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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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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无咎第一次遇见谢必安的时候,是在一个初春的傍晚。
似乎就是一夜之间的骤然回暖。昨日还依旧凝滞在干枯的枝桠上仿佛永不褪去的寒意,经过被阳光晒得暖意融融的细风一扫,便染上一层柔嫩的鹅黄,在光影中舒展开了肢体。那些曾覆盖过记忆的冬雪如同隔着一场梦境,在弥散着慵懒睡意的空气里渐融渐消。
他却生不出半分缱绻心思,依旧穿着那身沾满血迹的破烂铠甲,兀自提着那杆虎头湛金枪暗中警惕。近几日正是山中精怪结束冬眠开始觅食的时期,早有些悍不畏死的妖兽开始窥伺他的领地。
薄暮微凉,几只昏鸦扑棱棱的凌空飞起,引得范无救下意识地回头,便看到一俊秀青年踩着残雪一路行来。跃动的树影在他月白色的锦裘上形成交错有致的花样。
范无救曾对诗词歌赋无甚兴趣,最多便是在天子设宴时听那文官书生们念上几句,此时见了这青年,却不禁想起“濯濯如春月柳,雪地披鹤氅,见者以为神仙”这般的赞语。
但是他却未因此放松,依然凝神戒备,枪尖银蛇直指青年脚下。
青年姿态安然地走至他面前,躬身作了一揖,笑着唤道:“范将军。”
自从范无救化为厉鬼,这世上能当面说出他名讳的便只有两种人——故人,与敌人。于是他握紧手中长枪,心中慢慢冷了下来,“你是来捉我的。”
“将军此言不差,不过只对了一半,”青年对他的敌意不以为杵,温言道,“在下谢必安,于阴府司接引魂魄一职,此次前来是想与将军打个赌。”
这回答确实出乎范无救意料。他遇到过许多人,要替天行道的人,要降妖除魔的人,却头一次遇到要与他打赌的人。因此,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赌什么?”
“便赌你我二人之间的这局胜负。”谢必安唇角微翘,目光澄澈坚定。
“以何为注?”
“若将军赢了,在下任凭处置;若在下侥幸胜了,便要劳烦将军随我走一趟了。”
话音未尽,谢必安长袖一挥,一柄折扇登时出现在他手中。扇骨为精钢所制,一端锋利如刀寒光烁烁,凸于扇面之外。柄上坠着两只嫣红圆润的玉铃铛,在动作间泠泠作响。他脸上笑意渐消,那双潋滟的眼睛也冷了下来。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交汇,范无救心中暗凛,不再多言,长枪一抖便欺身上前。谢必安扇子半展,露出白色绢面上勾勒的绯色花痕,毫不退让地迎了上去。一时间山林中草木惊动,鸟兽避散,不多久周围竟成了一片死寂,只剩下武器相击之声往来不绝。
范无救的枪法果敢狠辣沉稳异常,谢必安则将一把折扇使得轻灵飘忽滴水不漏。半刻功夫,两人已交手百余招,难分高下。这时,当范无救再一次挑枪直刺,谢必安挥扇一拦,就听到“叮”的一响,竟是恰好被枪头斩下一只红玉铃铛。
谢必安陡然一分神,立刻被范无救抓到破绽,一枪当胸袭来。退无可退,他只得以扇为刀,脱手甩出。长枪折扇两者相较,长枪先发制人,飞扇蹑影追风,眼看就要两败俱伤。
然而那势如破竹的枪尖却在谢必安胸前寸许停住,几乎同时便响起一声闷哼——范无救捂住腹部踉跄后退两步,倚着树干滑坐在地上。
微薄的一点月华透过斑驳晃动的树影,恰恰落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
原本激荡的空气冷却下来。
范无救喘息片刻,不加迟疑地将没入腹部的扇子拔出,一片乌黑鬼气顿时流泻而出——他早已不是人,自然是不会流血的。
“是我输了。”他抬手将折扇递向谢必安,神情平静甚至称得上是平和,锐利漆黑的凤目里一片坦荡。
谢必安一时间心中莫名复杂,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缓步上前,在他身旁同样席地而坐,垂下眼睫,伸手触在他受伤之处,指尖凝出一点莹白的精纯气息。不多时,那狰狞的刀口便迅速开始愈合。
范无救眉间一颤,忍不住转头去看旁边的青年。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如果他此时出手谢必安定然无力反击。近到他可以看清谢必安鸦羽般漆黑的睫毛投在眼下的浅灰。
所以他什么也无法做,只是沉默地移开视线。
谢必安却未察觉到他暗涌的心思,只专心待那伤口消退只剩红印之后,才侧首浅笑,低声说道:“胜负已定,还请范将军践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方才被斩落的那只铃铛系在范无救的手腕上。范无救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却没有避开,只是暗自茫然,又觉有几分窘迫。这铃铛精巧玲珑,挂在他结实有力的手腕上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谢必安此举自然不是戏耍于他。事实上,这一对红玉铃铛并非简单的装饰,乃是由凤凰泣血所凝,镇邪定魂,互为双生。范无救身为恶鬼,本是看不见奈何桥更走不出蛮围山的,然而有了这铃铛,他便可跟随在谢必安周围十丈之内。
范无救晃了晃手腕,也发觉自己与蛮围山的链接弱了许多,便安心跟在谢必安身后。然而走了许久,也不见传说中奈何桥的影子,反倒是山脚小镇的烛火愈发的近了。他有心发问,又纠结于不知该如何称呼,犹豫许久方才开口:“谢先生,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走在前面的谢必安脚步不停,理所当然地回答:
“自然是下山投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