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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二】 ...
时光的流逝落在成长的孩童身上总是加倍明显。日月交叠春秋几易,寻常地睡觉吃饭,寻常生活,间或有牵扯了过往的俗事打扰,到底都过去了。其时未觉,事后慨然,沈嵁蓦地发现,自己在这北方小镇已平静生活四年余了。第五场杏花如雪,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候,却叫一场雷鸣后的春雨打灭了寄情笔墨的心思。
沈嵁打着伞立在树下,默默看着地上浮在积水中的白瓣,又仰头望树梢,面上的神情一如既往淡淡的,瞧不出喜悲。
意外凌鸢陪在他边上,也是不声不响。她不再会嬉笑着温暖一切的阴云密布,笑起来宛如阳光绽放在脸上。豆蔻之年的豆蔻丫头到了初长成的时候,心思不为人查地细腻了许多。
“那时候,也下了好多天雨。”凌鸢没头没脑地说。
“你嘴里少一粒犬齿。”沈嵁自然而然地回。
“能不煞风景么?”凌鸢目光收回来落在沈嵁侧颜上,“我才憋出句伤春悲秋的诗来。”
“念!”
“惜春三月雪。”
沈嵁等了等,因无下句,遂低头瞥一眼身旁的少女,问她:“这才半句?”
凌鸢眨眨眼:“被你煞没了呀!”
沈嵁复仰首,少顷,悠长地叹一声,吟道:“未肯嗣(yi)薄年。”
凌鸢默了默,伸出手扽住他衣裳,皱了皱鼻子:“真悲了!”
“还看吗?”
“不看了!”凌鸢拖起沈嵁往回走,“回去操练茂茂。”
相牵的手暴露在雨里,袖口都湿了。沈嵁将自己的伞往前倾了倾,遮住凌鸢的手。走了一段,凌鸢忽停下来,收起伞钻入沈嵁的伞下,拼了命地挤着他,调皮捣蛋的一张脸如常笑起来。
沈嵁由得她闹,只将伞往她一侧斜了斜。
凌鸢瞅一眼顶上,胳膊一伸揽住沈嵁的腰,头靠在他胳膊上。沈嵁无法,又将伞拨正些。
“哎呀,真是个伶俐人儿啊!”
沈嵁不搭腔,便是被她吊着往前走。
“还是不肯笑。啧!”凌鸢撇撇嘴,“你说你嘴这么毒,怎么就是不肯笑一下呢?”
“两件事有关系么?”
“有啊!你笑着刻薄就是刻薄,你冷着脸刻薄那就是煞风景。”
“都是给人添堵。”
凌鸢眯起眼:“堵也有堵得服气和不爽的区别!”
沈嵁掠她一眼:“那是你的事。”
“嘿——”
凌鸢又没说过沈嵁。她总是说不过这个看起来诸事不上心的闷葫芦。然而他又不完全闷闷的,一句话能气得人跳脚的拌嘴天才,实在不能算闷,而是闷骚。
平心而论,凌鸢觉得沈嵁是变了的。不敢说比以前好,他又不笑,所以很多时候凌鸢只能靠猜的来判断他的喜怒哀乐。即便这样,凌鸢的判断中“高兴”的这一项已是越来越多了。甚至开口说话本身就是一种高兴的表现,说明他愿意表达。尽管表达的结果往往是凌鸢被损得体无完肤。当然,家里面基本上没几个人能在沈嵁的嘴下逃过“体无完肤”的结局。祖父辈的老几位能幸免,纯粹因为,他们的嘴也实在没有父亲和叔伯们那样欠。
所谓一物降一物。凌鸢觉得论武功,自家那些长辈个顶个称得上江湖的一根葱一头蒜,就连舅舅沈晴阳也能落个“天下第二”当当。可论嘴皮子,她眼里心上唯有沈嵁无人能出其右,稳稳是个拔筹的腕儿。
这样子的沈嵁让凌鸢感到放心。
