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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山上有一只妖怪,脖子上拴着锁链,只能游荡在山野间,仿佛被山束缚着,因此人们称它作“山犬”。
山犬会和遇上它的人说话。
它说:“你愿意承担我的痛苦吗?如果你愿意,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山犬的痛苦就是它脖子上的锁链,每一环扣代表一点痛苦。所以千万不要贪心,只拿到与一个环扣相等的愿望,便不要再去寻找山犬。
因为山犬的痛苦很长,没人能够承受。
天河在林间走着,虽然双目失明,但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摸清这山中的一草一木。因而脚步很轻松,耳朵也自然地捕捉鸟雀虫鸣,鼻翼扇动,便分辨得出野莓是否成熟。
“涩涩的味道,还带点酸甜,一定很好吃。”天河自信地往右一转身,弯下腰摸索那年年为他提供新鲜野莓的矮树丛,“带一些回去,紫英从剑冢回来就可以吃了。”
手拨弄着叶子,循着枝干,摸向结果的梗。沉重的果实压弯了梗,天河的指尖顺着那弧度慢慢往下移,食指和拇指触到了饱满的果实,小指却触到了一点冰凉。脑中闪过“蛇”这个词,忙起身一跳,却踩了地上突起,脚下一错,摔个结实。
反正四下无人,便一边嘟囔抱怨痛,一边感叹自己倒霉,伸手撑起身子,又恰好按上了那冰凉。若蛇身一样的长条形,但坚硬的触感和疙疙瘩瘩的分节,却一定不是蛇。
犹犹豫豫地弯曲五指,指腹钩起条形物体的,豁出去地一把握到手中,就听得“哗啦”声响。
天河松了口气:“原来是铁链啊。”
理所当然的,接下去的疑问便是为何青峦峰上会有锁链。难道是猎户设的陷阱?
闲得无事,也一时兴起,天河便尝试着扯动锁链,听得那声响颇远,看来这锁链不短,更兴致勃勃地卯起劲卷起来。待回扯了两三把,突听得一声冷冷的警告。
“快住手,人类的小鬼。”
因说话而喷出的淡淡气息抚到天河脸上,天河愣愣地停下手上动作:“对不起,这是你的吗?”
“不,不是我的。”那人从天河手里拽出锁链,“只是拴在我脖子上,不得不带着的东西。”
“拴在脖子上?”天河绞尽脑汁想不明白,“为什么?”
山风吹拂,天河能在树叶的沙响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声,却没听见回答。尝试着叫了声“喂”,脸上突然传来轻轻的碰触感。是那人的手指,凉凉的体温,很舒服。正惬意地享受着,那人突然五指用力,狠狠地扭了天河一把。
“哇!你做什么?”
“痛吗?”
“当然痛!不……有点痛。嗯……虽然爹说男孩子要不怕痛,可是还是会痛……”虽然天河支支吾吾地纠结着痛还是不痛,但看脸颊上那红,便知绝对还是感到火辣辣的痛。
“痛是甩不掉的,但是久了便会忘记。”那人拉着脖子上的锁链,摇出声响,“我的痛甩不掉也忘不掉,所以变成了锁链。”
天河不是很明白,但听着那人的口气便觉得心里也紧紧地作痛。一定是很痛很痛才一直忘不了。
“你要吃野莓吗?很好吃。”天河捡起散落地上的野莓,吹掉细尘,递向那人。
“觉得我可怜吗?”那人的语气从开始到现在都毫无感情起伏,但这句,天河却听出了不满。
“不是。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山林里的松鼠啊、兔子啊,只要常常给东西它们吃就会和我做朋友。”根本没发觉对方因被比作那种无脑的纯良动物而皱起眉头,天河拍拍胸口,“我叫云天河,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动了下身子,锁链又发出声响:“……大家都叫我山犬。”
“山犬……”天河细细咀嚼着这个有些怪异的名字,并牢牢记住,“山犬,我可以摸你的脸吗?我看不见,但是我很想知道你的样子。”
又是长久的沉默,长得让天河认为山犬生气了,搔搔后脑正准备道歉,山犬清冷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小鬼,你愿意承担我的痛苦吗?如果你愿意,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好啊!”
