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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你还怕天黑吗 ...

  •   出发当天是周六,寒假刚刚开始,她就得再次离家,在全封闭的校区里,待到新年的前一天。大巴在市图书馆前停着,车灯亮着,光线割开清晨薄薄的雾气。风见到得很早,车厢里只有寥寥几人,她挑了第一排靠窗的位子坐下,书包抱在怀里,打开一本书开始看。

      十五分钟后,人陆陆续续来齐了。每每有脚步声在耳边响起,风见都会微微抬头扫一眼鞋子的款式——然而带队老师都拿着表格开始点名了,她还是没看到属于仁王的YONEX POWER CUSHION WIDE 271网球鞋。

      至于为什么出来上课还穿网球鞋,这个问题她压根儿没去想。

      就在她忍不住合上书本开始胡思乱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时,仁王来了。她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小型拉杆箱,外面是三九寒冬,他却只在白衬衫外面穿了一条灰色的羊绒背心,大概是赶路赶得出汗了,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随着他的动作窸窸窣窣地响。

      风见心里也像是被那声音拨弄着,轻轻地痒。

      她微微抬头,触目所及是两条修长、笔直的腿,目光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去,然后迅速侧过脸看向窗外——又察觉到这个动作太过刻意,只好再次垂下头读手中的书。

      可惜刚才没有夹书签,她乱翻了好久才找到之前读到的地方。这一次,铅字摇头摆尾,像一尾又一尾小蝌蚪,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仁王和老师打了个招呼,站在司机边上朝车厢里面张望。他这算是货真价实的迟到,因为整辆车里就剩下一个位置了。

      “少年仔,赶紧要好啊,我们要出发了!”

      被司机大叔催促了一声,他也就不再犹豫,单手插兜大步流星地走到风见身边。她盯着那双鞋,在心里默数了一遍一二三,然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早上好,仁王同学。”

      “早上好,早川。”他歪了歪嘴角,指着她身边的空位,“如果没有人的话,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风见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多考虑一秒是小气,少一秒则太过雀跃,估计着差不多了,才朝他点点头。她总是有这样的本事,任凭内心风云四起,面上却古井无波,种种喧嚣,全都兀自消化掉。

      仁王于是放下行李坐到她身边。风见只觉得有一把刀正从内部剧烈地切割着她自己,将身体分成两半,一侧的体温高到烫手。如果她是根体温计,大概早就爆炸了。

      她很想离仁王远一点,却碍于礼貌不得不开口寒暄。话题像是一个没拧紧的水龙头,有是有,可惜点点滴滴,断断续续。

      车行了一段,周遭的说话声渐渐平息。她也顺势闭上了嘴,低头和仁王各做各的事。

      手头的书看到一半时,一个圆圆的耳机忽然掉到了她手肘边。风见偏过头,耳边是绵长的呼吸声,仁王已经睡着了。发梢落在挺而直的鼻梁上,唇色很淡,唇片看起来软软的。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青春恋爱喜剧,初吻过后的女主角难以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说,这是什么……感觉像面条。

      她忍不住笑起来,盯着仁王难得柔和下来的面庞,一瞬间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看了一眼四下无人,便轻轻拾起耳机,靠近他的脸颊时忽然心里一动,抬手就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新世纪风格的轻音乐盖过了汽车疾行的噪音,钢琴叮叮咚咚,是她每天早上都听的《Through the Arbor》。

      下一首,也是她特别喜欢的《故鄉の原風景》。当初疯狂迷恋宗次郎的音乐,还专程为此学了陶笛,没想到自己半路出家,吹出来的旋律特别难听。

      她闭着眼睛,两首歌放过一遍,再次循环。想来这是一张单调到匮乏的歌单。

      可仁王明明说自己喜欢爵士乐。

      她的心像是被浸泡在二十八度的柠檬水里,温暖,又酸涩难当。

      现在她正和喜欢的人坐在同一个车厢的同一排位子上,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享受着同一窗阳光,分享着同一首歌。他醒着的时候明明很有攻击性,如同一块锋利的顽石,此刻却恬然安睡,沉沉入梦,睫毛根根清晰可数,仿佛细数时间。

      像是顽石经历了风吹雨打,流水日复一日地冲刷,终于露出里面包裹的玉料,在阳光下温柔地闪耀着。

      她在心里暗自祈祷,让时间停止吧,或者让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大巴载着一车人向前疾驰,穿过神奈川的海风阵阵,驶过山形的层峦叠嶂,行过小樽素裹的银装,然后一头扎进太平洋,呼啸,下坠,轰地一声,大家都一齐溺死,然后归于无声。

      当然,私自停止时间是有罪的。

      风见还未来得及把目光从仁王脸上移开,大巴就因为路况问题而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耳机再次掉出来,她弯腰去捡,正赶上红灯路口的急刹车,脑子一下子撞在前面的挡板上。

      风见咬着唇直起身子,一口凉气还含在喉头,却发现仁王雅治醒了,惺忪睡眼里,那温柔还没有散尽。

      “到了?”他轻声问,像个迷迷糊糊的孩子。

      风见可疑地咳嗽两声,把耳机还给他:“没有。”