无论作为教习还是伙伴,或者单纯对这个人的依赖欣赏,凌鸢已不知不觉将沈嵁视作知己般的存在。因此他们之间开始有了共同的秘密。比如那年静思园武堂内的失控痛哭,又比如沈嵁将千灯照佛影的心法口诀写在字帖里被凌鸢破解,再比如凌鸢偶尔安分了不与弟妹们练剑时,沈嵁不着痕迹的掩护。
女孩儿蜕变为少女的过程,既有欣喜也伴随无措与恐慌。纵然凌鸢要强,面上不肯轻易表露,可沈嵁是知道的。有时凌鸢真嫌他懂的太多,使得自己在他面前总难以掩藏伪装,轻易被看穿。然而他又从不点破,却从容拿走她手中的茶换了温水,又或借口乏累自去小睡,留下凌鸢独自无趣便也在偏室软塌上合眼休憩。一切的用心,凌鸢是明白的。沈嵁不说,她也不说,彼此了然言语贪多,省却了罢。
只是,有些事凌鸢仍旧是困惑的。并且她不认为沈嵁能为自己解惑。因为她困惑的,也许正是沈嵁犹豫的。
所以她才更要跟着父亲走出去!
凌家少主年满十周岁便可随父辈们正式走江湖,凌鸢是女孩儿,那年宁国府之行回来后先有沈嵁大病,她心里又生惧意,便拖延下来。直到去年,过完年开春之际,她终是下定决心跟着三叔冉云一道西出玉门关,赴了趟大漠。
那真是撼然的壮阔呀!
千里戈壁满满的黄沙铺展向天际,一丘一滩似逐浪而行,起伏绵延着去往视线的尽头。它是苍凉的,也是热烈的,宛如生命的本相,一无所有,也淹没所有。
凌鸢迷恋那样风卷黄沙落日长河的风景,可看越久越喜欢,她却越想回家。回去告诉沈嵁这一切,哪怕他仍旧惜字如金缄默以对,她只管去说,不会厌的。
并非想有一天也将他带入这大漠里浸染风尘。凌鸢很高兴沈嵁没跟自己在一起,她喜欢家里有个沈嵁,喜欢迫不及待回家去见他。凌鸢想,家就是沈嵁,沈嵁也是家。
这样的想法,凌鸢对谁都没有说过。就连沈嵁都不许知道。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没想明白!
风又过了一遍,撩拨了檐角的风铃。伶仃阁下栽了一片苍翠的竹林,如海生涛,哗哗作响。喧闹得好安静!
不在静思园便是在伶仃阁,最近凌鸢更爱在闲时来寻大伯母拾欢。小舅母杜槐真也时常在着,三人说笑,总是开心。
“咱们鸢儿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也学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
冷不防调侃的话音悠悠入耳,凌鸢正自出神,不觉怔了下,悟过来后顿生窘迫。
槐真微微抬起目光与拾欢相视一笑,附和着:“只怕看的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个人。”
凌鸢一拍栏杆站直了,大声说:“谁看了?看谁啊?”
槐真直笑:“呀,那谁能知道?姐姐晓得否?”
拾欢摇摇头,面露困惑:“想来我家那个蠢弟弟是没指望的。”
“猴儿欢恐怕年纪大了。”
“唔!茂茂又太小了,还是东东配得上。”
“东东也小,又憨,不行的。小年甚好!”
“小年不是同西西最亲近么?”
“哎呀,姐姐当真的?我这为娘的却没瞧出来呢!那,看来就剩本分老实的小堂了。”
“堂八哥本分?”凌鸢立即炸了毛,“还老实?枉小舅母聪明一世啊,这都能看走眼!他肚子里的坏水绝对比他师父阿七花圃里的毒草毒花还多,被他算计过的人,那是到死都不知道是被他算计的。整个儿一祸害!”
