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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苟利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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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刚说你班导是祁修然?!”
翌日上午,八点五十五,通往田径场的路上,夏子期瞪着一双熬夜过度的黑眶眼。说得好听叫卧蚕,往难听了说,不就是黑眼圈吗?
林放绷着两腿嗖嗖往前赶,脑袋一扭:“对啊,是祁修然。怎么?为啥那么惊讶?”
“其实没啥……”夏子倒是悠哉,“修然学长挺厉害的,人不错。有听说前几年校领导一直找他当新生班导,他就是不干。也不知今年怎么就突然愿意出山了。噢对了,还有一点。”
林放:“一点什么?”
“修然学长和景杭哥是铁哥们,拜过把子的那种。流水的跑腿小弟,铁打的修然大哥。”
“……”
能与景杭以兄弟相称的祁修然。
林放拧着下巴几番琢磨,大抵知道昨晚与祁修然初见的时候,对方身上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洒脱——仔细一想,倒真的和景杭有几分相似的地方。
等等……自己忘领学生证、又逢着班导送证上门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说老板娘事前帮着打过招呼所以祁学长才有心多关照了几分?
总不至于夏子期那坑爹货提供的情报有误吧?!
胃里,隔夜的生煎残渣混着新鲜的豆浆油条,翻云覆雨,越战越勇。
夏子期连走带蹦,在夏日烫得发慌的烈日下,着实有些兴奋过头,看来心宽体胖一说向来不假,遂被林放赶住似的往前一推:“快点儿!我们要迟到了啊!!”
五分钟后,上午九点整。
风尘仆仆赶来的林放在人山人海之中找到印有“十三年级A班”的立牌,赶在最后一秒强行插入队尾,还要佯装镇定地看风景的样子。
看着看着,便看见祁修然轻描淡写地掠过其身旁,冲他温和一笑,亦不多说,留下个丰神俊朗的背影便去了前头。
彼时的太阳已经辣得眼球都要遭不住,簌簌上翻呈现挺尸状。饶是这般场合打伞不合适,沪学田径场上已经冒起一朵又一朵绵延不绝的伞浪。
林放不敢打伞也没伞可打,眼皮子前正浮着根伞尖,左摆右晃,吓得他忙往后躲了几步。
与此同时,在震荡的音波中,现任沪学校长王朝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朝台下挥手致意,更像是在检阅打下的江山,开口便道:“金秋九月,丹桂飘香,在这丰收的季节,我很荣幸地代表全体教务组成员,欢迎大家的到来!”
十分之标准的国安部式发言。
台下掌声雷动,力道还算凑合,多半不是出于真心。豆大的汗珠正顺着林放后背肆意徜徉,出汗量之大,可谓奔流之下三千尺。
他有气无力地揩了把汗,正是那低头的功夫,尖锐的伞沿倏地扎向了鼻梁——
“嘶——!”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前头的姑娘听见抽气声,猛一个原地转身,伞沿犹如盛开的莲花,轮番刮过俊脸。
“没关系没关系,不疼的……啊!”
“对不起!对不起!!”
“值此新学年,沪学校园又将迎来一批来自五湖四海的新鲜血液。不仅如此,我们还将以东道主的身份,邀请全世界的优秀同行们齐聚一堂,交流学习,共同进步。”
主席台上,王校长波澜不惊的发言还在持续,可林放已经连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出于大庭广众下的克制,充其量只能捂着脸,拗成一柱回形针。
“对不起!我真的只是……”
“别慌,我真的没事……”猫得比伞还低的林放摆摆手,发根再也兜不住汗珠,全贴着头皮滚了下来,迫使其不得不抬起头,“你不用……”
不及说出口的话像是挨了凿子,铮地斩去后半截,飞出个十万八千里远,不见了。
阳伞下,一位约莫十八来岁的姑娘正捏着伞柄,细白的小指翻翘成两朵花。透过漏进伞底的光,一双迷人的吊梢明眸流光正转。正是那悠悠的一眼,一直转进了臣服于地上的仰望者的灵魂,无中激起千重浪。
开学式结束,田径场上的人潮一哄而散,全都各找各家,各回各班去了。
不过,像林放这样的新人一时半会还不能自由活动。按照入学流程,美其名曰培养荣誉感,一个不落地被请去校史展览馆,依次排好队,有序入场。
“嗨你怎么样啦?鼻子还疼吗?!”撑伞的姑娘不依不挠地追在后头一路狂轰乱炸,“别闷着头不说话呀,理我呀傻大个!”
