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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十六) ...

  •   早晨醒来以后,陈之夏又在床上躺了很久。墙壁上贴了一张日历,阳光从床上布帘的缝隙透进来,她头一偏就能清楚地看到今天的日期。

      失去丛恕的消息已经整整一周了。

      和陈晋蒋明月决裂之后,之夏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么现在,也只不过是又重新回到原点罢了。之夏扯扯嘴角,失神地盯着头顶的床板。

      天亮得太早。其实每天早晨例行播放的广播都还没有开始。如果仔细听,可以听到屋里几个女孩平缓的呼吸声,不知道是谁还在做梦,嘟囔了两句梦话,又翻了个声睡去了。

      枕头旁的手机振动起来。之夏拿起,看到一条新的短信约她到操场见面。她立刻翻身坐起来,蹑手蹑脚地跳下床洗漱,飞快地换了衣服跑出去。

      她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感觉肺都要爆炸了。等看到那个坐在主席台上的身影,她突然泄力了,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喉咙火辣辣的疼痛。

      “你好久没有出来晨跑了吧?”头顶有个声音笑嘻嘻地说,然后来拉她,“走走,快走走,这样猛地停下来不好。”

      她被丛恕拉着往上慢慢地走,到了他们常坐的那个台阶,之夏一屁股坐下去。丛恕拍拍她的头顶,自顾自地跳到栏杆上坐着,长腿一晃一晃。

      之夏抬头看着他。他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俊秀,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注视着前方。如果不是太熟悉眼前这个人,也许,她就会忽略了他所有愉快表情下隐藏的悲哀。

      “这个星期我一直呆在家里想一件事儿,所以没来找你。”他开口了,又笑了笑,扭头看着她。她站起身来,挨着他趴在栏杆上。他的手臂贴着她的,散发着滚烫的热度。

      “之夏,”丛恕抿了抿嘴唇,用右手敲敲自己的脑袋说,“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发现这里出了问题。长了。。。。一个恶性肿瘤。”

      她一动不动,脸上平静的表情也维持了很久。最后,她直起身,走到他后面用力抱住他,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背。他由着她去,直到汗水渐渐渗出。于是他转过身一把搂着她,低下了头。

      之夏永远记得那个吻,绵长,甜蜜,而温柔。

      他们沐浴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鸟儿在梧桐树上清脆地鸣叫着。丛恕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一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

      他们都很热烈,却谁也不着急,仿佛有长长的一生足够完成这个吻。

      丛恕歇了歇,微微离开她,眼睛里满含着笑意。她却气恼,往栏杆上一坐,固执地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另一轮的缠绵。

      他有干净爽朗的味道,像是在阳光下晒过一天的棉被,让人想整个的赖着埋在里面。他们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在这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敲出奇妙的协奏。

      天空里的云彩慢慢从头顶流过,树叶的影子一点点推移。

      沧海成为桑田。大陆板块靠近,撞击,改变着形状。火山在喷发,风暴在咆哮,大雪落下来,地面震动着。

      一切毁灭了,又重生,重生了,又毁灭。

      自始至终,陈之夏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她的心肠本来就比任何人都硬。

      他们拉着手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在校园里闲逛,又去吃饭,上自习。一天一天,能在一起的时间都粘在了一起。

      之夏还有点担心:“丛老师唐老师会不会生气啊?”

      丛恕笑了笑:“我爸妈说这样挺好。他们也没时间管我。”

      “啊?”

      短暂沉默后,丛恕说:“我妈去了乡下,听说有中医偏方。我爸整天跟美国那边打电话联系。”

      之夏咬住嘴唇,手上却感到突然一紧,丛恕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弯下腰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裙子鞋子都溅上了呕吐物。丛恕松开她,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去抹嘴。她扶住他让他坐下,看见他脸色灰败,面部肌肉在抽搐,这才意识到他在经历着剧烈疼痛。

      陈之夏脑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抱紧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他濒死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指紧紧扣在扶手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丛恕发病。很快就习惯了。只是回去以后躺到床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丛恕英俊的脸扭曲着,汗水从他额头不断流下,随即痛苦地蜷缩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于是她也感到钻心的疼痛,不得不蜷起身子,捧住自己的头,类似于抽泣一般开始喘息,眼眶却始终是干的。

      为了不加重丛恕的负担,丛家声和唐笑然都提出不要公开他的病情。丛恕自己也尽量延长能在学校里悠闲自在的时间。

      那时陆桥补考的结果还没有出来,晚饭后偶尔在操场上打球。丛恕和之夏散步经过,就有同伴招唤他:“喝,丛恕,装斯文啊。上来打球。”

      丛恕想了想,把饭盒往之夏手里一塞就跑上去。之夏想阻止他,又觉得为难,因为他看上去那么飞扬跳脱,那么快乐。所以她只是在场边用手形成喇叭状大声喊:“只准打一场啊,电影要开始了。”旁边的人一顿哄笑。

      一场打下来,之夏忙着去给他擦汗。陆桥在一边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才脱下自己的t-shirt在脸上一抹,取笑丛恕说:“你怎么回事?谈了个恋爱变得娇滴滴的。”他拍拍丛恕的肩,“朋友,你的反应越来越慢了。”丛恕无忧无虑地张大嘴巴笑起来,陆桥看他一会,苦笑两声,摇头走开。他们走的时候也没有打个招呼。

      丛恕并没有注意陆桥的冷淡无礼,他牵着之夏的手,一边转头问:“没生气吧?我就打一会儿而已。”

      之夏嫣然一笑:“笨蛋,我生你的气干嘛?不过电影真的要开场了。”扯着他往前快步走去。

      因为肿瘤生长的部位比较深,医院已经决定放弃手术,开始化疗。趁他去治疗和休息的时候,陈之夏忙着上网查找资料。

      “极易复发。”

