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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斜阳薄--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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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路上遇着慕容缺时,苏蔓正在追一只府里外逃的猫咪,追的一路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
极平常的褐色衣衫,与泥土一色,低着头,漫不经心的走着,本该淹没于人流。
如果不是那一次抬头。
冬日无力的阳光下,他抬头望了望身侧的旅店,立成了一尊意蕴无穷的剪影。
不再年轻的脸,敌不过岁月的白发,双目迷茫空洞,初看时光华不再,只是一点墨色,但就这一点墨色,却叫你移挪不开,越坠越深。
那是决意要收了光彩的宝石,所有一切都隐在深处,美好的,痛苦的,欢喜的,怅惘的,都在深处,所以集成了这样深的墨色,这样黑得不寻常的双眸。
因为看不透,所以流连,不比珍珠新鲜的亮色,这是块被风霜沁润了的墨玉。
所以苏蔓失了神,不自觉随他进了旅店,一路找寻着藉口。
“喂!”她听见自己响亮的声音,有着宿命相逢的惊喜:“你气色不好,是血虚之症,不该饮茶的。”
这一声响亮的唤,惊了凝神的慕容缺,抬头时一阵光亮,叫他不禁眯了眼。
很久了,有这种不堪的情结,嫌恶自己的肮脏,所以怕见着完美的光亮。
但是这一次,他却张了眼,恍惚中有种熟悉的感觉,这前倾了身子的韶华女子,有着与柳云难以名状的相象。
不是眉眼相似,是那种深处的象,说不清,记忆里的明媚,被她这一撞跌落眼前。
彼时的他,是众人眼中完美的神诋,无数人爱慕,但却爱慕得矜持异常,小心翼翼。
只有她,命定相遇的夏夜,将府里擦身而过的湖边,不犹豫,不窥探,立定了身子,清清脆脆唤了声。
“喂!”
就这一声唤,便认定了她,不是最美丽,不是最高贵,却是最干净纯粹,剔透晶莹。
自此她是他掌心的花,被怀抱在胸,极尽呵护爱怜,就为了保有这最初不易觅得的纯粹。
只是那时他不曾想,太晶莹娇贵的花,会禁不起风霜。
会这样谢了,沾着世上最龌龊不堪的脏。
虽隔了近十二年,但这痛还是如此尖锐,痛得他握不住杯盏,用力处瓷杯尽碎,深插入掌,覆着那日金钗所刺的伤。
痛得他立了身,急急忙忙逃离,不敢再看这眼前这似曾相识的艳光。
“老板。”苏蔓听着他赴了柜台:“要一个单间。”
然后是木门清脆决断的关却声,留下自己对着桌上那些沾了血的瓷片,忽然间一阵痛,依稀来自至深的心底。
“小姐。”身后水灵捅了捅主人后腰,有些讶异:“咱回吧,不然又该找骂了。”
“水灵。”她将手拂了,竟有些不舍不弃的坚决:“回府拿些伤药来,要上好的。”
水灵一步三回的去了,她就在那张桌上坐定,看着那扇门开了又关,有小厮提了水桶,一遍遍送热水去,供他洗沐。
刚伤了手,这番偏又洗那劳什子澡,苏蔓有些烦躁,不寻常地为着一个刚谋一面的陌生人。
不会痛吗,她叹,真正是忧戚相关。
不会痛了,慕容缺将身埋入深捅,顺势拔出掌心遗留的细碎瓷片,露出了正中早已愈合的伤口。
最痛的已经痛过,这掌上遗留的记忆麻痹了感觉,再不会痛了。
他将桶上搭着的粗布拿了,擦过肩头,一路冷笑。
