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无梦 ...
-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愤怒夹杂着焦急的声音在两个男人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响起,刹那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让他们双手一颤,身体齐齐地转向门口。
“索那斯特大祭祀。”恭敬的行礼,双腿微微地颤动。高高在上的祭祀显然拥有比诺拉达更大的权力,但是诺拉达却掌握了他们的生死。
愿一切尽快结束――这是他们最卑微的期望。
“我问你们两个在干什么!”看着面面相觑却不答话的两个人,索那斯特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一个箭步走到梅艳身边,抽出塞在她嘴里的白布,“你们说,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大祭祀息怒。”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我们――我们是要拔出――拔出那两枚钉子……”
索那斯特蓦然沉默。
视线落到梅艳的手上。创口处早已被鲜血浸染,而此刻已经结了痂,这种时候要拔出钉子,显然是比钉进去更让人脚底发冷。
中箭容易拔箭难,这是常识。
但是如果现在不拔,等到以后新肉长出来,就更加难以处理了。
诺拉达是不想让民众看到着残酷的刑具――
而他,则不能让梅艳的伤口在恶化下去了。
“那这块布是做什么用的?”索那斯特语气稍稍缓和,手里却紧紧撰着那块白布。
“他们不想让我叫出声音,大概也怕我咬伤自己吧。”梅艳突然插话,气若游丝的声音让索那斯特一阵心慌。
“而且,我也不想在你的面前叫得那么――没有尊严――”梅艳看了一眼那两个浑身颤抖着的男人,也看了一眼一脸担忧的索那斯特,补充了一句。
索那斯特斯文温和的脸上像走马灯似得变幻着不同的表情。
愤怒,无奈,痛苦,心痛。
最后定格在一分决然之上。
“你们做你们的事情吧。”索那斯特没有看着那两个人,却低沉地下着命令。声音并不太响,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
两个男人颤颤巍巍地看了他一眼,挪到梅艳身边――
疼痛是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已经用最决然的动作将痛苦减少到最低。
但是囚室里却安静地好像真空一样,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
鲜血顺着梅艳的唇往下淌,一阵腥味让梅艳一次次压抑下不自觉的干呕。
“为什么?索那斯特?”梅艳不敢相信地看着索那斯特鲜血淋漓的食指,以及他面不改色的平静面容,以及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是的,她没有惨叫,却也没有因剧痛咬伤自己,因为咬伤的,是他的手指。
“我不想看到你咬伤自己。你受的伤已经够多了。”索那斯特平静地开口,仿佛他这种匪夷所思的行径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块白布――”梅艳显然不接受他的解释。
“伊西斯女神。”索那斯特止住了梅艳的询问,淡淡地开口,“如果一定要问原因,那就是我怨恨自己不能让您平安,更怨恨自己只能坐视着您一再受到伤害,这样的自责让我寝食难安。如果能够让我分担您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让我感觉到――稍许的安心。”
一瞬间,梅艳觉得面前索那斯特的身影逐渐模糊,是泪水,情不自禁蒙上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谢谢你,索那斯特――我好高兴――能够认识你……”
人们都说,祭祀是阿蒙神的使者,带来太阳的灼热。
但是也许索那斯特,更像是清风与流水,清澈而温和,静静地在身边拂过,却不知不觉地,永远镌刻在心里。
将梅艳从沉沉的昏睡中唤醒的,是一股清淡的花香,如玫瑰般郁馥而悠扬,带着旷野宽阔的广袤,又含着幽谷深邃的空灵,细细品味,又如同涓涓的清流般绵延清澈。
闻着这股花香,就好像置身于松松软软的云端,侧躺在繁花点点的草地上,让人禁不住想要去看一眼那娇艳美丽的花朵。
为什么会有这股沁人心脾的美妙花香?
就好像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所勾勒的阳光明媚的茶室里,空气中流淌的那股刻意雕琢的薰香,让每一个来这里度过悠闲午后的客人流连忘返。
真的是,好美好美的午后——让人怀念,又让人流连——
索那斯特望着沉睡中的梅艳微微出神,安睡之神似乎驱散了笼罩她四周的痛楚,只留下一张宁静安详的睡颜。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索那斯特在一时的晕眩中,竟然感到眼前的这张睡颜,比在神殿中众人遵奉、阳光照耀的女神神像更加圣洁,更加的――美丽。
然而,神像永远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但是躺在他身边的女神,却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完整,仿佛是乌云背后永不消失的阳光,给人希望、催人坚强。
来孟菲斯之前,他也曾经迟疑过。以最高祭祀的身份,却在暗地里违背法老王的旨意,将明明可以超脱于法老和拉姆瑟斯将军权利之争的自己,硬生生卷入这样的风口浪尖,究竟值不值得?
