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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内相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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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二十九年九月,太子昭代父祭天,内相同行。次月,帝宣布禅位。
史书里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史学家解读的时候,大概能得出这样的逻辑:太子去祭天就是个信号,嘉佑帝早有安享晚年,把帝国重担交给儿子的想法,所以才安排祭天活动。当然,内相同太子一同登山祭天,可以看成水清浅为飞天儿的有力佐证,时间线证明,内相大人早在十七岁之前就获得传承资格,这就是实锤。
提到‘内相’,史书里不用连名带姓,贯穿千年也只有这么一位‘内相’,由正和帝首设,也只有正和帝在位的三十六年里,有这么一位内相,文能治世,武能安邦,出得朝堂,上得战场。大概是高山仰止,也大概因为其特别身份,在之后的历史长河里再没人担起那个特别的职位,不能,不敢,亦或者,是不配。
这便是‘内相’的地位。
但后人大多都不了解,内相这个职位在设立之初,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姬昭对水清浅做过许诺,他一定要给水清浅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不管有多难,不管花多少时间,他承诺,他就要做到。按姬昭的脾气,他不会使什么鬼蜮手段,堂堂正正的阳谋,这也是身为帝王的骄傲。他的定位策略就是——官位。
一个独一无二,不受官场规则约束,可以跟他举案齐眉的‘官位’。
姬昭登基三个月不到,就亲手挖了一个坑:根据他日常处理公文的习惯,他要设立一个御前文书的官职,让人协助他整理一些折子、诏书,直属他管辖。放在寻常人身上大约就等于养个师爷之流,给老爷代笔写点折子。姬昭当初做秦王,做太子的时候,身边也养过文书吏,所以正和帝的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只是现在当了皇帝,文书官就必须是有名有品的官员了,新设的官位要在中枢内阁走个程序。
初创的时候没有问题,但具体到这个官职设什么品阶,如何升迁,资格要求,能力与学识要求……内阁和中枢,甚至还有军部,就各自肚肠的开始漫长的撕逼之战。
你想想,内阁大臣凭什么比同阶同僚能高出半个身位?还不就是因为他们跟官家的关系更近吗。这个御前文书官属天子近臣,别的全不论,就凭这一个‘近’字,就足够所有人眼红。近臣不是内侍,关系近不是最重要的,可怕的是不仅关系亲近,身为朝廷官员,这个文书官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对政务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个看法可以直接对官家产生影响。你想想这样一个位置,谁不想要?跟官家建立这样一段香火情,日后升迁简直不要太简单。
简在帝心,无论日后调任去哪里,都有官家做靠山的。
如此一分析,内阁先开始警惕了。
现在中枢结构稳定,官家与内阁之间相互制约,互相妥协,没谁可以一言独大,这很好,权力就需要限制和制衡。但如果这个御前文书官,有几分学识,有几分本事,不是蠢人(符合这种资历的官员,在朝廷六部可以说随便一抓一大把),他在官家身边‘培训’了一段时间之后,一旦调职出来,理论上讲,可以无缝衔接进内阁,毫无生存压力。毕竟,文书官平日经手的都已经是内阁级别的政务了,背后还有官家的指点和巨大阴影。这样一想,岂不是说,正和帝凭借一个很微不足道的新官职,就分裂了内阁七阁佬?他想换谁就能换谁,他想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内阁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正和帝再扎进一颗钉子,所谓的权力制衡就再也不复存在了,内阁制度崩了,帝王一人大权在握。瞧瞧,这就是正和帝的手腕,不动声色之间,润物细无声一般就能把嘉佑帝放开几十年的大权一一收回。
这是内阁的小心思和未雨绸缪,但别人就不这么想了。
御前文书官,天子近臣,一步登天的好机会!
那些有资历,但入不了阁的;那些年纪轻轻,没背景没人脉,一心只想做帝党的;那些有各种势力,妄图在年轻帝王身边安插自己话事人的。军部也不甘示弱,凭什么都是文官候选人,这个位置至少得允文允武,或者,一文一武!然后又有人说,两个人多不好制衡,名额起码得三个人……
是不是要进士出身,还是可以不限荫补,朝上要撕一拨。
要不要经过礼部的资格审核,礼部要撕一拨。
吏部要不要考绩,撕一拨。
这是官家的私人文书官,需不需要走太府、还是走鸿胪寺?撕一拨!