傻……傻大个?!林放急匆匆赶路的脚步倏地一顿,转过诸如“你喊谁傻大个?!”的难以置信的神情,两大眼瞪得比葡萄还圆,旋即悻悻然地收了回去。
“不,你不算傻大个,你是傻小个,嘿嘿~”
林放看了眼足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姑娘:“……”
“诶?你别走呀!我叫苏玖,你叫什么名字?干嘛不说话?傻——小——个——!”
“嘘——!!”林放恨不得把身后这张宛如打字机成精的嘴给缝上,“小声点!我们马上就要进展馆了……一会太吵被人赶出去了怎么办?!”
苏玖姑娘闻声,小嘴一噘,只手叉在腰窝上,神色鄙夷:“赶出去才好,这破展馆只有傻子才愿意看,花钱请我看我还不乐意看呢!”
一条腿已然跨进展馆大门的林放:“……”
到底是今日诸事不宜,还是此间水逆盛行,已无从考究其源头。论嘴力,林放自知不是这位苏姑娘的对手,对比之下,才凸显出另一位轩姑娘话不多的难能可贵。脑脖子一缩,被这个贴身龟壳包,和锁头乌龟似的溜了。
然而溜不出三米远,一只纤纤玉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攀上其胳膊,蓦地一抓,隔着皮肉都能感受到筋骨的悲鸣。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呢~”好似勾魂般的声音幽幽道。
“…………”
三分钟后,校史展览馆一隅,林放胳膊弯里吊了只手,准确地说,是那手自己缠上去的。
“早说你是林放我就不追着你跑了嘛~我听说你是平民出身,祖上十八代行医,没一个降妖师,真的假的啊?”
想起昨日在报到处的前车之鉴,杵得林放不得不用咳嗽掩饰内心的尴尬,一点儿也不利落地道:“我这不是怕吗……”
苏玖嗤哼哼一笑,笑中透着几缕说不清的媚意:“这有什么好怕的?你吃他们家大米了吗?还是花了谁谁谁的钱啦?都甭管别人怎么想,走自己的路,让那些不长眼的扑街去吧!”
“……噢。”
“噢什么噢!你这态度很糟糕欸!上一个敢和我九爷这么说话的已经——”
偏偏林放抓的不知是哪的重点:“……什么九爷?”
苏玖:“……”
小姑娘再火辣的脾气经林放这么一冲,瞬间荡然无存。遥想上一个能让其没脾气的还是夏子期,说到底,一物降一物,也莫过于此。
胳膊上的绞藤收了手,就着裙摆捏了几捏,擦干净,仿佛摸着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却忘了是手主人自己蹭上去的。以九爷自称的苏玖清干净嗓子,撩拨了把飘逸的及肩长发,打量着林放认真观展的声影,啧了声,道:“对校史很有兴趣?”
林放点头,顺带道了一声:“嗯。”
“早说啊,我直接讲给你听不就得了!这展览馆里的东西还没我懂得多呢~”
随着一声噗嗤清响,胡来的手再度勾上林放胳膊,顺势连胳膊带人往前拽了几步,纤细黏糯的声音有板有眼道:
“这降妖的办学校大致能追溯到洋务运动的时候,师夷长技以制夷嘛,哦好像对降妖的来说夷不夷的好像没区别……总之!就是那时候起,降妖界开始流行兴办学堂。不过很快,因为战乱等原因,小学堂无力为继,只剩下几个大学堂还勉强撑着,沪学就是其中之一啦!”
“那……有罢课过吗?”林放目不离墙上的黑白老照片道,“比如说五四运动之类的?”