嚷嚷完了低头一看,妯娌俩竟是埋头痴笑,双肩乱颤,显是狠狠打趣儿了她一番。
凌鸢脸噌地红了个透,伏在栏杆上低着头扭扭捏捏。
“哎呀,大伯母、小舅母烦死了!我不要来啦!”
笑过一阵便是够了,拾欢还要安抚她:“莫恼莫恼,纯是逗你了。实话说,你方才那副伤春悲秋的模样瞧着当真不习惯。却是何烦心事?说出来我们与你摆一摆,议一议,可好?”
凌鸢耷拉着头回来,一坐一趴,小脸搁在拾欢腿上耍赖撒娇。
“也不是突然伤春悲秋,”她眉眼纠结着,显得别扭,“就,总是时不常地低落一下子。自己想想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事好难过的。嗳,大伯母、小舅母,你们那个时候心里头都琢磨什么呢?”
拾欢明知故问:“啥时候呀?”
凌鸢嘟起嘴嗔了声,惹得拾欢又咯咯直笑。
边上槐真捡了话头,好好说来:“我知事早,除了那几日觉得不方便,确没有什么心思波动。”
“是是是,知道您从小就对舅舅一心一意了。”
突遭凌鸢揶揄,槐真羞得满脸通红,作势捶她。
凌鸢并不躲闪,懒懒躺着挨了不痛不痒的一下,吐吐舌头又看拾欢。
拾欢止了笑,翻起眼细想了想,不快地咬了咬下唇:“那时候呀,仿佛脾气变差了!因为胸衣好勒。”
话音落,就见另二人不约而同直直盯住她胸前,又一道伸出手去。
“啊呀——”
拾欢赶忙双臂交叉护在身前,三人就势滚倒在地扭作一堆,嘻嘻哈哈哈笑闹了一场。
过后都将方才的话题略过,凌鸢遂缠着拾欢要学轻功。
拾欢推脱了一番,言说比之凌鸢母亲乌于秋,自己的轻功远逊三分不止。
凌鸢却有自己的见解:“娘的功夫在轻在快,可大伯母的身法则是悬停,跟燕伯伯的魅影鬼踪又是不同。我问过娘,这御空术重在对气的操控,大伯母的内功修为只怕未必在燕伯伯之下。不管,我教茂茂剑法了,您得公平!”
一番话有理有据,还不忘威逼利诱,听得拾欢只是苦笑,如何再推却?
收拾了女红,腾空了屋室,槐真更知趣地避到了外头廊上,手捧一盏茶,笑眯眯看她二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各自施展。
密探的轻功对上飞贼的传承,哪一个都快得无法用肉眼完全捕捉。便是槐真这样不会武艺的人,亲眼目睹也不觉叹为观止,视线一刻都舍不得从她二人身上抽离。
不知是否有意偷师,又许是拾欢果然技高一筹,才追逐了十来个回合,凌鸢就倒挂梁上跟拾欢抱拳求饶。
“不来了不来了,大伯母厉害,服了!”
拾欢身姿一盘,团坐在地,仰头好笑地看她:“是服了,还是看清楚了?”
凌鸢头下脚上来回摆荡,嘻嘻笑:“一遍哪能看得清楚?”
“噢?那我送佛送到西,不能半途而废。再来!”
“嗳嗳嗳,别,别别!”凌鸢急忙摆手,“看清了看清了,大伯母放过我,跳不动了。我跟您不一样,压根儿没内力啊!”
“不行!你把方才学的走一遍我瞧瞧。”
凌鸢半推半就,果然依着记住的步法方位上蹿下跳又跑了一遍。槐真只看得眼花缭乱,拾欢眼中却分了优劣。待凌鸢停下来,重新吊在梁下气喘吁吁地问她如何,拾欢勾唇莫测一笑。
“你说自己没内力,怎么双足底下呼呼地有气往外窜?还颇有几分沈叔叔的感觉。”
凌鸢瞪起眼:“谦虚懂不懂?没内力不是一点儿没有,我跟莫无居士习字学武,功夫像他也是自然的。”
“沈叔叔的门路可杂,你不像沈不像杜,偏偏像个佛,千灯的佛影咧!”