至于年龄限制,出身限制,籍贯限制之类的鸡毛蒜皮都不能细数。总之,这件事僵持了一段时间,不能定案,各派人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凭姬昭的脾气,他竟然也没催,只是每次他要推行什么政令而遇到阻碍的时候,这个话题总能恰到好处的瓦解一些妄图结盟抱团的派系,十分之好用,好用到让姬昭乐此不疲,身心俱畅。
一次,两次,三次……姬昭的套路用多了,满朝的老狐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甚至怀疑那个官位也许根本就是正和帝钓出来的毒饼子,官家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放弃又暗搓搓的不想便宜别人;想妥协又经不住互相使绊子。朝上朝下纠结了很是一阵子,不过,老狐狸精毕竟是老狐狸精,不知道他们私下如何做得平衡与取舍,一盘散沙的局面真就被他们平抑物议,权衡好了各方势力,没哭没闹没有猪队友的把一份候选人名单递到正和帝的案头——老狐狸精们出招了,姬昭微微一笑,一个反手,就把他们的小心思捣毁个十成十。
“嗯,名单是用心拟过的,甚好。”姬昭没有表示任何不满意,还跟几位卿家多说了几句,“朕非常期待,过几日会亲自招他们来一一问话。”
嗯?什么意思?一个小小文书官,干嘛还劳烦官家亲自面试?
姬昭对候选人的要求,有聪明而敏锐的头脑,有洞察性,有建设性,有独立性……要求标准之高,任谁会相信这仅仅是为帝王整理文书?换个角度想,若帝王培养出这等眼力、资历的手下,这是早晚要入阁吖——那就是万分看重,帝之心腹的意思!
让人更担心的还有更深的一层隐晦意思,这样资质的人一旦成为御前文书官,就等于官家的私人幕僚团。近水楼台,简在帝心,日后皇帝制定朝政、策略、某些规则,他可以直接跟幕僚商讨了,原来的内阁重臣,中枢六部的官长怎么办?闷头干活,连制定游戏规则的话语权都没有了?更可怕的是,正和帝才多大,未来三四十年他坐稳皇位简直不要太惊讶。
是人就有私心,尤其是朝堂上的结盟,稍微有些利益不平,结盟局面就土崩瓦解。就算这是正和帝钓出来的毒饼子,你不抢吗,你敢放手听之任之吗?有如此政治前途,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必须放手搏一把,各自肚肠的老狐狸精恨不得当场翻脸,结盟抱团的局面瞬间崩盘,这个节骨眼上,谁还讲什么策略、什么平衡哪。利益面前没有知己兄弟。拔刀吧,成为帝王心腹,荣光家族四十年,死拼到最后!
不管朝廷官员们如何撕逼、如何拆台,人选的问题一日没有解决,姬昭就一天没有趁手的文书官使唤,所以按着老规矩,这段日子都是弘文馆派几个侍读学士充任文书官,但姬昭对他们的人选一直很不满意,都轮换好几个了,主要嫌人家不接地气。姬昭对‘接地气’的标准有点高,他十五岁做县令,十七岁开拓南疆,从无到有几乎创造了一个独立王国,他对民生的了解非常深刻。按他的理解,朝上官员有一半都‘不接地气’。
那些侍读学士有点冤,因为姬昭的年岁不大,派来的侍读学士就不能找太老的,二三十岁的侍读学士,他们要经过乡试府试会试,考过进士,读完露松书院被取入弘文馆,前半辈子的光阴恐怕全放在嗑书本上了,读书做学问做文章肯定都是洋洋洒洒,但具体的民生经济,能接触深入的机会太少,说他们外行,也不算姬昭吹毛求疵。
弘文馆派来的侍读学士被姬昭明里暗里嫌弃几次之后,整个弘文馆都跟着哆嗦。不敢硬杠正和帝,他们就只能杠朝中各派,御前文书官这件事,你们到底想怎样,再这样下去,弘文馆要顶不住了。
怎样?
