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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倏忽一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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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既是结束,也是开端。
史书有载,至元九年初冬,邺帝薨逝于雁落宫。次日,明王淮殁于烟波山庄。十日后,冬至夜,明王世子黎突现身于苍家祖籍昱湖。昱湖矿脉毁。太子虞闻之,深叹息之,不置一词。
又三日,世子黎回归苍京,为明王发丧。苍京数条街道置起白幔,十里庶民哭送明王。太子虞听之,依旧沉默以对。
半旬后,文贤长公主病危,太子虞与世子黎同往别馆探望,一个时辰后,世子黎恭送而出,太子虞于门廊处伫首良久,抑抑归宫。
是夜,文贤长公主病逝于别馆。
其后两日,太子虞突召世子黎入宫,二人于雁落宫相谈甚久,世子黎深夜乃返。
翌日,太子虞宣布诏令,沄水被劫之事非成王所为,恢复成王一切皇室礼遇,追封其女玉质为明乐郡主。
之后,太子虞闭门不出。
又十日,朝臣奏请太子开门理事。百官命宫人打开静室之门,徒留一封禅位诏书,太子虞不知所踪。
五日后,世子黎于至元殿继位,成为苍尔第二十九代帝王。
史书里的风云变幻总是太过平常,仿佛寥寥数语便可道尽万载千秋。但隐藏在那些平静文字的背后故事,或许才更加动人。
冽洌寒风,自冬至夜之后,便不曾离开过苍京。
那一年的那个月,是苍京人记忆里真正的寒冬。
如果可以,君沐华永远不愿去回想那一夜。
在走进那个像天然的屠宰场一样的地方前,君沐华在脑中想象了许多种可能,以及齐萦可能会变成的样子。
但她没有预料到,当她走近齐萦,企图靠近像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少女时,迎面而来的会是一把直入肩骨的剑!
也或许她并不是没有想到,她只是仍抱着一丝私心,希望眼前少女依旧如往日明媚。
齐萦的眼里只有一片血红,鲜血的红,刺目的红,脑中也只剩下了豹子一般的警惕。
谁欲挡我者,我杀之!
谁欲靠近我,我必杀之!
谁欲杀我,我必先杀之!
人在生存本能下激发出来的潜力,或许永远没有人可以准确估量。
那夜之后,君沐华直接带着齐萦回了晏州,远离了权欲纷争,也远离了苍京的一切。
在齐家,没有人会主动提起苍京的任何事,也没有人会主动谈及齐萦现在的模样。
君沐华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天,秋泓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其实,君沐华只是不知道苍京的事,她对其他事,比如栎州的事,因为沉星,她了解得非常清楚。
墨诔似乎同齐夬性子相似,与河匪为伍,只是兴之所至,换句话说,他或许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或者因为丰华阑,他才想搅动一番风云。等到他兴致渐散,或者他哪天又觉得无趣了,他就会离开。
他们那样的人,有足够的资本任性妄为!
墨诔一离开,河匪便成了一盘散沙,齐家轻轻松松便将他们引入了瓮中。然后提交给了当地官府,河匪之祸迎刃而解。
河匪之祸结束,丰华阑却仍没有离开栎州。听说,他曾与秋自照秉烛夜谈,他更曾亲自督练水军,让他们能适应水上作战;他还改良了苍尔现有的水军兵器,依据水上作战的特点,为他们设计了一款新式的铠甲;而且他还曾与河匪的头领正面交手,双方难以分出胜负,等等。
沉星的话不多,出现的时间也不多,但很会挑说话的时机,这些事,仿佛在不知不觉间,便窜到了她的脑子里。
三天前,沉星对她说,秋自照离开了栎州。
接着,秋泓便出现在了齐家。君沐华想,她应该能猜到的。秋泓被困在苜州这么久,她怎会继续乖乖待在那里。
秋泓到齐家的次日,晏州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大雪将一切覆盖,对比以往,天地间的一切好像开始了又一次的新生。
雪势直到第三天才渐渐变小,地面盖上了厚厚的一层。这天正午过半,君沐华悄悄离开了齐家,和沉星一起出了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雪道上,深深浅浅的脚印顺着小路,一路蜿蜒,直往晏州名山大岑山。
这样的天气,注定路上行人很少。更何况是在林间偏僻的小路。
但君沐华怡然地看着雪景,步履闲适,如同踏春在阳春三月。
“沉星,你猜猜,我们今天会不会碰到有人同我们一起爬山?”