从没听过如此迅速又干脆的回答,而且那个笑容令山犬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如果我可以承担的话,我愿意承担山犬所有的痛苦。”
“所有的……”长长的一条锁链的痛苦,你都愿承担吗?
“愿望嘛……我没什么愿望。而且我脑子笨,想不出什么想要的。不过……”天河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着,似要随时准备在对方生气前收回,“如果可以摸摸山犬,知道你的样子……”
“可以的。只要你能看见的话。”锁链不断地哗哗作响,似在断裂,“那你的愿望便是‘能看见’。”
山犬的话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像要展翅高飞的雏鸟,声音高亢得要穿破云际。锁链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山犬制不住的轻笑,而天河耳中突然“啪”地一声轻响,树丛的油绿,树木的土黄,野花的娇艳,天空的蔚蓝和卷向远方的微风,就在那声响的瞬间,全部全部,都看得见了。
不敢相信地浑身颤抖。似乎突然从黑暗中解放出来,面对着五颜六色的世界感到不适而突兀的恐惧。抬起手触到眼帘,想闭上眼,却怕再次看不见。低下头,掌纹映在眼中清楚得仿若刀刻,慌忙用手遮住眼,又颤悠悠地张开五指,从指缝中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世界。
“小鬼,这个愿望还不算等价。等你想到新的愿望时,便呼唤我吧。”
山犬的声音在林间回荡着,可天河却完全没看到它的身影。
驾轻就熟地收了御剑术,紫英衣袂鼓了风,落于青峦峰顶上的草屋前。抬眼便见天河正坐在屋旁树下,逗弄着野兔和松鼠。
今天特意去了趟寿阳,买了些点心果脯,紫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天河因为有好吃的而高兴的表情,还未走到天河身前便唤道:“天河。”
伏在天河腿上的兔子机灵地竖起耳朵,红红的眼睛盯着紫英,天河抬起头,顺着兔子的视线看去。
紫英笑起来,举起手中鼓鼓囊囊的纸袋。
“你在看什么?”天河捏着兔子的耳朵,不解地问。
笑容瞬间僵住,紫英声音有些颤地再次唤道:“天河。”
天河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紫英靠近:“好香的味道,甜甜的……”
不禁松口气,果然是自己太过多虑。
天河弯下身,鼻尖凑到紫英手中的纸包前,若小狗一般嗅着:“是点心的味道,还有果脯,如果紫英能带些回来就好了。”
“鼻子真灵。”
紫英抬起手,想摸摸天河的头。天河却双手环在胸前,盯着天空嘟哝了一句:“紫英怎么还不回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在这里吗?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天河,看着我!”
紫英的手伸向天河,想捧住他的脸,让他将实现对着自己,却什么也触碰不到。穿过去了。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就在刚才的一刹那,若烟一般穿过了天河的身体。
手中的纸包落在地上,天河诧异地盯着,仿佛撒了一地的点心果脯是从天而降。
“天河……天河,天河!”
无论如何呼唤,对方也无法听见。无论如何伸手,都碰不到对方。即使脚上能感觉到土地的厚实,脸上能感觉空气的流动,手覆在胸口能感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浑身都能感到血脉的奔流。明明仍存在着,却已经从天河眼中消失。
“紫英,你快点回来啊。我想告诉你……”天河嘿嘿地偷笑起来,“紫英要是知道我看得见了,一定会吓一跳。”
看得见了?你真的看得见了?
紫英伸出手,轻轻遮住天河的双眼。
“好多大雁!趁紫英不在射一只下来!”
天河兴冲冲地奔回屋内,独留紫英愣在当场,缓缓垂下手,紧紧握拳。
夜幕降临,紫英陪着天河站于屋前,“握着”天河的手,陪他等“慕容紫英”从剑冢回来。
“紫英,你不回来了吗?”
“我在你身边。”
明知对方听不见,仍是认真地作答。身子尽量贴着天河,却似乎连体温也传递不了。
“紫英,你讨厌我了吗?”
