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时光》四月生

9、Chapter 9

　　Chapter 9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少女一举一动，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着，在一群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中间，依然耀眼。黑泽久俊的目光慢慢从高桥澄悠身上移开，落在手掌中那张照片上，上面的女子笑得肆意张扬。

　　黑泽久俊时常想，是不是朝着楼梯的那头望过去，还能看见高桥岚娉婷走来，听见高跟鞋和地面敲出急促坚决的节奏，捕捉到她魅惑的脸上模糊的表情；是不是推开那扇厚重的门，还能够看到她低下头处理文件的侧脸，接到她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线布置的任务，然后不顾生死地去完成。

　　尽管她一举一动都似乎是她母亲的翻版，优雅坚韧无懈可击，但黑泽还是坚持着他一直以来的想法，这个女孩从第一天被指定为高桥集团的接班人时，就是个错误。她同母亲一样纯黑的眼睛里，始终没有高桥岚那种狡黠，那种野心，那种可以不顾及一切情感的决绝。

　　但是高桥岚和他说过，澄悠的继承不是任何人的安排，是天意。从那天枢木凉鬼使神差地在弥留之际闯进她的房间开始，就注定了之后的一切，命运面前，没有谁有选择道路的权利。

　　关于枢木凉的死，高桥岚向他谈起的始终只有最后这么多。其实多年来黑泽一直想问问，亲手射出的子弹洞穿同自己一同披荆斩棘建立那时还叫做枢木集团的庞大产业的丈夫的头颅时，她从来都是冰冷的手有没有颤抖，扣下扳机的食指有没有迟疑，看到鲜血如注的时候有没有恐惧，在众人疑惑质疑的目光里走上顶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值不值得，而当她成功地使众人臣服呼风唤雨之后，有没有在某一个下雨的午后回过头认真细数过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失去了哪些。

　　这些一直没有出口的问题就缄默到了她生命的尽头，成为葬礼那天自己献上的那束白玫瑰含苞的花蕊里安静的幽香。他一直记得那个转弯之前的高桥岚，白色的休闲装，孩子一样的欣喜和笑容，一行一行念着手里旅游杂志上那一篇游记，然后那些美丽的文字和高桥岚就随着猛烈的撞击一去不返。

　　抬起头，高桥澄悠正经过自己的窗口，年轻沉静的脸上依稀能找到她母亲的痕迹。但是紧紧贴在她身后的藤井福生虚伪的笑容却刺痛了他的眼睛，藤井恭顺的背后，有看不见的阴云聚集，他可以听到暴风骤雨来临的沉重步点。

　　我们可不可以继续你不惜一切换来的辉煌呢，无论如何，我会用我的一切来保护的，用尊严，用生命，甚至违背你的意志，伤害你的至亲也在所不惜。

　　他叹了口气，还裹着石膏的腿撞到了桌脚传来刺骨的疼痛，狠狠咽了一口苦涩的茶水，不想却看到了似乎匆匆从哪里赶来的枢木更夜，手突然微微颤抖，有一些茶水溅出来。

　　枢木更夜比他姐姐更像他们的母亲，他一直那样觉得。虽然这个男孩从小被母亲严密的隔离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的事业是什么。但是黑泽记得那个在高桥岚办公室门口抱着膝盖哭泣的小男生，记得他在黑夜里，明亮的眼神，眼底里有他母亲的神采。

　　“更夜少爷。”

　　本想追上前面高桥澄悠的枢木更夜显然被突然出现的黑泽吓了一跳，骤然停下的脚步有些踉跄。

　　“我想，有些事应该和少爷解释一下。”黑泽明显比车祸前憔悴，夹着双拐的双臂竟有些颤抖了，健硕的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圈，声音也没有了往日的铿锵。

　　枢木刚刚要跟随黑泽走进他的办公室，一只温柔而有力手就落在了他肩上，止住了他的步伐。

　　“更夜，我接到电话说你闯进来要找我，有什么吗？”高桥澄悠微笑着，一如往日。

　　“我……”枢木迟疑地看了看黑泽，但还是转过身来，目光坚定，“是的，我想知道一些关于产业和母亲的事情。”