拓拔烈,肩头三个字,用火烫的银针烙成,再下去密密陈陈,后背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
他要他记着他,用了这样的方式。
隶书刻就的名字,纤毫毕现的交欢图,由最出色的工匠描画,然后一笔笔烙成。
“这是你,这是我。”拓拔烈指着他后背轻狂笑着的神态似就在眼前。
“你最不愿记起的,我偏要你记起,象附骨之蛆,永不能回避。”
是啊,永不能回避了,这些要伴他至死的记忆。
慕容缺将发顶埋入水中,被止住了呼吸,有种无限吸引的安宁。
不是想睡去,是贪恋着不愿醒来,有坚强刚毅触及不到的深处的软弱,魅惑着他沉没水底。
若不是那执着的击门声打扰了安宁,他怕真就是要应了心底呼唤,永不浮起。
“公子。”苏蔓叩着房门,因知道人在,所以不依不饶:“开开门呀。”
终于有人应了门,慕容缺站在门后的暗影里,目色冷冷,不解的望着她。
许多年后苏蔓再想起这一幕时,还觉得鲜明如昨。
注定是要相遇的,注定这一场纠葛,前半生兜转迂回,所有无端的岔路,其实都指向这一天。
阳光触着暗影,暖触着凉,注定相遇,注定心伤。
二
再走一程吧,慕容缺对自己说,再走一程,也许就会在下一个拐角处碰着淳儿了。
起先是信心满满,然时日久了,无数个下一程走过,这托辞渐成了绝望的讽刺。
君王暴戾,民不聊生,起兵举事者何其之众,这茫然烟海里,哪里才是他找寻的那颗微尘。
差一点就放弃了,若不是那唤醒他的执着击门声。
那么,就再一程吧,既然命运催促着不肯叫他停下脚步,要她来打搅了他向往的永久安宁。
握着那装满伤药的精巧白瓷瓶,慕容缺出了丽宛城。
没有方向,无意中转了东,便一直向东,一座山,一座城,一条河,又一程。
哪里有烽火,就往哪里去,无定的漂泊,终于止在了一片再平常不过的树林里。
已是暮春了,这是北方总是迟来的翠色,由坡底漫至坡顶,希望的颜色。
慕容缺在林径中坐下,靠着一块青石,盘缠几已用尽,包袱里还剩了最后几块干粮。
有马蹄声临近,急速的飞驰,人影只在眼前一闪,阳光却偏巧透过叶隙,发巾却偏巧掠起,露出了耳后大小不一的两颗痣。
一颗大些,近耳垂,一颗小些,落在发脚。
只片刻不敢相信的犹疑,白马已绝尘而去,马上人肩背单薄,显是个少年。
十二年,这端华发初上,那端人却褪了青涩,承接了自己逝去的年轻。
所以才有希望吧,有这生命的延续。
慕容缺站起身来,衣襟后飘,一路远近追逐,终见着白马踪迹时,已是下了山,到了一片营帐满布的开阔腹地。
不再用怀疑求证,那脸上映着所有年幼时的端倪。
大部分象母亲,只下颚象他,正中一条浅浅的缝隙。
“你找谁?”将马系了,马上人才回头,一瞬间风雨雷电,心绪如潮。
先是暖的,模糊的记忆,永不落空的怀抱。再是冷清,雪白的绢布,覆着母亲寂寞的棺棂。最后是恨,十二年屈辱卑贱的岁月,被人一遍遍描述加深的那关于父亲不堪的光景。
“慕容缺。”他念,语调不合年纪的深沉:“来寻我吗?”
“宫内奢华日子厌了,终于想起自己骨血,舍得来找寻了吗?”
“可惜。”他后退一步,不愿踩着斜阳投下对方的影,干脆决绝。
“可惜什么?”身后一个青衣女子探出声来,剑眉上挑,音同人一般飒爽。
“没探明形势?”她问,挑衅不屑的语气:“早说了,先攻破城池的,就算不是我青衣部,也断轮不到你玄衣乌合之众。”
“你是谁?”见对方出奇得不反唇回讥,她这才留意到眼前这低垂了头的陌生男子。
“在下慕容缺。”答声淡定,无波无澜:“慕名前来投军。”
三
“投军?”青衣女子打量了慕容缺身形,有些失望:“年岁大了些,会武功吗?”