“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天河低下头:“不喜欢我了吗?”
我……
紫英环住天河,即使是这样的拥抱,也没有将对方揽入怀中的感觉。
“我……喜欢……”
“小鬼。”月下不知何时立了个人影,清冷的话音,若浸染了月光。
那人迈着平稳的步子,月光慢慢披上来。淡青色的齐肩短发,随着步子在肩上若即若离地晃动,深黑的眼,连月光都照不透的黑暗,瘦削的脸和身材,宽宽的陈旧衣衫,分辨不出男女。
天河张张嘴,不确定地猜测:“你是……山犬?”
抚摸着脖子上残留的锁链痕迹,点点头:“是的。”
也许是突然看到山犬的长相,天河有些不知所措地傻笑着,山犬静静地回望,同时警惕着天河身边的紫英。
“你要攻击我吗?”
“啊?没有啊。”天河慌忙摆手,却发现山犬的视线并不落在自己身上,“山犬,你在和我说话吗?”
“不。”山犬伸出手指,尖利的指甲在月光下显得透亮,“我在对他说。”
“他?谁?”天河东张西望,“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别人吗?”
山犬慵懒半眯的黑眼微微睁大,盯着紫英看了一会,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末端闪着月光。
“是吗……你看不到吗?”
紫英身上腾起剑气:“是你这妖怪作祟!”
“并不是我作祟。我只是山犬。”山犬再次摸着脖子上的痕迹,一遍遍地确认着那束缚着自己的锁链已经消失,“你若承担我的痛苦,我便实现你的愿望。我只是在山野中做着这种交易的山犬。”
山犬有着长长的锁链,那锁链就是山犬的痛苦,如果有人愿为他承担一分一毫,锁链便相应地减少一点。这个传说流传了不知多久,却从没听说山犬的锁链完全消失。山犬的痛苦是多么悠长,悠长得要将它永生永世都束缚在山上,只能在山野中徘徊。
“他承担了我所有的痛苦。”山犬望着天河,微微侧过头,发丝柔顺地随着倾斜,“所以我自由了。”
山上静静的,除了鸟兽鱼虫的声音,山风流动的声音,花草舒展的声音,其余都是静静的。坐在树上能感觉到风从脚趾间穿过,脚掌似乎被轻轻托起,有种要升上高空的轻盈,可一旦仰起头,挂在脖子上的锁链便响起沉重的声音。无奈地叹息一声,将脑中的妄想荡空,让心从呼之欲出的当口沉静下来,让一切都恢复平静。
所以那一霎那,从树下传来的那句感叹,听在耳中格外的响亮。
“好漂亮的颜色!”
树下站着个10岁左右的孩童,脸上红红的,大声说话的间隙还不断喘着气,看是一路跑跳着冲到这里。这里并不是青峦峰的顶峰,只算是半山腰的一小块平地,当中长了一颗年过百岁的大树,树叶茂盛,不会开花。
低下头,亮出獠牙,声音嘶哑:“人类的小鬼,夸奖妖怪也没用。碰上妖怪,就只有被吃掉。”
“我不是夸奖你啊!”孩童抬起手,踮起脚尖,去抓树上妖怪的衣摆,“你的衣服好漂亮,能让我摸摸吗?”
泛着淡青色光泽的轻柔布料,在风中仿佛有生命般呼吸,衣角是水晕开的轻淡,褶皱处是层层交叠的藏青,中间平淡的过渡,顺着布料的纹路延展,若最平整的绿叶叶腹。绿色裹着妖怪苍白的手脚,随风飘摆,一荡一荡地,挑逗着那双小手来回追逐。在孩童即将抓住衣衫一角的时候,妖怪突然一抬脚,唇角往下不高兴地一拉,翻身落到孩童面前。躬身低头,齐肩的短发晃到孩童面前,深黑的瞳映着孩童胖乎乎的脸,唇齿裂开,细长的舌头舔上孩童的脸颊。
“似乎很有吃头呢,人类的小鬼。”
孩童似乎没注意到渴求着血肉的牙齿,也不管脸上粘搭搭的口水,而是伸手拽住妖怪的头发:“你的头发也是漂亮的颜色!好漂亮好漂亮!”
