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爰木叶

3、三、眠月

　　三、眠月
　　绝顶上的风也挟了剑气，凌厉而冰冷。
　　月如霰霜。
　　对手还没有来。
　　他立在巨大的白石上，鹫立在他的肩头。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冷漠而不可接近。
　　散乱污秽的云絮堆积在月的周遭，仿佛一个送葬的素色花圈。是的，送葬，为他，或是另一个人。
　　只是今夜的对决不同寻常。
　　她竟然还没来。
　　他想起三个月前同样的夜晚，同样浑浊不清的月色，纷乱纠缠有如他的心绪。
　　心绪？自己竟然有这样的东西。他自嘲地笑笑，唇角僵硬的线条在月亮下面，仿佛是石刻的刀痕。
　　西域的迷迭香竟有这样的效力，是他未曾料到。
　　不过是在她喜欢的龙涎香里加了一点旁的料，他不过在集市上偶尔听到叫卖的声音，那个高鼻深目的西域男子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会意地压低声音，开出一个昂贵却让他可以接受的价格。
　　“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含糊不清的语言从男子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带了异样的笑意与了然，既让他作呕又让他有一种新鲜而奇异的感受——有什么东西从心之深处怦然爆裂，有如岩浆喷天而上，灼痛他的肢体。
　　你敢吗？男子诡异的笑容仿佛在问，“你——敢吗？”
　　他接过闪烁着黑色碎光的小瓶，奇异的花纹如咒语攫住他的思想。我敢吗？我——敢吗？我——敢——吗？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却不愿意回答。无论答案是什么，那都是一杯毒酒，慢性的或是烈性的——是他必须咽下并且准备为之死亡的毒酒。
　　既然如此，何不“敢”一次？
　　只要这一次——之后的事，都交给她，包括他的命。
　　她本就是他的蛊他的毒，他的不可解脱的咒语。
　　是他的命。

　　其实月色是很好的。
　　香从帷幕中透出来，他仿佛可以看见碧色的青烟袅袅直上，在她的指间唇上萦绕不去。他不须如往日那般压抑心底的羡慕，现在他比青烟有福。
　　到底要不要去呢？
　　一次就够了，只要一次。
　　但是她不会原谅，决不会。
　　错过这一回，就再也没有机会。她是如此精明，察觉了，就再也没有机会。
　　可以吗？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足够的底气。
　　月亮是微红的，仿佛是浸了血的衣裳，隐隐可以想见那下面的血色淋漓。他想起旷野里狼的眼睛，星星点点如同荧绿的火苗。在他看来，那绿也透着血一般的鲜红，它的骨子里根源里是燃烧的烈焰，如同缭绕的青烟。狼的牙齿在黑夜中如一排利箭，啃噬着撕咬着，疯狂地嚼咽尚还鲜活的血肉。他躲在树洞里，目不转睛地用心记录下这巨大的死亡，巨大如无边无际的黑夜，吞噬了他身上所有的热量。
　　他听见父母兄弟的惨叫，他听见不属于人的齿的摩擦作响。
　　他要扑灭那火，他要扑灭！
　　洁白莹滑的月光仿佛是蜿蜒的河流，从容不迫地直抵他的心中的痛痒之处，是一帖清凉的膏药，拂平他内心灼人的毒热。他就躺在这柔软而温暖的月弯之上，不敢睁眼、不敢出声，只是尽力探到月的最深处、最深处……
　　此刻的月，与那夜的月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皎洁明媚，照亮世间万物，包括他漆黑的眼眸。然而此刻的月仅仅是照耀着，平静而且安全。那一夜的月却仿佛一团火，一直在他的体内燃烧着，冷冽却又灼热。
　　他是真想睡了，眠于这月亮之下。
　　想要的已经得到，最后一件事，便是等待她的惩罚。
　　从十岁时起，他就不会恐惧了。
　　他所恐惧的只是未知，然而从那时起，一切都已明了——结束漂泊困窘的惶惶生活，成为兜率天的杀手，不死不得离开。
　　如果这一切都是前世今生的因果，那么一切惩罚都已降临。至少在他看来，这些已经足够。
　　没有什么可以忏悔，没有——这一切都是他自找，却不后悔。他已见过最优美的月，那有着玲珑的弧线与洁白的柔光，像乳鸽初生的新羽，或是柳枝上新绽的飞絮，温润而又清凉，灵动而又静谧。
　　他不奢求原谅，也不需要原谅。如果要怨恨，那就怨恨吧，他知道自己是有罪的。
　　只是如果可以，希望这一切都加诸于他一个人的身上——这是他的宿命，那个人不过是他宿命里的一颗星子，不巧划过他的轨道，洁白的柔光中有了伤痕。
　　不，不后悔，只是歉疚，他付出了这一生最大的歉疚。怎么做都是错，他无法阻止她的怨恨，亦无法阻止自己想要扑灭那绿火的欲望、那爱与恨盘根错节已难以区别的复杂情感。
　　月色暗下来，他仰头看去，浑浊的乌云掩住了皎白的面容。剑在铗中铮铮作响，鹫毛发贲张，直起了颈项。
　　“邬……”一个字还未发出，他已被她冷厉的眼神制止。
　　还是那样的神态未变，青碧的衣衫上佩了串串明珠，组合成兜率天至高无上的徽记。然而却瘦了。
　　他皱皱眉，想说点什么，可是那冷厉如同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上，甚至连一次粗重的呼吸也不敢。
　　“拔剑吧。”她说着，反手抽出腰间的软剑。
　　剑光如蛇般缠上他的胸口，他却只是按住剑铗，眼睁睁地看着心口喷射出沸腾的火热的液体——这是第二次在她面前流血，他再也不能错过机会。
　　“你！”她圆睁着双眼，惊怒，却有一丝哀切从脸上掠过。
　　他无暇去品味她的表情，只是顺势软软倒下，面颊擦过柔羽一般的裙摆，仿佛温泉水一般滑腻轻软。
　　终于触到了她——终于在她许可的情况下触到了她。他不敢回想那一夜灼热的明月，只是注视着眼前被雪水浸湿的裙裾，不断回味着那一瞬的温暖与亲近。
　　邬夜殊……
　　他仍旧不敢直呼她的名姓——那般神圣而不可亵渎。他以最无间的方式靠近了她，然而那不过是增加了这名姓的神圣不可侵犯，自此，他连想一想也感到不可饶恕。
　　邬夜殊……
　　你可知道十岁时进兜率天，看到那葡萄藤下的双鬟稚女，我便决定再也不离开了。
　　你可知道在惨无人道的训练中，只要听到宫主唤你的名字，听到你轻微的答一声“在”，那些苦痛与血腥便都消隐于不可知的地方，满心里剩下的只是那几不可闻的声音中每一丝震颤。
　　你可知道在你即任乌夜啼主人的那一天，我几乎将嘴唇咬下，只为抑制住难以抑制的笑意，我咽下自己的血，然后发现自己再也没有更多的欲望。
　　你可知道在夜色中穿行，看血光溅起在眼前，然后默默拭去剑上的血迹，我都会想象你站在我身边，紧闭双唇严厉地看我做这一切。而我也力求做到最好，幻想幻想中的你会掠过一抹稍纵即逝的赞许的表情。
　　你可知道那一夜的月色，青碧如水、莹洁如玉，我只是想以最崇高的方式膜拜，希望我的虔诚能够在你足下得到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