也许,他将为此付出最高祭祀的地位,以及随之得到的所有荣华富贵、崇高尊荣。
但是只有在见到女神,现实中的容颜和梦境中的影响重叠的时候,他才再一次坚定自己的决定。
血污和伤痕没有折损她一丝一毫的美丽,仿佛是浴火的神鸟一样勇敢而坚强。
被疼痛所包围的眼眸,永远一如既往地坚定和圣洁。
就好像――就好像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永远存有着不灭的希望一样。
她让他再一次感觉到神灵与信仰所带来的勇气。作为一个祭祀为了维护虔诚所必须具备的勇气――
也是,曾经在物欲和权利面前一度褪色的勇气――
是的,女神的存在会给埃及带来希望,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物欲横流、政治黑暗的崭新的埃及。
“你醒了吗?还是我弄痛你了?”不知道自己呆滞了多久,索那斯特感觉到梅艳略微颤动了一下,一时慌乱缩回了双手,担忧地看着梅艳。
“不,我很好。”梅艳轻轻睁开眼睛,梦境随着清醒而渐渐消失,这里不是草地,不是云端,也不是洒满整室阳光的美丽茶室,依然是冰冰冷的牢狱,但是在此刻,却显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然而,那玫瑰花香确实真实的,萦绕在她的四周,也萦绕在他的四周。
梅艳有些惊讶索那斯特依然待在她身边,更惊讶于他那双湿漉漉的双手。
“索那斯特大人——您――不必要做这种事情吧——如果这是诺拉达的意思,这里有的是奴隶和侍从——”梅艳咬了咬下唇,有些迟疑地开口。
“不。”索那斯特仔细地梳理着梅艳的长发,一边却毫不犹豫地回答,“祭祀的存在是为了服侍神灵,请不用为此有任何的不安。您有一头令人羡慕的黑发,就好像质地最纯净的黑曜石一样,夺目而美丽。我希望埃及最美丽的女神,能够以她最美丽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沐浴在阳光之下。”
梅艳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也经过了适当的清洗,也更换上了干净的白色长袍。轻柔的亚麻质地的白袍,是只有贵族和祭祀才配得上的穿着,此刻却柔柔地包裹着她的身体,更凸显出一份不同寻常的气质。
只是,身体上还是会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的疼痛,不过和前几日比,已经好了许多。
只是――她究竟昏睡了多久――还有这突然之间的变装――梅艳狐疑地看着索那斯特
“我吩咐侍女为您做了简单的清洗。置于伤口的包扎和治疗,在这里实在是无法完成。”索那斯特大概看出了梅艳的疑惑,面色一赧,有些局促地说道,“请您不要移动您的左手和左脚,那里的伤势实在太严重了。”
梅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厚厚的白布遮盖了狰狞的伤口,却也让她无法判断自己的伤势。
光靠痛觉是无法诊断的,不管是多么优秀的医生。
铜钉拔出的瞬间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和血流如柱的感觉还记忆犹新,每每回忆都会忍不住全身的冷战。白布堵住了伤口,也止住了血流——但是,等到伤口结痂的时候更换白布又一定是痛苦的煎熬——梅艳叹了口气,却也不能责怪帮她费心包扎的索那斯特和侍从们。
对索那斯特淡淡一笑,疲惫的眼眸里有着最深刻和最真实的感谢。
在他的眼神里,梅艳再一次领略到一个侍神者的无畏和崇高。
曾经在底比斯的神庙里深深感染过她的眼神。
也让她一度将神庙里高高的祭坛和教堂里间接的布道台重合;
把祭司凝重沉稳的黑袍和神父干净简练的袍子混淆。
侍神者和朝圣者啊——
也许信奉的是不同的神灵,坚信的却是同样的信仰――正义与虔诚。
依靠在他的身边,即便不去看他俊美清秀的侧脸,不去听他温和有礼的声音,也会自然而然地感到平和与安心。
疼痛渐渐模糊,梅艳不再关注自己的伤势,不再考虑今后该怎么料理那些看似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不去担心白布揭下的时候又会带来怎样的痛苦。
静静地垂下左手,静静地闭上眼睛,静静地任思维飘忽、任理智模糊、任秀发在没有清风吹拂的空间里,悠然地散落在肩头。
感受到索那斯特修长的手指缓缓地穿梭在她的秀发之间,将她纠结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理顺。
一丝丝,一缕缕。
发丝间纠结的是无尽的烦恼与忧愁,理顺它的,则是最淡然的耐心与真心。
索那斯特的手指,柔软和平滑,没有属于武将的粗糙有力、指节突出、随时都散发着最炙热的温度,然而他修长略显细致的双手,却勾勒出仅属于祭司的那种温文,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冷静而自持。
自己真的能够顺利得救吗?索那斯特的保证真的能够兑现吗?作为最高祭司的他在面对诺拉达的志在必得真的能够力挽狂澜吗?
这一切的困惑时时刻刻萦绕在梅艳的脑中,让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即便是静无人声的深夜,也常常陷入无尽的梦魇,醒来时,泪流满面。
然而这一刻,仿佛这一切的恐惧与不安都渐渐远离。
即便迎接她的阳光仍然是步入地狱前最后的光明,即便明天拂过的清风仍然是告别生命时最后的音像。她都相信能够微笑着面对这份阳光与微风。
因为她相信,索那斯特已经尽力了——
或者说,所有爱着她,关心她的人,都已经尽力了。
聂芙特,奥西里斯,还有那些不得已对她用刑却又尽自己的所能减轻她痛苦的陌生人——
或者,还有――他——吧
都,尽力了吧。
这一夜,是这么多天来,最安稳的一夜。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