“喂!说了夸奖妖怪是没用的。”
“我还可以来找你玩吗?”
“我可是妖怪。”
“是哦。”孩童歪着头,难得安静下来地思考,不一会又再度笑起来,“我叫小绪,你叫什么名字?”
妖怪愣住了,只有手习惯地摸着脖子上的锁链,“哗啦啦”的声响,却没有将小绪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双眼发亮地盯着妖怪的头发,满眼的水亮绿色。
“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山犬睁开眼,发现身上被夜露弄得半湿,衣上落了细碎的落叶,太阳刚爬过这颗矮树的树冠,发着弱弱的白光。
“做了个讨厌的梦……”山犬看着衣衫淡青的颜色中缀了一片片的深绿,两袖一裹,站起来,又觉得困倦地靠着树干,“竟然梦见自己说谎,我也到了该反省过去的年纪了?”
身后的木屋门打开,天河站在门口朝山犬挥手:“山犬,来吃早饭!”
刚起床的感觉懒懒的,山犬懒得开口拒绝,便不客气地挪进木屋,桌上摆了两个瓷碗,两条煎得恰到好处的鱼,从那细心撒上的葱花来看,便知这早饭是……
“是紫英做的!紫英做的菜总是很好看。”天河很开心地端起碗盛粥,递到山犬手中,并催促他动筷,“快尝尝,一定很好吃!”
山犬看了一眼端坐在对桌的紫英,虽然没了昨夜剑拔弩张的敌对气氛,却仍是板着脸,算不上高兴的表情。不过这一番妖怪和仙人共桌的情景,着实还是让山犬想大笑。
“人类的小鬼,你竟然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给你做饭烧菜,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我也觉得很麻烦紫英……”
天河半含着筷子,偷偷看向紫英的座位,当然他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椅子,而山犬则能看见紫英轻轻摇头,还能清晰地听到他短促却坚定的回答:“不麻烦。”
而天河立刻眉开眼笑:“紫英说‘不麻烦’。”
山犬有些惊异:“你听得到?”
“听不到。但我可以猜到。”
天河边吃边说,嘴角粘了米粒,紫英略微前倾身子,手指小心地捻起那粒米,即使碰不到天河,他的动作仍然轻柔谨慎。而天河察觉唇上米粒被捻起时的些微粘贴感,若被惊到地猛然闭了嘴,专心致志地吃起早饭,待放了筷,心满意足地呼口气,才对着正啃鱼骨的山犬笑道:“紫英说,不要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差点忘了。”
山犬含着鱼尾,鱼尾随着咀嚼上下摆动,仿佛山犬口中含了尾仍未死透的活鱼。墨色的眼慵懒地半眯着,鼻中发出低低的长长的“嗯”,一边兴趣盎然地让鼻音高低变化,一边看着紫英松了板着的脸,冲着天河淡淡一笑,天河则兴致勃勃地猜对方现在说了什么,是什么表情。
“人类的小鬼,仙人他现在正笑话你笨。”
“我是笨……”天河很有自知之明地点点头,半晌又有些不甘心地抬眼嘟哝,“我是笨。可是紫英你也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嘲笑我啊。”
“我没嘲笑你。”紫英慌忙解释,想到天河听不见,又狠狠地瞪着山犬,天河却开始带些报复性地对山犬数落他刚开始做饭时不会切菜、饭煮不熟、水烧不开的等等丑事,便只好狼狈地闭嘴。
山犬已经笑得双眼眯成弯月:“偶尔撒谎也不错嘛!”
溪水流淌着,平静得如镜面,步入溪水的双脚打破了镜面,划出的轻柔水纹在溪水中渐渐漾开,滑过浅浅溪水下的鹅卵石,推着小鱼小虾躲进石缝中。
山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翘脚托腮:“如何?看得见吗?”