      她顿了顿,说刚刚你耳机掉了,喏。

      然后继续低头翻看那本书,这次夹上了书签,因而得以安安静静地从刚才断掉的地方接下去。

      全世界欠她一个奥斯卡。

      *

      集训地点是东京的一所私立高中,到达之后,又是分宿舍又是发教材,第一天没有上课。教室座位是随机的,她没坐在仁王边上,却也离他不远,两人相隔一排,差了五六个位子,微微侧过脸就能看见。

      为了提高学习效率,集训期间一律上交手机,如果要私藏,至少不能被老师发现——有了这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上,真正上交手机的人就少之又少,风见觉得破坏规则也不缺她一个,便调了静音没有上交。

      班主任知道他们想什么,将收手机的塑料筐往讲台上一放,咳嗽几声说你们玩手机的有本事别被我抓到,否则集训结束前都别想拿回来了。

      下面起哄一阵,居然又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

      然而,当时凭借一张波澜不惊的正经脸蒙混过关,并绝对不在被怀疑之列的她,居然在四天后的某堂下课,被那个臭着脸的班主任抓了个现行。

      微积分这一模块刚刚结束,主讲教授宣布休息十五分钟,左前方一直半趴着做笔记的仁王瞬间倒在桌面上,软成了一滩烂泥。趁着他正没筋没骨地趴在那儿补眠,边上也没有人注意自己,她便偷偷从书包里摸出手机,对着他按下拍照键。

      ——咔擦。

      她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镜头里的男神,就听见背后响起的那个声音,硬硬的,有点硌耳朵。

      “把你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风见的表情凝滞了片刻。她抬起头,对上一张紧绷着的脸,是她们的班主任。

      “我说过不能带手机的,把它给我。”

      风见自认理亏,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班主任。面前的小姑娘一直没什么表情,也不害怕,也不委屈,可那一瞥里沉淀下来的某种不知名情绪,忽然让班主任觉得很不舒服。他动了动手指,拿起风见掌中牢牢扣住的手机,也没侵犯她隐私,而是直接长按了关机键。

      屏幕亮了一下,垂死挣扎,又很快熄灭,整个儿黑了下去。风见的心也跟着一路下沉。

      她咬着下唇,死死盯住被班主任放进上衣口袋的手机,没注意到前排酣睡的仁王已经睁开眼睛,目光一派清明。

      然后她听到他说,下课的时候,你来一下我办公室。

      *

      当风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夜幕像一只野兽,缓慢却不容反抗地匍匐下来,带着厚重的鼻息。

      她被收了手机,又因为态度不端正而被严肃教育了一番。作为一个好学生,风见当然想表达一下自己虚心接受死不悔改的决心,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完全没有说服力。

      此时已经过了食堂的用餐时间,她的包还在教室里,也不打算这么早回寝室,干脆去教学楼自习。

      低着头脚踩瓷砖线往外走的时候,再次撞见了班主任。风见把头埋得更低,语气如常地道了声老师好,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句,听不出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反正她也不在意。

      两个人打过招呼,继续快步向前。

      他去的是办公室的方向,估计是刚才走得太急,落下了什么东西。

      风见回到教室,只剩她一个人,就没有开空调。大概写了四道大题,忽然听到头顶的日光灯噼啪一声,灭了。

      前一秒还亮如白昼的教室忽然间陷入了黑暗。

      像是浓稠的黑暗中陡然伸出一只手,瘦骨嶙峋的,狠狠地扼住了她的脖子。风见惊呼一声,尖叫不为空旷的四壁所容,于是反弹回来,砸向自己的耳膜,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人在周遭呐喊。

      小时候,每当她不听话,保姆就会把她丢进婴儿房里,有时灯也不开就砰一声关上门,落了锁。黑暗里,小小的婴儿床忽然延展成无法丈量的恐惧,她蜷缩在被褥下面,炎炎夏日却把自己裹得毫无死角,任凭背上冒出一片片痱子,也决不把一寸皮肤露在外面。

      风见始终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有多怕黑。多年过去,曾经不耐烦的保姆不知已换了几户主顾,她却还是要留一盏小夜灯才能入睡。

      除了蓝生。

      她把拉链拉到最高处,只听咔哒一声,捏着衣角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在黑暗里轻轻叫出了那个名字。

      “蓝生……”她把书包抓在怀里,躲到桌子底下,恰如胎儿在母亲腹中的形态,“我害怕……”

      “你快来啊……”

      “你说过只要我想你,你就会出现的……”

      “可现在你在哪里啊……”

      东京没有星星的夜里,染着哭腔的喉咙一声又一声低喃着,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吟唱。

      表盘上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间的指缝里,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早川?”

      紧接着是一束光,如利刃般扎进她圆睁的、惊惧的双眼,泪水一下子涌上来,不只是生理反应,还是那颗心被按回原位时溅起的水花。

      那束光的尽头是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

      不是蓝生。

      “仁王……”

      终于有一次,她忘了用敬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11]你还怕天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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