　　“这些事你可以问我，黑泽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让他太累了。”澄悠出乎意料地没有避开这个问题，反而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肩。

　　黑泽看着枢木被那群黑衣簇拥着离开，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在澄悠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听见她说：“母亲不希望他知道，黑泽。”

　　面前的书页随着翻动散发出陈旧的味道，泛黄的纸张边缘有被水浸过的痕迹，手冢国光靠在椅背上，感到面前的字迹模糊起来。手边还对着一大叠表格，要决定网球部第一次部内循环赛的对阵和邀请的嘉宾。这并不简单，总有的人必须要赢，不是靠实力而是靠关系，总有些人必须邀请，不是看常规而是看职务。手冢面对这些的时候总是束手无策。

　　手机突然尖锐地响起来，刺破了图书馆里的安静，周围的同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忙不迭的摸出手机。收到一条新信息，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今晚有空吗？我想见你。高桥澄悠。

　　手冢不知道那瞬间的慌乱是因为手机突然响起而引起的骚动还是因为短信的内容，但是他的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按下了“回复”。

　　高桥澄悠一下车就看到了手冢国光。夜幕下挺拔的瘦削少年，淡金的发丝下明亮的双眼，被霓虹映花的白衬衫下那么那么笔直的脊梁。

　　她喜欢欣赏甚至迷恋那种姿态，就像她许多年前看到的一幅画，上面有无垠的沙海和一颗孤独的胡杨，烈日下那株胡杨的姿态。执着坚定，隐忍地睥睨一切，仿佛守着自己与世隔绝的孤独，倔强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

　　“谢谢你抽空出来。”澄悠走到他面前，自然地伸出手去。

　　“没关系，最近不太忙。”对方的语气依旧平静淡漠，两只手只是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知彼此的温度，就错开了。

　　“边走边说吧，”澄悠冲手冢笑笑，示意他跟上自己，“我们去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

　　然后两个人并肩前行，用东京夜晚许多男女走过繁华街道的那种姿势，等交通灯，走过斑马线，巨大屏幕上播出的广告把两个人的同时染成同一种奇异的色彩。

　　穿过车水马龙，穿过酒绿灯红，穿过那些转角和岔路。

　　最终手冢看到了开阔的风景，刚才那些街道的那些车流全部缩小成光圈光点，汇出一片华丽的繁盛。

　　“很漂亮吧。”澄悠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把它们重新掖在耳后。

　　“有些刺眼。”手冢望着已在远处的东京夜色，微微眯起眼睛。

　　澄悠不由得侧过头去看身边的手冢，看他侧面的流畅轮廓，看他清晰的鼻梁，看他镜片上映出的灯光，看他镜片后抖动的睫毛。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喜欢东京夜色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会被城市的浮华光彩灼伤的人。

　　“请问高桥小姐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手冢的问话让一时出神的澄悠回过神来，但她似乎没有掩饰自己刚才注视手冢带来的尴尬，依旧直视着手冢的眼睛说：“希望手冢君可以帮我劝更夜回去正常上学。”

　　“我会尽力的。”手冢点点头，这似乎是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他不知道为什么高桥澄悠会说得如此郑重。

　　“我不希望他过早地涉足我们家族的生意，”澄悠的视线投向远处模糊的星空，“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但这对我，对更夜，对我们的母亲都很重要。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帮忙，我请求你帮忙……”

　　高桥澄悠转过身面对手冢，在手冢面前深深地弯下身子，一个标准的90度鞠躬。原本被她身体挡住的远处耀眼光线从她平滑的脊背上刺过来，直直掉进手冢的眼里。

　　“高桥小姐……”手冢看到她直起身子的瞬间，似乎有一滴明亮的东西从她脸上掉下来。

　　“东京的星空，真是清晰不起来啊。”抬起头来澄悠目光避开手冢，直接望向他背后的天空，焦距散乱。

　　一直到高桥澄悠离开，手冢国光都盯着混沌的天空。

　　看不清。那些人，那些事，在如此强烈如此稀薄如此复杂变幻莫测的光线里，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