“只能看到我自己。”天河弯下身,集中注意力看着溪水中的倒影,“看不见紫英。”
山犬随手拔起石头边高高细细的草,叼在嘴里,嚼着草梗处的甘甜,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幅景色:弯着腰注视水面的少年,和同样站在水中,抚摸着少年短发的白衣蓝衫的仙人。
“你的眼睛是天罚,我区区一届小妖,当然是治不好。你现在能看见东西,只是借了经常待在你身边的这位仙人的眼。”山犬顿了顿,待天河转过头,又继续到,“也就是说,你可以看见曾经映在他眼中的东西,所以一开始你看不见我,因为他没见过我。”
“若是如此,我既能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为何天河却看不见?”紫英冷静地发问,山犬也只冷静地回望,因为紫英能自己想出答案,“因为天河承担了你的痛苦吗?”
“是的。完全正确。‘好想见到那个家伙’、‘好想和那个家伙说话’、‘好想碰触那个家伙’……我的那条锁链,基本上就是这种无聊的痛苦组成的。”
紫英没有接话,天河犹豫了一下,最终忍不住问:“山犬也看不见、听不到、碰不到……那个人吗?”
“不。”山犬双手撑到石头上,仰起头,“是那个家伙看不见我,听不到我说话,也碰不到我。”
沉默在三人间扩散,山犬是不以为意,天河却皱着眉头,紫英也只默默地守着。山犬伸了个懒腰,捡起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往溪水中一投,石头在溪中连连跳了几个波纹,天河的眉头一下舒展了,看着一溪漾开的涟漪,一脸期待的表情写了满脸的“教我”,刚才的不快全抛到九霄云外。而紫英则明显地松了口气。
山犬拍拍手:“我的妖力就只能这样半吊子地实现愿望,不要期待过高。”
“我觉得很好啊。”天河看看天空,看看溪水,看看花草,最后看向山犬,“我现在看到的,是紫英看见的。紫英眼中的景色,真的好漂亮。所有的东西都很有活力,好像都会发光一样。”
紫英听得有些愣,不,其实那是觉得不好意思,但又不知该作何表情的反映。
“你是绕着弯子夸自己漂亮吧?”山犬越看越有趣,忍不住逗弄一番天河。
“没有!我才不漂亮!要说漂亮……我觉得紫英更漂亮!”天河有些着慌,又是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猛然将目光落在山犬身上,“我觉得山犬也很漂亮。”
山犬别过脸,淡青的发被风吹得遮了脸,轻声笑着:“真是的,现在轮到我不好意思了。”
锁链拴在半山的那棵百年老树下,另一头则连着妖怪的脖子。一步步地离开树下,一步步地往山下走。
一丈、二丈、三丈……终于看见小绪趴在山道上,累得动弹不得。
“对、对不起……爬不上去了。明明只是半山腰,却怎么也动不了了。”小绪使尽力气翻过身,头发粘着杂草和尘土,就这样仰躺着看着妖怪,“你的锁链又长了,好奇怪。有一天会不会长到山下呢?如果能长到我家就好了,你就可以来我家玩了。”
“人类的小鬼,你生病了吗?”妖怪蹲在小绪身旁,指尖捋着孩童柔软的头发,“真脆弱,人类都很脆弱,人类的小鬼更脆弱。”
“不管是人类还是人类的小鬼,我都要更弱一些。”小绪笑着回摸妖怪的头发,“也许明天我就只能走到山脚了。”
“这条锁链还可以更长。”
“也许明天我就看不见了。”
“起码还能听见。”
“也许后天就听不到了。”
“还可以碰触。”
“也许……”小绪没有再说下去,恢复了一点力气的娇小身体坐起来,抱住妖怪的脖子,手触到冰冷的锁链,“你真的没有名字吗?”
“有吧……不过我忘了。”
小绪抱紧妖怪,身子缩进妖怪怀里,中间隔了一条僵硬的锁链。
“如果你是山犬……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实现愿望。”
“愿望靠自己实现,人类的小鬼。”
“是啊……”小绪的头在妖怪的怀中蹭着,伸手扯扯他的锁链,“说的是呢。”
山犬坐在树上,口中叼着的山鸡还在扑楞着翅膀挣扎。羽毛粘了他一身,血从扭曲的脖颈滴出来,在树下点了一地的圆点。
天河老远便叫嚷着山犬,兴匆匆地奔到树下,摇晃着树,让山犬一下叼不住山鸡,只好应了他的叫喊跳下树来。
“怎么?想到愿望了?”山犬舔着唇边的血迹,顺便把山鸡毛拔个精光。
“我想到好办法了!”天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闭上眼,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突然一指,“紫英在这边!”