“有啊,当然有!别看降妖师平常神神秘秘的不入流,这天下大事,历史进程,关键时候谁又能全身而退呢?话不是说了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喏,你看那——”
苏玖又是连推带拉地把人拽到一排悬挂着12寸大头照的展墙前,抬手指着前段有些模糊,甚至斑驳的人像:“这些都是战乱的时候在沪学任职过的校长,最长的任期三年,最短的只当了一个月的校长就嗝屁了。有的精通八国外语,假装当翻译,实则执行暗杀,宰了洋总督之后,自己的脑门也给洋人轰烂了。”
林放:“……”
“还有这位,不知哪代的景家家主,放着好好的校长和家主不当,非要跑去当什么间谍!听说最后被敌方女特务们追上门,整天泼红漆骂渣男哈哈哈——”
清透的笑声好似银铃,在半封闭的展馆里螺旋回荡。又是那么的肆无忌惮,就像她笑的不是那声渣男,而是整个降妖界的笑话。
林放挤着小白脸赔了会笑,视线顺着分列的照片一直望到了最后一张。
成日升,任职时间:2006年12月——2013年12月。
七年。
七年的任职时间在历任校长中并不算长,却足够将一位初入降妖界的新人的目光牢牢抓紧,并将此刻所有的脑容量汇聚于此。
照片上的成日升是印象中温和善然、幽默熟悉的成老爷子。白纸黑字寥寥数语,仅道出其生平之中一段可用具体时间度量的过往,更多地留给参观者无限的遐想空间。
三年前,2013年的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了晚饭的点,勤奋好学的林同学尚在思考这个问题。
“醒醒,汤要撒了。”
路拐角,轩漓从餐盘下抽出一只手,半死不活地敲了敲林放僵直的后背。待他回过神,老板活像只幽灵,端着碗清汤寡水的云吞幽幽地飘向桌边。刚入座,便抄着汤勺舀了俩块头最饱满的搁景杭碗里。
大概见林放没跟上来,侧首回身道:“你还站在那干嘛?”
“……”无言以对的林放只得麻溜地踩着风,顶着周遭时不时投射来的视线坐到了魔王们身旁。
虽说是魔王,可毕竟先入为主的印象摆在那儿,再怎么危言耸听,也还不至于彻底扼杀了原有的好印象。反之,魔王两口子全都不约而同地将碗里本有的荤菜择进对方碗里,落得两碗面目全非,旁若无人地撒起了狗粮。
“这食堂逼得我选择困难症都要犯了。”未吃先被狗粮塞了个饱的林放故意转移话题道,“我还以为你们吃了那么多年,都吃腻了啊哈哈……啊哈……”
可别说,这招先发制人效果颇佳。轩漓总算不再执着于给景杭夹菜,勺身压制住筷尖,示意双方就此打住。道了声不算答案的答案:“还好,可吃。”
言简意赅,喜怒不行于色。
桌对面的景杭把头一昂,嘴角噙着几分胜利的弧度。
林放心道这都能被喂狗粮?!遂换了个话题:“小夏呢?没和你们一起吗?”
“没,赶着回家陪童养媳,打包先走一步。”说罢轩漓捏着眉心,淡淡叹了口气,“你呢?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挺好,今早是开学式。”林放讨了个折中的说法道。
其身旁,捏汤匙的手始终专注于拨弄着漂浮在汤面上的云吞,粒粒馅足几近爆皮。轩漓盯着碗中白大于黑的云吞粒,眼皮不抬,道:“开学式说了什么?”
这次真把林放问住了:“咦,你没去吗?”
“从来不去。”
“……”
萌新腹诽了声“大佬!”旋即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干巴巴地挤了句:“好像说今年有什么外国友人要来交流学习……?”
“是交换生吧。”看着轩漓咽下第一粒云吞,安静了半宿的景杭忽然道。
林放:“你们还有交换生……?!”
景杭:“当然有,不过很少,几年来不了一批。不过即使来了也是奔着北京去,由北派的人负责接待额,没我们南派什么事。来上海的话,应该是第一次吧。”
拨云吞的手轻轻然一顿,勺尖划过面皮,幸亏不曾撕开:“估计是北派的撂担子不干了——也可能是景家今年没交够份子钱。”
上一刻还正儿八经的景杭倏然扶碗,朗笑着揶揄:“别嘛宝贝儿,你不也是南派的吗?”
“对啊,我是南派。可你确定要指望只一个成天在你这蹭吃蹭喝,还要求包养的人帮你搞定国安部那群铁脑壳吗?”
“不不不,我没有……”景少爷诚惶诚恐,“劳烦谁都不敢劳烦您啊我的小祖宗!”
林放默默抽出张纸巾,抹去脸上的狗粮渣子,问道:“南派和北派……是什么?”
魔王们停了筷,不约而同侧首,提溜了门外汉一眼。
“降妖界里的派系,四家之中,萧家是北派的头,景家和轩家始终站的是南派。总得来说,北派的看不起南派新潮的作风,南派的嘲讽北派是历史遗留的老顽固。两派互看不顺眼,但也没到死对头的程度。”
“那夏家呢?”林放注视着负责解说的轩漓,“夏家是哪一派的?”
“夏家向来自成一派,既不归北,也不属南。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宁可冒犯国安部,也别惹夏家的人,可别到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