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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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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我年已十七.是这样芬芳馥郁的年华.娘总是抚着我如缎的黑发叹气.我明白娘的担忧.爹爹逝去后,娘一个妇人自是不善经营,家道由此中落.我原本指腹为婚的夫家在此时悔婚.其实我是无妨的,原本女子的婚姻大事只是应父母之命.我从没见过那本该是我未婚夫婿的男子,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惋惜.只是可怜娘要为我忧心.
爹爹故后,家境日渐艰难.好在这是大唐盛世,歌舞升平的朝代.我自幼弹得一手好琵琶,于是做了颐芳苑的乐师.颐芳苑和别处青楼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有许多才貌俱佳的女子.或者该说,它收留和培养了许多琴棋书画俱精的女子.这样的青楼自是更为雅致风情.达官显贵,商贾才子,无不涌至.于是,我只凭一把琵琶,也能让我和娘简单度日.
我是喜欢琵琶的.在拨弦之间,我如此快乐的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游乐世界里.连也曾以琵琶弹奏扬名的颐芳苑的嬷嬷也不得不叹道,笈柔,你生生就长了一双弹琵琶的手.许是因她年轻时也是一个深爱琵琶的女子,所以她对我有着格外的宽容和善待.在颐芳苑这样灯红柳绿的欢场里,我也自得一方清净地.
大唐国运昌盛,四方臣服.我一直无以想象战争的样子.那天很意外的,来了几个穿戎装的人.嬷嬷稍稍紧张起来,吩咐众人小心款待.我有些许讶异,以嬷嬷目前在京城的人络,几个军官,又能如何?嬷嬷悄声对我说,他们不是别人,是皇上御点的亲军,是在边疆回来述职的将领或是马上要到边疆去的军人.你看他们的铠甲,上面有皇上特命的威武御印.是这样特殊身份的军人啊.这样的歌舞升平,是他们在边疆浴血奋战得来的,然而,他们怕是没有多少机会,可以自己来享受的吧?这样想,心里不觉有点为他们悲伤起来.于是侧目多看了几眼,是那样年轻,那样骄傲的眼神.
我坐在屏纱后面,一心一意的弹奏那些自前朝流传下来的动听的曲子.在屏纱的外面,是舞姿曼妙的舞姬们,她们玲珑的身姿,优美的动作,把这些曲子衬托得闪耀动人。我几乎从不抬头,只有这样,才可以认认真真的把曲子弹好.琵琶也是通人性的.我只想让琵琶演奏我的声音,所以,我不看那灯红柳绿,我若也随波逐流,定也无法在此名列乐者第一部.
很少有客人喜欢只听琵琶演奏的,除非偶尔附庸风雅的自诩为才子的人.所以,当那个年轻的军官说,你们都下去,只留琵琶,时,我诧异的抬起了头。不过,他的提议马上被同来的人否决了,他们都说,只听琵琶岂不是枉我们如此遥远来这一遭了?我微微笑了,是啊,.此地可是名满京城的烟花地.只听琵琶实在是可惜了这无上的风雅.
“那,你们在此,我到别处听这琵琶,稍后同走,如何?”他说着站起身,他们都愣了一下,然后暧昧的笑了起来,说,”随你,随你.”
我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是我该与他同去?嬷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她使劲的对我使眼色.我于是抱着琵琶,站了起来.站在原地有点惘然.他走过来,掀开屏纱,看着我说,“你随我来.”然后对后面正慌着要走的嬷嬷说,“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是,是.”嬷嬷笑得明艳动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悄悄的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明白嬷嬷的意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的.毕竟这是个烟花之地.每次都仰赖嬷嬷我可以全身而退.这次,是不是也要这样呢?
跟在他的身后,看着那骄杨一样挺拔的身躯,刚才那温雅,不怒而威的声音尤在耳边回响,这个人,也将要马上回到战场吗?我从来无法想象的血流成河的场景,就是他们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的真实吗?也会有一天,他和敌人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彼此厮杀吗?他也会倒下,也会无法再回到这样的歌舞升平里吗?
这样想着,心里微微的疼痛起来.他走在前头,笔直而不迟疑.嬷嬷为我们选的,是修在湖心的阁楼,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琵琶的声音在这里可以听得清越而激扬.我喜欢琵琶,因为,它可以帮我说话.我是很少说话的,尤其在颐芳苑,时间一长,都有人以为我真的不会说话.我也不以为意.无妨的事情。
在到阁楼的时候,他微微停了一下,回过头来,我一时不提妨,差点撞到他身上.低头施礼,我不敢看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侍女留在门外,他坐在阁楼开阔的长廊上,看着远处.手里拿着酒壶,一个人开始喝酒.
我坐在另一端,开始弹琵琶.
琵琶的声音没有二胡的伤彻,没有筝的清明,没有萧的悠远,在众多的乐器里边,它时常看来是这样的平常.但是,却在不同的时地,不同演奏者,却可以让它发出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它是个不被臣服的乐器,保留着自己的骄傲.