天河手指的方向确实站着紫英,而对方却一幅苦笑的表情,也许是因为手中那一大捧的花,站在山犬面前觉得格外别扭。
“靠气味吗?”山犬点点头,“不愧是瞎了百年的,还是鼻子比较可靠。”
“是我想出来的!怎么样?”天河很得意地挺起胸脯。
“怎样都好,随你高兴。”山犬把山鸡头拧下来扔进嘴里,嚼得嘎巴嘎巴的响,“不过花也太多了吧?你要让一位翩翩剑仙成天抱着一大把花……”
山犬没有说下去,而是在紫英的瞪视下别过脸,颤着肩膀偷笑。
“说得也是。我的鼻子很灵,一朵就够了。”
天河四下寻了一遍,在草丛中寻了一朵多瓣叠层的野花,淡淡的紫色,泛了微红的边,花蕊细小,嗅着只有清淡幽香。
“紫英,拿着这朵就好了。”
山犬盯着天河手上细瘦的花梗,不禁问了句:“这样便好了?”
“什么便好了?”天河不解,本要转头看向山犬,却被山风一撩,眯起眼。
“碰不到对方也可以吗?”
天河看着手中的花,转了转花瓣:“只要紫英在身边,就可以了。”
紫英已经站在天河面前,两人间从未有过的极近距离,只有他和山犬能够看到。抬起双手,穿过天河发丝的手感觉不到发尾的细微触感,抚上脸颊,指肚上没有留下温暖的感觉。只是保持着捧着对方脸颊的姿势,低垂了眉眼,看着对方的笑脸,还有清澈的眸子。
“只要天河觉得好……就可以……”
天河猛然抬起眼,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的双眼如水中的猫眼石般水润有光泽,紫英断断续续的干涩话语完全堵在嗓眼里,天河的眼眨了一下,说出的话有些颤抖。
“虽然这样……很寂寞。”
紫英绷紧的神经完全松了力,没有余力抑制心中空洞感的扩散,环住天河,让他手中的花贴在胸前:“我也是……很寂寞。”
手上的花动了动,本认是风,却若被无形的手按了按,微微弯曲了花瓣。天河的眼、头发,瞬间被体内涌起的喜悦冲得活脱灵动,紧紧盯着花,小心地呼吸,想大声呼喊又恐吓破了当前的景象,想压低声音又怕山犬听不见。
结果是结结巴巴的声音:“山、山犬……你、你你你看……花!花……我看见紫英、紫英他……碰到了!”
