
跑腿的时候,我发现了几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薛斌的叔叔傻子薛笑人竟然住在施家庄里,还作威作福的。施茵的娘花金弓骂施茵的爹,也就是施家庄的男主人施举人坑害女儿。夫妻俩吵着吵着,施举人和施家庄的一群庄客忽然吃错药了似的,发起了狂。千钧一发之际,本来和整个还魂事件毫不相干的江湖第一剑客薛衣人大侠——也就是薛斌的爹——从天而降,斩杀了施举人和几乎所有发狂的庄客,然后带走了傻子弟弟薛笑人。
这大开大合的发展,让少爷我目瞪口呆:原先不就是几个小娘儿叽叽歪歪愁嫁恨嫁么?怎么现在连薛衣人都出来了?就算他是薛斌的爹,可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奇怪了吧?还有,大侠你不把你儿子一块带走么?
后来,叶盛兰总算跟我们坦白这堆烂七八糟搅得施家、左家、薛家,还有少爷我不得安宁的换魂事件,是因为他想和施茵那小娘们儿私奔。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施茵吃药吃岔了,醒不了。
要不是想到少爷我只是个江湖小虾米,我真想当场揍他一顿。你妈没教你没事儿别给别人添乱吗?少爷我能想出来十种既能让你俩在一起又省事的方法。比如说,薛斌那种意志薄弱的纨绔子弟,你随便下个套,他就能在施茵她爹妈面前出个丢人丢到姥姥家的丑。比如你找个漂亮的姐儿把他灌醉了,然后带着施茵和她妈过去捉奸在床。你提前和那个姐儿说好了,让她哭诉她早就和薛公子情深义重。施茵再回家闹一闹,这婚事肯定能黄。你又有大美人这种看上去很厉害的朋友,他稍微帮衬一下,施茵爹妈肯定美滋滋把施茵嫁给你。你们在一起光明正大,左家不用受牵连,薛家放不出来一个屁,少爷我也不用给你们跑腿。
然而此时此刻,叶盛兰在我面前哭唧唧:“茵儿……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跟我在一起,你也沾染了我的噩运……可是我叶盛兰,真的不想认命!哪怕只有最后一线希望、一丝机会,赴汤蹈火,我也要去给你寻来!”
我偷偷吐槽,叶君,是你沾染了你家小娘们儿的智商。别甩锅给宿命,傻人有傻福,但傻逼没有。你可别赴汤蹈火了,最后搞不好又是少爷我给你们跑腿。你给我加班费了吗?
然而这个时候,最恶俗的桥段发生了,一个冷漠但好听的有些耳熟的声音说:“哼,哪怕只有最后一线希望,你也要抓住吗?”叶盛兰惊喜万分,仿佛溺水的人看见了稻草捆,渴死的人看见了大水缸:“思明兄,是你!”
这是命运又在召唤我跑腿了。几天折磨下来,少爷我已经贱到条件反射就是噌的一声跑过去一探究竟了。
结果出去一看,我的天哪!竟然是大美人!
原来大美人叫“思明”啊!
思明大美人看着叶盛兰,语气十分失望:“叶盛兰,我还是看走了眼。什么家人,什么爱人,你耽于这些情爱,永远难成大业。”
终于,有另外一个人看出来恋爱中的人智商都为负了!知己,知己啊!我总算找到组织了!
叶盛兰激动无比:“思明兄,如果你能救茵儿,我叶盛兰后半辈子任你驱策!”
不不不,你先把自己的思路搞搞顺,多吃点芝麻核桃补补脑子,不然给人帮忙都是帮倒忙。
大美人冷冷的哼了一声:“哼,执迷不悟,愚蠢之至……”
不会吧?我心里吐槽什么他就吐槽什么?这是什么诡异的同步率啊?还有,为什么他鄙视人的表情都这么好看?
但接着,大美人语气一软:“罢了,就再帮你这一遭……”
你为什么要说“再”?你到底给叶盛兰收拾过多少次烂摊子了?天哪,大美人真是人美心更善,天使在人间。换我遇上叶盛兰这么傻的哥们儿天天来烦我,我早就趁机把他家里的祖产给骗出来了。
大美人说了解药的药方,就扬长而去。
我对叶盛兰说:“还是我去配解药吧,叶盛兰你就在这里守着。”
但给你跑腿配解药之前少爷我得给自己跑个腿。
我使出轻功和吃奶的劲,冲出去追大美人。可是大美人的轻功比我好太多,追不上,我一着急,喊出了声:“美人,留步!”
这作死的一嗓子果然有用,大美人停下脚步,回头冷冰冰地看着我:“你刚才叫我什么?”
这时候,少爷我随机应变的本事就派上了用场:“自然是‘美人’啊。”
我当时为了追大美人,已经喘得快把肺吐出来了,所以也没办法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我站在大美人面前,一边擦汗顺气,一边淡定地解释道:“自屈平宋玉以来,‘美人’二字便是诗词歌赋中最风流最尊贵的称呼,比如屈子之‘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张九龄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李太白之‘美人如花隔云端’,苏东坡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哪一个不是心怀敬仰渴慕,把‘美人’二字叫得恭恭敬敬?若是旁人,我还不会这么称呼呢。说起来,李太白那首长相思,竟还有‘孤灯不明思欲绝’一句,正暗藏了少侠的尊名,可见少侠确实是和‘美人’这个称呼,十分的有缘。”
少爷我说完了这些,气也喘平顺了,脸也不烧得慌了。但大美人的脸这会儿可是有点红了。
此时,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们掌门兰花先生,还有关先生看我一样复杂——嗯,就是那种江湖大魔头们恨不得一掌拍死某个小虾米又拉不下脸来当场揍人的表情。
“你就是叶盛兰常常提到过梅息少……咳,侠士吗?有何贵干?”
啧,少爷我出山太晚,都已经当不起“少侠”这俩字了。不过也确实,看大美人细嫩得快滴出水的面皮儿,显然年纪比我小好多。
“没啥,就是听你说话觉得有缘。美人你以后要是想喝酒聊天,可以来找我。我知道哪里有听曲看戏的好地方。”
大美人又是冷冷一哼:“我却没有这许多闲工夫。江湖山高路远,也未必能再见。就此别过了,梅兄。”
我当时觉得,大美人其实人不错,至少比我厚道,所以开个玩笑不会怎么样的。
于是我十分作死地说道:“那是。少爷我是男的,有胸就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