自然有,前面不就有一位吗?沉星心中腹诽道。
此时,君沐华和沉星恰好走到了登山阶梯前的一颗百年古树前。君沐华瞥了一眼那如同雪筛子一样抖动个不停的枝桠,略停了停,然后便不再停留,继续登山。
沉星嘴角抽搐了几下,也没有停留。走了几步,好奇地回头一看,有个人影正好从枝桠上跳了下来,浑身上下全是雪沫,像被雪裹了一般,实在有些好笑。
沉星憋着笑转身,很认真地道:“今天您或许会碰到一个裹着雪的人。”
“真的?”君沐华连连叹了两声,看着沉星忍笑的神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二人到达半山腰时,小亭中早已有人在等候他们。
秋泓斜倚亭柱,拱手道:“沐华,我等候你多时了!”
“你来得的确够快!”君沐华含笑扫过亭中的另一人,打趣道。
“当然,你看,我还为你们备好了热茶。”秋泓知她肯定察觉了先前那件事,却也并不介意,甚至有些殷勤地为他们倒了两杯茶,“我一直温着,这时候喝,口感正好。”
亭中碳炉,茶具,茶叶一应俱全,显然是有人提前备好的。君沐华淡淡抿了一口,目光又看向了亭中那个一直埋头做木工的人。老者的神情十分专注,手拿着一把木制的刻尺,仔细刻量着手中的木块,对于外界的一切仿佛浑然不知。
秋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讪讪道:“我刚刚叫过他,但他一句话都不说。”
君沐华收回目光,微笑瞅她,“你来干什么?”
“来找老头啊,你一定是来见他的吧?”秋泓仿似十分确信君沐华的来意。
——
“丫头,你来了?”
君沐华就知道,齐夬肯定早就察觉到她们来了大岑山。
“丫头,这么冷的天气,你上山干吗?秋丫头也来了?你等等,我马上就过来了。”
秋泓起身,朝着亭子四周看了看,“老头,你在哪?”
“秋丫头,再等等!白泱,你……”
似乎在山中回荡的声音被突兀打断。
“非常强劲的内力传音,我跟随城主身边,见过这样的人不超过三个。”沉星突然道。
秋泓眼珠一转,好奇地盯着沉星,“你没见过他们?”
“没见过。”
秋泓颔首,凑近他,又问:“你觉得临渊大陆,谁会是他们的对手?”
君沐华挑眉,也微笑着看过来。
沉星猛地往后一避,故意装出一副认真的表情,问:“留音阁不知道吗?”
“不知道!沉星,你站住——”沉星作势要走,却被秋泓一把拽住。
“秋泓,你确定你能拦住他?”君沐华一副看戏的神情,完全不理会沉星渐渐黑下来的脸色。
秋泓不服输地拍拍桌子,“我今天偏偏就要逮住他,你暂且等着,沐华,我去去就回!”
声远人亦远。秋泓和沉星离开后,亭子里只剩下君沐华和那个老者。
君沐华见那老者仍旧专心致志的样子,也没有去打扰他。一个人静静喝着茶,看着四周雪山如画,静享着上天赐予的美景。
齐夬的出场总不会太平常。
几乎如云一般无声无息,当君沐华瞥到从亭子顶端倒挂下来的人影的那一刻,一杯茶随即掷出。
齐夬嬉笑着接过,反身跃下亭子,“丫头,这杯茶送得真及时,今日上午同白泱在山中奔波了半天,正好缺这一杯热茶。”
君沐华侧眸看他,“白前辈呢?”
“白泱,接着!”齐夬笑笑,还余半杯茶水的杯子又被他掷向了外面,白泱如神出鬼没般,出现在亭子另一边。
君沐华又捡出一个杯子,为自己倒满了茶,“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这回,怎么不逃了?”
“谁说我们不走了?如果不是这场大雪,我们马上就走。”齐夬一眼扫过桌上的茶具,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没有找到。突然又一跃去了做木工的老者身边,从那老者的身旁硬生生夺了一壶酒过来,猛灌了一大口,“听说你被齐萦刺了一剑?”
“可不是——”君沐华说着,茶杯一甩,右手立即伸出,手腕用力挡住齐夬,左手则以迅雷之势抓住酒壶。
齐夬嘻嘻笑着,右手轻轻一挥,散开君沐华手腕使出的力,左手同时抓住酒壶,“丫头,这壶酒是我夺过来的!要喝,自己去那拿!”说话的同时,还不忘以眼神示意君沐华。
“我救了你族玄孙女,这壶该给我!”
“不给,不给!”齐夬将酒壶抱住,又喝了一大口,“那是他族孙女,该他给!”
这大岑山本来就是齐禾的居所,那个做木工的老头自然就是齐禾。
“我就偏要你这壶,老头,你给不给?”