“是啊,只要不是在他身上或是他拿着,你还是可以看到的。”山犬把吃干净的山鸡骨头吐掉,“人类还真奇怪,这样就可以满足了。”
“虽然不是很满足……”天河伸出手,顺着花瓣的方向,抚摸着自己眼中一无所有的虚空,“紫英在这里吧?虽然我看不到也摸不到,但是紫英一定在这里。这样想就可以稍微满足了。”
锁链不断地增长,妖怪每天都在想着痛苦的事,做着痛苦的事,不断地让锁链增长。终于有一天,妖怪走下了山,在漆黑的夜晚,借着明亮的月光走进了山下的村子。
长长的锁链拖在脖子上格外的沉重,在脖子上勒出的道道血痕让痛苦更加无法忘记。可是,小绪在这里吧?只要想到这件事,身体就觉得轻快。能够想起坐在树上时托起双脚的风,似乎只要放松就可以自由地飞翔到天空中。
妖怪越走越快,拖在地上的锁链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古怪的声响。小绪的气味混杂在夜风中,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
近了,近了,接近了……
妖怪咧开嘴,虽然露出森白的牙的表情很可怕,但是那确实是在笑。对着小绪笑。
定定站立在村中的树下,面对着妖怪所在的山的方向,小绪轻轻地呼唤:“妖怪,妖怪……”
妖怪奔跑起来,第一次主动想把对方拥入怀中,可是脖子上突然传来不容许前进的阻力,卡着脖子的锁链,差点绷断妖怪的脖子。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妖怪拼命伸出手,尖厉的指甲一遍遍地割破空气,终于勾上了小绪在夜风中飘摆的衣袖一角。
“小……绪……”声音因喜悦而颤抖,虽然很奇怪,但妖怪不讨厌这种感觉。
“妖怪,我走不动了。”小绪仍然呆望着山的方向,看也不看眼前的妖怪。
“没关系,我会来找你。”妖怪动动手,摇摆着小绪的衣袖,想吸引对方的视线。
“我看不到你了。”
“你可以听我说话。”
“我听不见了。”
“拽我的头发就好,抱我的脖子、拉我的锁链都好。”妖怪开始打抖,这种害怕的身体反应他一点也不喜欢。
“妖怪,我好想你,可是我动不了、看不见、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你了。”
妖怪这才注意到,小绪不是不看自己,而是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存在。小绪一直在自言自语,不,是对着山的方向,对着意识中妖怪所在的大树方向,说着话。
“不要这样……”如果有一天会是这种结果,为什么当时你要抓我的衣角?为什么要夸我的头发颜色漂亮?为什么要每天每天地来找我玩?
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了,这样很痛苦。
“我不要这样。”
小绪若在肯定妖怪的话一般,点了点头,转过身,袖子甩开了妖怪的指甲,脸贴到身后的树上。树发出淡淡的光芒,慢慢覆盖了小绪的脸、手、背、脚……直到将小绪整个包裹住,便若拥抱般,将小绪揽入怀中、融入树干里。
“不要……不要这样……”
妖怪拼命向前扑着,脖子上的锁链猛然暴长,让他整个撞到树干上。“咚”的一声响,只在妖怪脑内形成回音。紧紧抱住树干,拖在脖子上的锁链仍然增长着,在脚边盘了一圈又一圈。
原来这才是痛苦。原来这才是更痛苦。比起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了,不在身边,反而更加痛苦。
“小绪,我是山犬。是被痛苦束缚在山上的山犬。你愿意承担我的痛苦吗?如果你愿意,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山犬一拳拳地敲击着树干,希望能把里面的小绪唤出来,“不管是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所以,回到我身边吧。”
“到底是不想对方承担自己痛苦的想法愚蠢,还是让对方永远离开自己的结果愚蠢?”山犬冷不丁地问了天河这个问题,却也不等天河回答,“当我没问。”
天河很认真地思索了很久,意料之中地得不出答案,很干脆地放弃了:“很难啊。不如问紫英吧。”
“妖怪和仙人待在一起本来就奇怪,如果我再去向他请教,可能会被同类鄙视。”山犬斜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擦拭剑的紫英,“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把花戴头上也挺好看。”
“大男人?谁?紫英吗?紫英把花戴头上?”天河兴奋得跳起来,“我也要看……啊!我看不见……山犬,你说一下,你说给我听,紫英现在什么样子?”
被明显戏弄的紫英已经提着剑冲过来,山犬绕到天河背后,故意提高声音:“他现在满脸通红!”
天河笑得直不起腰来,身子被山犬抓住当挡箭牌,紫英也不好动手,却仍然沉着声反驳:“天河,休听他胡言乱语!”
止住笑,天河拍拍山犬的肩:“紫英说你在胡说,对吧?”
虽然已经不止一次天河猜得到紫英说什么,可山犬还是每次都惊异。
“能长命百岁地相处……真好。”山犬很由衷地羡慕着,“那家伙是待在人类村落里的树精,所以浑身都是人气,我还当是人类的小鬼。不过……确实比人类的小鬼还脆弱。如此脆弱,根本不可能有长久的相守。”
和人类一起生活的树木生长千余年后也会幻化成精,可是身上大多是人气,所以每千年才能以人类的外形出来活动。如果只在本体的周边活动,大概可以保持十年,可那家伙却跑到了山上,那段长长的距离,让那家伙只有一年的活动时间,便要陷入千年的沉睡。
“山犬,你在说什么?”天河是完全不懂的疑惑,而紫英大概理解了大半。
“果然还是仙人聪明点。”山犬冲紫英撇撇嘴,转向天河,“人类的小鬼,你还有什么愿望吗?给你两年的时间,快点想吧。”
“两年?为什么是两年?”