撕逼进行时,一时半刻吵不出结果的。
后来不知道谁的建议,弘文馆把水清浅挖出来了——他是状元郎嘛!弘文馆的内学士,这是身为状元郎的特权称号之一。该着水清浅在弘文馆挂名,从规则上讲,也可以被弘文馆派来给官家当侍读学士。所以,时任五品都尉的水清浅就这么一脸懵逼的被从军部叫出来,派去麟德殿,给姬昭做连个正式品阶都没有的代职文书。
“凭什么吖!”军方一听就炸了,文官派系贼心不死,这是生抢啊!
“凭什么吖!”水清浅一听也炸了。连个名分也没有,加薪也没有,连品阶都连降四级。对,就是品阶,那边朝上撕逼,貌似要对这个御前文书官的品阶进行严厉限制,好像怕猛虎出闸一样,极力要把品阶踩到泥里,定位极低。魑魅魍魉,小鬼各自肚肠,你们各个怀揣私心,凭什么最后找我背锅?
“凭什么吖!”嘉佑帝也不开心了(水清浅找上皇那儿狠狠告一状),“朕辛辛苦苦教大的孩子,争气又争脸,堂堂正正,优优秀秀的,难道就是为给你们擦屁股的吗?”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上皇一发火,所有吵吵的斗鸡秒变小鹌鹑,全歇菜了。不是上皇霸气侧漏,关键是正和帝手狠心黑哪。上皇不开心,做儿子的打着‘孝道’的旗号顺手收拾一批官员,过程简直不要太开心。以正和帝搂草打兔子、羚羊挂角的风格,怕不是就盼着这一刻呢吧?想想前车之鉴的御史台,想想曾经的二四五七王爷,正和帝真要收拾他们,手法不要太娴熟,写进史书里都是官员自己活该好吗。
呵呵,也不好说是他们小人之心,还是姬昭大魔王给他们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正和帝姬昭的行事作风,一贯堂堂正正,光风霁月的坑。
打着安抚军部和上皇的旗号,姬昭顺势而为,大笔一挥给水清浅特别封了一个‘内廷储相’的官职,不是之前撕逼重点的御前文书,而是安排了一个全新的官职,名称听着挺可怕,储相,但职能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并不超越文书官的一般权限,但允许他在宫中行走,在君前殿内行走,可以随时被正和帝召唤入宫奏对。活动范围是有点坏宫规,但如果官家都不在乎一个成年男子在自己宫内行走,别人也没啥好反对的,勉强算微妙的一点是,这个新官位没提品阶,水清浅依旧随着自己在军部的品阶走,不知道正和帝下诏书的时候一时疏忽,还是照顾水清浅的面子,亦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这个职位哺一出世,就带着左右逢源和稀泥的味道,既能安抚抵触躁动的军部,也表明御前文书的职位依然在,没有被水清浅半路截胡;水清浅身兼二职,俸禄双份,但品阶和一应福利照旧随军职,不算被怠慢,宽慰了上皇护犊子之心,可谓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有意见?出来正面杠啊。”状元郎一身兵痞气息,指着弘文馆里一群绿皮小鹌鹑鼻子放话,“琴棋书画,刀枪剑戟,经济历法,有本事踩着我的肩往上爬,我都不怕群殴,你们还不敢单挑吖?”
辣!鸡!
水清浅表面上好像针对的是弘文馆的酸醋同僚,实质是放话给所有御前文书的竞争者听。他半路截胡,朝中不可能没有怨言,各种流言蜚语,水清浅出身军情司的,会惯他们毛病?敢来挑衅,啪啪打脸,扇成猪头!