“不给,就不给!丫头,这次一别,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你自己保重!”如同每次的离开一样,齐夬带着酒壶,如一阵风,转眼便只闻语声,不见人影。出现得匆匆,去也匆匆。
几株还带着湿意的草药被轻轻放到了她的面前,白泱将茶杯缓缓放下,他的声音一如以往沉静淡漠,“这是他刚刚找到的,这种草药能够让你的伤口在寒冷的天气里快速愈合,你拿去用。”
“谢谢。”
“雪停后,我们就会离开。齐萦,只有靠她自己。”白泱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齐夬,他经历过比之更加煎熬的一段日子。相信齐萦,相信她能自己挺过来。”
笛声悠越,陌陌中带着丝丝隐约的抚慰,随着人远走,渐渐淡去。
“树木一世,人活一生,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齐禾放下手中的木具,负手叹了一句,将一壶酒丢给君沐华,也离开了小亭。
一壶酒喝完,君沐华看了看天色,决定下山。
秋泓在那颗古树前等着她,整个人全部裹在一袭轻裘里,眼神却明亮粲然,“沐华,我又等了你许久。”
“此时回城正好,你打发沉星去干什么呢?”君沐华迈着步子悠闲走近,笑嘻嘻地盯着她,那双眼通透无波,澄澈如可见底。
“让他先回去准备准备,咱们今夜畅谈如何?”
炉灯与雪色交映,淡淡烟气氤氲朦胧,湖上小亭在冬日的傍晚显得静谧而温暖。亭中,秋泓自支起了一只小炉,炉上温着酒,她则倚靠在暖榻上,整个人已近微醺。
“沐华,你说秋自照算什么弟弟?他把我扣在苜州,自己却一人去了苍京,然后又到了栎州,大半年逍遥自在,我一个人在留音阁,真是无聊得很。”
君沐华只觉自己额头的青筋狠狠抽了几下,她想起前几次不好的回忆,立刻拿着一壶酒避远了一些。
“沐华。”秋泓突然睁开眼看向她,双眼亮晶晶的,笑道:“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你知道吗?其实,从六岁开始,我每年都有大半年时间一个人待在那个空空荡荡,吼一声永远都只有我自己回声的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没有人会同我说一句话。也是从那时候起,我一直想要逃离那个屋子。可惜,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无法逃出,也依然不喜欢待在那里。那里藏了太多的秘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秘密,每年,留音阁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少很多人。因为,有些人总想打破规则,更有甚者,希望凌驾于它之上,架空它。但是,谁都不可能……”
随着夜幕拉开,整个庭院开始静寂下去。亭中的两人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有炉中的碳火在时间的流逝下慢慢变小了许多。暖暖的灯光映照出君沐华侧影的轮廓,同此刻的天空的一样,沉静而美丽。秋泓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秋自照是我的弟弟,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存在的一个。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让我留在苜州,可是我……”秋泓再次语噎,她笑了笑,拿起一杯酒,仰头就喝,“苍京这个月其实很不平静。苍黎毁了昱湖最珍贵的一条矿脉,朝臣群起而攻之,可奈何苍虞置之不理。另一方面,有些人始终对明王之死存在疑惑,主张查明真相。朝中两派争锋相对,竞争日剧。但真正点燃火苗的却是另一件事。”
“冬至过后,元月初,十天之内,夜天凉三次遇刺,且行刺人一次比一次更加明目张胆,最后一次,行刺人直接闯进了长公主别馆,夜天凉背部重伤,长公主病情加重。这件事产生的影响主要来源于文贤长公主苍绮。或许很少有人知道,苍绮之于苍黎到底有多重要,特别是明王身死之后。苍绮为了保护夜天凉,也为了苍黎,同束隐堂达成了交易。同时,她也促使苍黎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君沐华心中微叹,在炉上又添了一壶新酒。
“接着,成王突然现身苍京。听说,苍黎、苍虞与成王在别馆有过一番长谈,之后,苍黎将苍虞恭敬送出。然后,长公主病逝。苍虞吊唁过后,将自己关在了雁落宫,两天不问任何事。两天后,苍虞和苍黎最后一次对话,我想,那时,苍虞定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苍虞最后会去哪里,没有人知晓。留音阁最近能探出的消息,只道他先去了百罹岛。”
其间种种,或许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有最深切的体会。君沐华只知道,那个过程必定让所有人都饱受煎熬。苍虞是,苍黎肯定也是,当然也包括其他人。或许只怪天意弄人,他们的人生自此错了位。苍虞隐退江湖,苍黎固守苍京,从此以后,他们再无退路。
而齐萦,想必齐家不会再让她卷入其中。
亭内,絮絮叨叨了许久的秋泓终于睡去,酒杯从她手上无力垂落,君沐华随手接过,轻轻放到桌面上,认命地扶起秋泓,离开了小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