“会一些。”慕容缺抬头,逆光下看来,还是岁月不能遮却的俊朗。
“噢?”青衣女子动容,却显然不为这摄人颜貌:“什么武功,耍来看看。”
慕容缺伸手,借了她腰中长剑,顺势一挥,夕影流光,似电射来。
只是一眯眼的功夫,额前鬓发落上青衣,剑势回收,在她惊觉受袭之前。
“我叫桓伊,青衣部首领,欢迎加入。”
慕容缺还未来得及将剑还鞘,那青衣女子却已迫不及待探手过来,揽了他肩,口中朗朗笑着,毫不避男女之嫌。
那端慕容淳却早已借隙遁去,斜阳透下长影,拖着重重心事。
“他是?”慕容缺将肩上手抖落,望着那毫不流连回身而去的身影,痛色渐漫过了堤防,浮上眼底。
“你说玄武吗?”有着温文名字的桓伊性子却极是爽朗:“没人知道他名字,因统了玄衣部,干脆就叫玄武了。”
玄武。慕容缺心念,一路随着桓伊入了军营。
连名字也要忘却,是真心与过去作别了吧。
“喏。”桓伊指了指营帐及四处散落的部众:“青衣青帐的,就是青衣部,位属青龙。那红的,是朱衣部,朱雀。白的,是白虎。黑的,便是玄武了。”
慕容缺点了头,心却落在了旁处,跳起了遥远又熟悉的节奏。
一望便知,这是支临阵拼就的部队,人数虽众,但各筑其垒,军纪松散,缺了军中要紧的整肃锐气。
潜伏了十二年的本能探出头来,慕容缺举目望去,不自觉皱了眉,有股隐约遗憾的怒气。
这样松散无律的部众,就是出击,怕是十成力也只能使出三分吧。
果然,听桓伊所言,起事本从北端怀溯关而起,一路壮大,直指南都。
其间又分了东,中,西三部,隶属三王。
这眼下将士,就是东军,本由东翼王所统,倒也相安。
谁知东王年前战死,军中四将互不相让,干脆各起了炉灶,还学那文人酸气,配上神兽所指方位颜色,以示区别。
四部中,依桓伊所言,就数她青衣最强,玄衣最弱。
如此各位其主,猜忌防范,作战力自是大减,大半年来,只跨了一条河,攻了三两座城,比起东西两军,还真是颜面无光,威风扫地。
所幸原都是些无根无底,身无旁物的人,虽领了军,被人簇拥着,倒也还没失了本性,过分沉迷权势,非拚了个你死我活。
四部痛定,一番长而又长的拉锯谈判后,终于决定,由这眼前挟着天险的关隘做赌。
哪部先破了这阏于城,部首便被尊为东王。
“东王,听听,东王,可不就是青龙方位吗。”桓伊扬脸笑着,得意非常:“可怜我当日还不知道,只觉得黑衣丑怪,才没听玄武的,自行选了青衣,差点就让他把这好兆头抢了去。”
一路轻松淡描的语气,由慕容缺听来,却是坎坷荆棘,步步崎岖。
当日慕容淳十七岁外逃京城,只短短两年,却已跃众而出,做了首领。
所以目色不再清澈,添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深沉,步子不再轻快,压着卸不下的重担。
东王?慕容缺抬首,望向远处最是稀落暗沉的黑色营帐。
这是你的梦想吗?淳儿。当日环颈附身的孩子,原来早已发身长大,有了这样磊落坚定的向往。
夜下帐前,慕容缺也不知立了多久,帐外守将通传了又又通传,露水都凝上了眉,帐下还是漆黑一片,死寂无声。
眼见天色将白,他也终于不耐,伸手点了帐外人穴道,揭帘而入。
“淳儿。”他唤,榻上人不曾移动姿势,他只好拿出托辞。
“你忘了,这儿本是你家乡,阏于城原隶属慕容家藩下。”
“当日修筑关隘,耗费巨大,所以由我亲自督工。”
“虽事隔多年,但那城下沟渠暗道,我却还依稀记得。”
帐下火烛燃起,油灯点亮,慕容淳圆睁了本不曾闭着的双眼,按捺不住对这话题的兴趣。
到底还是孩子,慕容缺心叹,会相信这样的谎言。
十二年,就当真亲自督工,哪里还会记得分毫。
“淳儿。”他向前,想着再进一步的亲近,却被那冷冽眼光止住了脚步。
和母亲一般无二的双眼,却无半点她的天真晶莹,甚至,还有些心计深沉,冷漠无情。
一道鸿沟划下,警示着保持距离。
慕容缺明白,那意味着彼此间只剩了利害关系,再无旁的瓜葛。
这一把无情剑,日后还要伤他万次。
总以为永不会原谅,在下一次原谅之前。没有什么错,越得过最初横抱在臂弯时生命延续的惊喜。
四
阏于城,本是小城,却临了漫长水线,多数水面宽阔,浪急潮涌,唯一的狭窄处,又筑了高墙壁垒,墙外邻水,开阔地极窄,拒马枪林立,一旦收了吊桥,还真是异守难攻,天险难越。