官方说法里,水清浅不算截胡,大臣们还要继续给正和帝推举御前文书官的人选,可水清浅已经名正言顺站在那个位置了,明晃晃的碾压所有御前文书官的生存空间,身兼实权五品武官的十六岁状元郎,身份、地位、学识、资历全摆出来,没有短板。他跟官家还是幼年相识,少年相交,被官家带着一同封禅祭天,天子近臣,谁近能近的过他?水清浅做得幕僚,当得文书,懂兵法、懂律政、懂经济,所以,曾经炙手可热的御前文书官,如今鸡肋了。
不撕吧,那毕竟是天子近臣的名额。
撕呢,有水清浅珠玉在前,这个职位能有多大作为,还真的说不清。若指望在政务水平上碾压水清浅,开玩笑,真碾得过,早就是中枢内阁的老狐狸精了,谁还争小小文书官呢。在同龄人里,水清浅才令人生畏的大鳄级。
如今能压过水清浅一头的那些老狐狸精,军部的,内阁的,对水清浅新职位的态度是默认的。水清浅是军部培养出来的嫡系,如今正和帝身边有他在,军部乐得跟偷油的老鼠似的。而一直对帝王设置私人幕僚比较抗拒的内阁,因为是水清浅,也无从反对。因为大家早有默契,水清浅身份特殊,嘉佑帝从小栽培他,现在是正和帝悉心教导,这是两代帝王的心血,早晚要做群臣领袖,帝国舵手,所以,水清浅提名为内廷储相这件事,从传出风声到走完所有正规流程,昭告天下,铁板钉钉,也就短短半个月时间。
老狐狸精:就是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哼,假公济私。”水清浅开一脸嘲讽,他的主要职责还在军部那边,因为他的职位无可取代,所以内廷文书这边就算兼职了,每隔三四天才来内廷露一面,大概是工作积压久了,每每还被迫在宫内留宿。官家没有娶妻,于是官家与水清浅同宿在含元殿,简直就是君臣相得,解衣推食的现实写照。
水清浅:呸!
姬昭把人拉到腿上,“你这中二狗子的脾气,什么时候能过去?”
“正面杠,我怕谁呀!”水清浅眼睛一扫,把好几个宫侍吓得垫着脚就滚粗去了。
“好好好,你不怕,是我怕,我怕!”姬昭轻轻揉捏他颈后有点僵硬的肌肉,揉捏了好一会儿才顺毛成功,水清浅慵懒的在他身上靠着,这会儿又乖了。
姬昭并不觉得用迂回战术、巧立名目兜圈子就是认怂。策略嘛,两军对战哪有一上来就死磕的,最终能达到目的就好。比起鲸吞,昔日的秦王殿下更擅长蚕食。清浅大概是公务不顺,又叽叽歪歪闹脾气呢。姬昭当然会心疼,就算他文武兼修,就算他过目不忘,一根蜡烛两头烧,任他年纪轻轻恐怕也吃不消,尤其姬昭还知道,水清浅在研究那个什么电,是死不撒手的研究,按他的说法,电会改变天下的。
血气方刚的年龄,水清浅在姬昭这里休息一下午,到了晚上,又原地满血复活了,泡了药浴去疲乏,白里透红带着蒙蒙水汽,一步三晃的晃到姬昭面前。姬昭抬头一看,眸色就加深了一层,他清清喉咙,强迫自己心止如水,“快去休息,你那眼圈都黑了。这里的这些我今天得处理完,不用等我。”
“昭哥,知道狗怎么叫吗?”
姬昭:?
“汪汪汪汪。”水清浅叫完了,一记歪头杀,“那你知道猫怎么叫吗?”
姬昭:…………
“喵喵喵瞄。现在你猜鸡是怎么叫的?”
姬昭:→_→
“来呀~~~大爷来玩吖!”水清浅很流氓的勾勾手指。
啪,正和帝把手中的笔杆捏折了。
“好啦好啦,我去休息了。”水清浅高举免战牌,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的嘴脸告退,然后他一转身,罩袍随风而动,袍角浪出一圈涟漪,然后,袍子就忽忽悠悠的,从他肩上滑落了…………
姬昭气笑,合着他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苦苦压抑,这小混蛋倒是撩得一手……正和帝黑着脸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赶上去,把人扛上就走。
姬昭巧立名目给他和水清浅的私情安上光明正大的排面,水清浅从此夜宿内廷,进出宫闱,甚至有法有理有据,经过中枢和内阁的批准,凭谁也说不出半个错字。姬昭这一手,打得无数人掉落牙齿和血吞。但姬昭要的仅仅是名义上的掩饰罢了,只为四个字:不落口实。真情互动起来,俩人全无半分遮掩。姬昭的初衷就是步步为营,跬步千里,最后逼天下人不得不认同水清浅的身份。
回过味来的一众老狐狸精:你想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