弹着琵琶的时候,我总是恍然不知道时日的流逝。一曲接一曲,他并没有要我一定弹什么曲子,只是随我兴致弹也随性的听。我有点疑惑他也许并不是认真的在听曲子。他没有改变姿势,一直看着远处。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天。悠远的天。慢慢从晴明变成黄昏。夜色渐浓,他才恍然回过头来,他其实也没有喝什么酒吧,酒壶放在身边一直喝了那么长的一个下午。
他站起身来向我点点头。我第一次抬眼看着他。年轻干净的脸庞,星目剑眉,如树一样挺拔的身躯,骄傲而收敛的神情。他也在看着我,良久。我起身施礼,微微弯腰,他听了这许久的琵琶声后第一次开口,他说,“你的琵琶真是好听,是这样不染尘埃的干净的声音。和我时常听到的不一样呢。”我有丝诧异,他时常听到的,是怎样的声音呢?
我没有做声,随他走出阁楼。颐芳苑真是很漂亮,一盏盏的灯火象流淌的溪水,这里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声音,但是可以看见那一片缤纷流动的风景。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太繁华不好,太繁华总让人恐惧它事实上并不存在。害怕一转身,一回头,一切不过镜花水月。
他停下步来,回头看着我,他怕是听到我的叹息了吧。所以有这样欲言又止的表情。干净的脸上竟然有孩子一样的表情,他说,“你是---手都弹疼了吗?”
我一愣。继而微笑起来。他该是知道原因的,但是他不问,他只是用孩子一样的神情问,你是手疼了吗?这样柔和的声音。我低声说,“是的。是手疼了呢。”
“那,现在好点了吗?”他也笑了。是了然的神情。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外面走去。越近正厅乐声人声越杂,这一场欢天喜地的景况。我时时演奏的盛景。
“你叫什么名字?”在门口,他忽然开口。我抬头看着他,是认真的表情。
“笈柔。”我抱着琵琶,低声说。
“我的名字是栾扬。你要记得。”
我怎会忘记呢?这个安静的午后,有着轻软的风流过,有着恍然的清香,那个年轻骄傲的男子,和我的琵琶声一起看着日暮黄昏的到来。那样安静、琐碎而浅约的温暖。我想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午后的。
目送着那挺拔如树的身影走出我的视线,心里有些失落。仿佛我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又似乎,我再也无法拾起一些什么。
那日以后,日子依然平常。唤作栾扬的那位军官一直没有再来。
“笈柔,你的琵琶似乎有些寂寞呢。”嬷嬷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她笑着坐在我的身畔。
我脸一红,不知为何竟有种被人窥见心事的窘然。
“笈柔,你在想念谁呢?”
想念谁?我一愣。我在想念谁呢?眼前忽然浮现那日午后满池静默的莲。我是想念那个有着英气眉眼的男子,抑或是在想念那一段安静相对的时光呢?
嬷嬷拿过我的琵琶,自顾自的弹了起来。是那名闻天下的舞曲《霓裳羽衣曲》。这样热烈繁华的曲调是适合胡人奔放不羁的热情的吧。也适合这繁华盛世的长安城。
然而这样的盛放里我却不觉安心。恍然总觉枯萎的气息。
“笈柔,琵琶声纵然动听,也得知音。有人只听其音悦其清雅,有人却识其韵爱其所憾。”我些许惊异的看着嬷嬷,她年轻时也曾是如花般绽放的女子。是怎样的经过,让她有如此的感慨呢?嬷嬷把琵琶放回我手里,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女子的一生运数,从来只是一念思量。说到底,所图,不过就是那个爱你所憾的人吗?”看着嬷嬷的背影,我怔怔的坐着。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只是不知道,上苍可许我一份怎样的幸福?
“笈柔。”似乎是从记忆里穿越而来的声音。那个温暖晴朗而稍有霸道的声音,留下名字说‘你要记得’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到他微笑着的脸。那天下午的乐音和流动的风一瞬间仿佛有重现我眼前。我却恍然觉得十分难过,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心里是那样委屈却又有着莫名的甜蜜。这个第二次见到的人却给了我如此奇妙复杂的感觉。
他俯身端在我跟前,平视着我的眼睛。脸上是无比郑重的神色。我被他看得几乎不能与他对视的时候,他扶着我的肩膀一字一顿的对我说,“笈柔,我很快将到边疆驻守。”
心里一紧。我的手不由抓紧琵琶。你莫非只是为了告知我这个消息么?“何时走?将守何处?”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几日后便将起程。暂守凉州。”
泪水无声无息的划落。这个人,我是留他不得的。
“笈柔,笈柔,”他有些慌乱的唤我的名字,手胡乱的想要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神色异常的庄重,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我说:“笈柔,你愿随我去凉州吗?”
我完全呆住了。泪水也忘了往下掉,“我...凉州?”
“是的。以随军乐师的身份随我们到凉州去。”听了他的话,我脑子有瞬间的空白。我从未离开过长安,他说要带我去那空莽的边塞重镇凉州。
“凉州与匈奴交界,随时会变成战场。你若随行,亦会有危险。”他看着我,忽而轻声说,“你若在我身边,我必将倾全力保护你。”是那样认真的眼神和承诺。
我一征,随后灿然一笑。是这样安心的感觉啊,是这样让我无法拒绝的温暖。
“我随你去。我们去凉州。”我刚说完,他脸上眉尖都绽放明亮的笑容。明朗而温暖。轻轻埋首在他怀里。我想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赌注。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所能做的全部。
我是爱着的,这个眉眼之间有风流过的男子,这个俊秀飘逸,如树挺拔的男子,这个让我觉得温暖和安心的男子。我愿意随着他,无论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