慕容缺下了马,临风站在水边,夜色深重,他将身后衣襟扯了,窄窄一条,绑剑在手,高高举起。
那彼岸的高墙在夜幕中狰狞地立着,却憾不动他的坚定。
越过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那里面有他淳儿未竟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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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春夜,阏于城告破,东军玄衣在岸左右两侧借夜燃起火光,鼓声大作,守将信以为真,率众前去东西两岸拦截,不想玄衣部主力却借隙直攻中部关隘主城,其势如虹,一举告破。
慕容缺也于是夜一战成名,马上银枪长跨,马下铁剑纵横,轻衣上阵,不着铠甲,血染长袍,状如鬼魅,直把那十丈沙场,杀成了血腥炼狱。
玄衣部将士不过五千,原也松散无律,却见着领军的这样坚定英勇,无畏生死,那男儿骨血的勇气被即时点燃,一时间群情奋勇,所向披靡,叫那盘中沙变成了锐意剑。
而此战奇袭告捷,东军也历史改写,依照协定,玄衣部首领以弱冠之年被封为东王,时年不及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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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番春尽夏临,慕容缺在帐下坐着,黑衣覆身,脸色苍白,淡透着股血腥之气。
“赵家国。”他眼色掠过地下伏着的年轻士卒,那人立即如被寒冰刺体,止不住牙关打战,浑身颤抖:“深夜离营买醉,依律鞭责二十。”
地下获罪的人闻言立刻脸孔煞白,带着钩刺的长鞭,沾了水击打上来,二十下,怕是要筋骨尽断,有日子不能行走了。
“将军。”他抬眼望向这座上以严苛著称的黑衣罗刹,,本来的求情托辞立刻被他冰凉眼光骇去了大半,余下的也在胸腔徘徊,断没有脱口而出的勇气。
“去吧。”慕容缺抬手,再不瞧地下人一眼,言语冰冷无情,冻得帐下空气也是一缓。
“将军。”出得帐来,离刑台不过一步,那赵家国才得寻回勇气,终于破声呐喊:“家国别有隐情,还望将军见谅。”
语声凄烈,众人相顾,想着同军情谊,也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但碍着慕容缺威严,谁也不敢发声,终于还是双手环扣,长鞭扬起,行刑在即。
“隐情?”一道鞭声响过,痛苦哀号上了云霄,才有声音响起,不甚响亮,却威严饱蘸,直杀破了这惨烈的沉寂。
“东王。”观者纷纷让步,眼中亮着希冀,还有满满的敬仰折服。
临得刑台,慕容淳迈上阶去,俨然是个刚强却不失仁厚的统领者,言语温和平定:“什么隐情,你说吧。”
听完赵家国所言,他回了身,双手架起,遥向慕容缺施了个轻礼:“念他伤痛母亲亡故,自己又远在异乡,不能回乡扶棂,其孝可感,本王就代他求个情,免了此罪吧。”
那端慕容缺不语,却伸了手示意鞭责继续,端的是君心似铁,冰雪无情。
“那这样如何?”慕容淳突然自袖中抽出短剑,斜插入肩,剑身全没,立刻鲜血长流,淋漓而落。
“以我血换他周全,慕容将军,你以为如何?”
慕容缺再无言以对,刑台下众人不自觉围拢,台下寂静无声,鲜血滴落声分明,那台上浴着血的东王,此刻光华笼罩,于众人如暖流在心。
月透过暗云,清辉遍洒,慕容缺低头步出了人群。
本该是如此,少帅英明,仁善忠勇,尽得人心。
至于那光明下的暗,恩威后的威,自由早已沉沦的人来承载。
透过营帐缝隙,慕容缺望着月光下自己骨血的侧脸,欢喜扬上眉梢,盖过了所有心酸代价。
鲜血缓缓透过层绕的纱布,浸润了衣衫,没有人发觉,这从不着铠甲的前将,其实已伤痕遍布。
这月光下东王光明坦荡的前路,其实由他人心血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