      “剧烈头痛,喷射性呕吐,发作性眩晕。。。。”

      “病情进展快,病程通常在一年以内。”

      这些字眼不断扑面而来。开始她还觉得五脏六腑痛得绞起来,三伏天里阵阵发冷,后来竟然渐渐麻木了。

      她退出登录,浑浑噩噩地走出来,看了看表,丛恕应该已经回家了。正是下午的时候,丛家声和唐笑然都有课,她立刻加快了脚步赶到丛恕家。

      丛恕正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因为视力有所减退,所以眯眼眯得很吃力。见她去了,他笑嘻嘻地把游戏柄递给她:“你来玩。”之夏挨着他坐下,开始专注地玩。丛恕像只小狗在后面轻轻蹭她的头发,一面津津有味地指点:“拿这张卡炸他,对了。好,这里你别拐弯,朝前走,前面有颗星星,问你要钱还是要星星的时候你得要星星。”

      渐渐地,他声音小了下去。等之夏听到轻而平缓地呼吸,她把电视关了,蹑手蹑脚地放下游戏柄,转头看他。因为太疲倦,他睡得很熟。之夏拉过薄毯盖在他身上,仔细低头看着他。

      这个人,外表上真是得天独厚。让身为女性的陈之夏都忍不住汗颜。她在他左边脸上亲了一下,又在右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蜷在他身边紧紧贴着他。

      他的眉头突然锁紧了,嘴唇也抿起,牙关咬得死死的。之夏一凛,坐起来拿药,一面在他耳边轻声问:“丛恕,你是不是又疼了?”

      他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眼神迷茫。之夏托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他却已经彻底清醒了,笑了笑,抓着她的手:“不是,这次不是头疼。”

      “做噩梦了?”她问。

      他凝神看着天花板不吭气儿。

      之夏也不催,只是反握住他的手。过了一会他才说:“不碍事儿。”

      “梦见什么了?”

      “很奇怪,我居然梦见我大伯了。”他努力摇了摇头,像是要摆脱某种极不愉快的回忆,翻身坐起来,“我去卫生间擦把脸。”

      之夏坐到桌边,随手把他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看来她来之前丛恕也上过网。火狐开着,其中一个tab的内容跟先前之夏看到的差不多,却说得更详细。

      “失语,癫痫。”之夏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却听到很低的呻吟,她立刻跳起来冲到卫生间,猛地拍门:“丛恕,丛恕,你怎么啦?”又拼命拧把手,却拧不开。

      她觉得头晕眼花,又不敢吼出声音,所以只是一边拍门一边说:“洗手台上就有止痛片。你吃一片。”

      只隔着一道门,她却没法进去帮助他,只能听着他压抑的呻吟,虽然很轻,却好像擂鼓一样擂在她心上。她转身去厨房想找把锤子把门把手砸开,刚走了没几步听见咔嗒一声。

      她又转回去拧门,这下开了,但是丛恕的身体堵在门口,她只能小心地挤进去。

      病情恶化得实在太快。疼痛来的时候,他竟然虚弱成这样,半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下颌咬得极紧。之夏看到他手边撒了一地的药片,问:“你吃药了吗?”他很轻地点了点头。她半跪着把他搂在怀里,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觉察到他又密又硬的头发已经稀疏了一些。

      “丛恕,丛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在他独自在黑暗中穿行的时候,让他不觉孤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她亲亲他:“好些了吗?”

      他闭着眼睛,突然笑了笑:“没事。吓到你了吧?”

      “切,小看我。”

      他还是笑,笑得很吃力:“刚才我做梦来着。”

      “嗯。”

      “你说,我是不是最后要跟我大伯一样?”

      “别说傻话。”

      “之夏,你能想象我不会说话了,不断发作癫痫的样子吗?”

      胸口被什么堵住,她几乎说不出话,过了好半天才挣扎着说:“快别说话了。我扶你进去。”

      他睁开眼睛,很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多不孝啊,让我父母受这个罪。”还不等她回答,就努力支撑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屋子里走去。

      她跟过去,替他倒了杯水。他缓过劲儿,开始感到后悔,刚才那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该跟她说的。她像看穿他的心思,把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很小声地叮嘱:“丛恕啊,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跟我说。不准你一个人闷在心里。我年轻,扛得住的。你要是不跟我说,我会生气,不但生你的气,更生我自己的气,你知道吗?”

      她真是会点他的死穴。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满意地笑了,亲亲他的嘴唇。

      那天晚上,他坚持要送她回去,正好丛教授也要回学校有事,就开车送他们到校门口,约好稍后来接儿子。

      已经比较晚了,好多学生都已经上完自习往宿舍走。丛恕看看手表:“快到点关宿舍门了。”一拉她的手,“快跑。”

      在之夏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跟着他在跑了,她甚至没想到要阻止他,只觉得风呼呼地吹过耳边,不知哪里种着栀子花,香气清澈地浮荡在夜色中。丛恕嘴里呼喝有声,快乐得像匹野马。他的T-shirt被风鼓起,像一面要出海的帆。

      之夏转头,一轮圆月挂在墨蓝的天空,皎洁的月光正好勾勒丛恕的轮廓,他浓黑飞扬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还有整个人挺拔的姿态,从颈到肩到背。

      月光如水,夜透明而清澈。

      到了宿舍楼前,他们停下,丛恕喘着气问她:“累不累?”她摇摇头,踮起脚尖替他擦额头的汗水。

      他定定地瞧着她,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对不起。”

      对不起,我食言了。

      对不起,还是没法陪你走到最后。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个我来过又离去的世界。

      她摇了摇头,手臂用力抱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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