凌鸢腿上一松,倒纵翻下来,落地瘪瘪嘴,佯装无知:“大伯母说什么呢?什么杜啊沈的,侄女只跟爹学了将军行的口诀。”
拾欢站起来耸肩叉腰,一脸无谓:“不承认也罢,我不教了。”
凌鸢一把抱住她:“大伯母三思!”
“这一大家子的行家好手,多得是人教你,岂非独缺了我?”
“不行的,谁来都比不上大伯母。”
“哪里比不上?”
“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凌鸢深吸口气,脸使劲往拾欢胸口一填。拾欢愕了下,旋即羞臊至极,手往凌鸢腰上一抄,踏步扭胯肩头狠狠撞出去,直将凌鸢撂翻在地。趁她蒙着,揪住衣襟翻过来趴好,招了槐真一起呵她痒。
可怜凌鸢平时欺上霸幼,横行无阻,今朝竟败给了痒痒肉,笑得恨不能死过去。
“啊哈哈哈,不要,住手啊!天呐,出人命啦!不敢了不敢了,大伯母饶命,我再不敢了。以我半年的零花钱发誓!”
于是便饶了她。
看时辰也已不早,凌鸢自言夫子尚留了功课,整好衣衫下楼去了。留下槐真陪着拾欢,彼此安静地坐着刺绣,适才的武斗好似幻梦一场,收敛得不露痕迹。
突然没来由的,槐真噗嗤笑出了声。
拾欢瞥她一眼,手上未停:“妹妹想到什么可乐之事了?”
“我笑豆蔻身体长大了,心也长大了。”
“恐怕情根已种得好深。”
“嗳?姐姐也——”槐真低头无声笑了下,“姐姐觉得是吗?”
“不是吗?”
“燕哥哥的年纪确实与姐姐差了许多呢!”
“妹妹对沈叔叔的心意也是定得早。”
“所以便是了。”
“应该是。”
“丫头自己能清楚吗?”
“我在意的是对方心里究竟——”
“姐姐看不出来?”
“人无一样,心思自然也各有不同,我当真看不透。”
“当初燕哥哥与姐姐,如何?”
“他们老头子的心思,哪个会知道?”
“老、头子?噗——”槐真掩嘴吃吃笑,“摸着良心说句公道话,燕哥哥这模样的,便是老也定管是个玉树临风的老。”
拾欢脸竟微微红了:“说别人,不说他,好似我多稀罕他。”
“哈哈哈,好好,不说!那豆蔻的事,不点破?”
“还是先看着吧!即便真要管,也该是当主叔叔和秋儿姐姐去过问,切莫多事给人撺掇坏了。”
“听姐姐的!不过——”
“不过——”拾欢眼含深意,“若事成,家里辈分可是要乱了。”
槐真笑得也坏:“我倒是不怕。左不过两条路,一则叫秋儿姐姐与晴阳哥哥割袍断义;二则,我求爹去,让他与姐夫也结拜。”
拾欢略微诧异:“杜前辈和当主叔叔,这,哧,呵呵呵呵,这叫沈叔叔情何以堪呐?”
槐真满不在乎:“无非是个平辈嘛!过年少派红包了。”
“那还是当主叔叔亏了,过年还得添你俩一份,哈哈哈,好算盘,打得真精!”
槐真便也笑。妯娌二人说着私话,风里传一传,即便听着,却也无几人会懂的。
别误会,章节名叫拒婚,拒的不是我们豆蔻。
那句“未肯嗣薄年”,嗣的反应是yi,二声,通假字,表示寄、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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