“你认为我活了多久?再有两年我就该死了。”山犬将被风吹乱的淡青头发捋到耳后,“所以你快点想吧。”
“那你要怎么办?”天河抓住山犬的手,“你就剩下两年的时间,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想见谁?想……”
山犬再次惊讶得微微睁大眼:“我还认为你会问我死了后你所承担的痛苦会怎样?”
紫英开了口:“不好意思,我很自私,这问题我想问。”
“既然仙人难得向妖怪求教,我便回答吧。反正也是脸上有光的事。”山犬捏了一把天河的脸,“我替你实现的愿望仍然保留,可你承担的痛苦将随我一起死。人类的小鬼,你赚大了。”
“要带着痛苦一起死?”天河的脸皱起来,“那样太可怜了!我愿意承担山犬的所有痛苦,所以你……”
紫英想阻止天河胡乱许愿,却又知天河生性如此,犹豫不决之间,山犬却出乎意料地捂住天河的口。
“人类的小鬼,不要把别人的痛苦全部揽到身上,不要胡乱许愿,胡乱承诺。要珍惜自己,因为有人珍惜着你。就像这一次,你没有尝到苦头吗?”山犬掰着天河的肩膀,让他转向紫英,“你承担了我的痛苦,而他同样与你分担。你愿意这样吗?”
淡淡的花香飘来,天河知道紫英就站在面前。他的表情,可以猜到。
紫英在笑,是让人安心的笑。每次他都是这样包容着自己,陪着自己,虽然这百年来都不曾亲眼所见,但这双手已经抚摸过无数次这个表情。
不管自己如何任性,紫英都不会责怪,一直用这个表情面对着、陪伴着。
“紫英,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还有……”天河的脸渐渐红起来,直烧到耳根,搔着后脑,却不低下头,缓缓放下手,紧握成拳,又舒展开来,始终不藏起这副表情,眸子清澈,话语清晰,“我喜欢你,紫英。”
没有动听的繁华词藻,甚至可称为俗不可耐的语言,而世间能说得这般坦诚的又有几人?
山犬伏在天河耳边,双眼盯着紫英,“噗嗤”一声笑出来:“告诉你,他说了句有趣的话。”
“是什么?”
紫英又杀气腾腾地瞪着山犬,不过脸却是通红。
“仗着别人听不到就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仙人的性格也很恶劣呢。”山犬甩甩衣袖,往旁边蹦了几下,“等两年后你再面红耳刺地说一遍吧,这样才对得起人类的小鬼……不,是对得起天河。”
山犬往空中一跃,乘了强劲的山风,便消失了。
天河抬头追寻着山犬的身影,有些落寂的放弃了搜寻,闻到那股淡雅的花香近在身旁,天河深处小指完成钩状:“紫英,约定了,两年后你要当着我的面把那句话再说一次。”
山犬的传说仍然流传着,不同的是,当人们在讲到山犬的传说时,会有人一击掌,若所有故事的开头般,神神秘秘地道:“说到山啊,我曾听一座山下的村子传有件怪事。”
村中的老树上一直坐着一个人,淡青的发,淡青的衣衫,晃着双脚,不与任何人对话。而到了夜幕降临时,如果走近那棵老树,会听到阵阵低语,悄悄走近,便可见那人从树上下来,脸贴着树干,对着树说话。
如果不小心惊扰了他,他会回过头,乌色的眼盯着你,接着微微眯起:“你愿意承担我的痛苦吗?如果你愿意,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那人的脖子上挂着短短的锁链,锁链的一头拴在老树上。
虽不知真假,故事仍流传开来,且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将那一直伴着树的人称作“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