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云压城城欲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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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灯光，伴随火车的金属声由远及近，驶过夜间的田野，越行越急，最后捻成一条白线，呼啸而过。白色的蒸汽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消散成了一缕缕烟雾，像是腾上天的云丝，晕染了深邃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抑郁的午夜蓝。
小莲从软席车厢里探头出去。她梳着两股羊角辫，那辫子是笔着脖颈子一刀切的，扎起来又短又粗，辫脚上绑了红色的头绳，探出头的瞬间已叫车风吹散了一只。她哎哟了一声，回头去瞧那只头绳，车风强劲，头绳早叫刮得没了影。她愤愤然缩回头，“砰”地拉下车窗，冲玻璃上啐了一口，低头摆弄另一只辫子。坐在对面的陆芷沅笑了笑，扯下脑后的碧绿色头绳递给她。
这头绳是法兰西进口的丝绒缎子编织成的，在潭州城里一只就是一块钱，她眼红了许久，见陆芷沅要给她，自是有些惊喜。她笑嘻嘻接过来，比失而复得还开心些，说道：“小姐，你送给我地东西就四我地啦，你没可以再要回克。”
陆芷沅一点一点掐开胸前的辫子，两股油黑的麻花辫，扯散的那只已经松开，她索性把两股辫子都松开。她听小莲说起了半乡的白话，不由得扑哧一笑：“好歹我也教了你不少，怎么听你说起来还是怪怪的。”小莲见她又笑话自己，嗐道：“小姐，咱们就要回龙标了，不讲龙标话，乡亲们可听不懂哩。”陆芷沅清了清声音，点头笑赞：“小莲讲地四。”
这小莲本是陆芷沅的贴身丫头，自小跟着她，因陆芷沅在省城读书，陆福顺担心女儿只身在外没个人照顾，特意把小莲也送了过去。现下两人连夜乘车从潭州赶回龙标，正是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潭州会战。
陆芷沅将头发完全掐开，青丝软曼，摊在肩头，葱白的手指戳进发丝间梳理了两下，便听见小莲说：“小姐，老爷上次来信提到陈家说亲的事，怕是这次回去就要把婚事给办了。”陆芷沅皱了下眉，头发不知怎的打了结，手摸索了一阵，揪到了疙瘩，她动手把那一截掐了。小莲婆娑着发尾的头绳，心里直是满意，又说道：“老爷向来对陈家少爷就格外青睐，说什么书香门第，又说陈少爷同小姐你打小一块长大，是最适合不过的。”
打结的两根头发拽断之后就散了，捏在陆芷沅指腹间，揉捏成了一团粗糙的小线球，她轻轻用力，将发球弹了出去，沉声道:“别胡说。”小莲往她脸上瞅了一眼，立刻笑道：“小姐，我去给你洗个水果。”她起身从布包里揣了两个梨，甩着羊角辫出去了。
走道的冷风淌进来，窗帘瞬间贴在了玻璃上，那布帘子是奶油色洋绉裁成的，又轻又薄，紧贴着玻璃窗，像受了惊的人。临近最后一站，车上当然没剩多少乘客，她探头向外望了一眼，漆黑的一节车厢，就剩她这一间还亮着灯。前节车厢里的廊灯打着微弱的白光，影影幢幢，她只瞧了一眼，又坐回窗边。窗帘子断了勾链，散开了，似灵柩前的幔子，一阵一阵扫过她腮面，她把窗帘裹在臂上，挽了一圈，又将窗帘挂起来。车头的方向突然传出一声汽笛的长鸣，她怔了下，门外探进来小莲的脑袋，她躲在门边冲陆芷沅嘻嘻笑了两声，钻进车厢，将削好的梨递过去，说道：“小姐，快到了哩。”陆芷沅点点头，向窗外望去，外面的夜晚好像更凄清了。
这龙标城在历史上颇为有名，当年王昌龄被贬于此，李太白就曾题下“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的诗句。后来龙标陆续划分出夜郎、郎溪、潭阳等地，这陆家便是由夜郎县贩货起家的商贾富族。
十五分钟后，火车进入龙标站。
此时天色熹微，空气中透着凉意，那是夏季早晨独有的，凉而不冷，黄包车车夫们早在这个时候就上工了，火车站是生意最多的地方，马路上自是蹲了不少人。陆芷沅此次回来还未来得及给家里送信，因此家里也不曾派人来接她，车夫们见是陆家小姐，连忙站起身来吆喝。她上了最近的一辆车，车夫抽下脖颈上的灰毛巾在皮椅上掸了掸，领她上车坐好，小莲也抱着行李上了另一辆车。
车子拉得顺了，飞起的风倒有些冷，她轻搂双臂，听得那车夫的声音从前方荡来：“陆小姐这次肥来要呆得久些子吧？听讲省城里要打仗了哩！”她点点头，一想自己坐在后面，师傅该是看不到的，便大声应了句：“四地！”车夫笑道：“肥来好，肥来好呀！到底四自己地地方，亲戚朋友都在这里。孙大圣都讲‘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哩！”
小莲坐在旁边车上，听这师傅拽了戏文，扑哧一笑，说道：“你老人家倒看啦不少戏嘛。”车夫笑道：“小姐不晓得，我们这些干粗活地也搞不起什么高雅地喜好。”小莲笑道：“已经很高雅啦，我们家小姐也喜欢看戏哩！”陆芷沅也问他：“龙标城里如今还有戏台子么？”车夫听说陆家小姐也喜欢看戏，顿时感觉亲切了不少，热情地回答说：“有哩有哩，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来，乡下人来赶场时也来，一般都在镇江阁那片子搭台唱戏。正好过几天又有一场，小姐可以克看看。”拉小莲的车夫听他这样一说，忙打断他，说到：“小姐莫要信他地话，宛军来了以后戏子都被叫进县衙里了，哪里还有人唱。”
陆芷沅只知道宛军向来是驻守在潭州城的，如今潭州开战在即，怎么在龙标这里还驻扎了一支宛军的部队？那车夫猛一拍脑瓜，说道：“四地四地，这宛军来了之后啥子好东西全都贡献进克了，小姐可要当心子点。”这车夫还想说什么，叫那车夫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车子跑了半小时，在近码头的地方停了下来，陆芷沅从布格子四角手袋里摸出两块钱，给他两人各一块。
路边的粉摊子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这里临近码头，工人们有时赶不及过早又或是中途饿了，便上杨家来吃碗粉。杨婶正收拾碗筷，同工人们聊着昨天码头上发生的事，一名年轻的工人眼尖，认出了陆芷沅，叫了声“小姐”，陆芷沅对他笑了笑，杨婶这才回头看见她，哎哟了一声，赶紧把她们安排到一张桌子上坐下：“小姐什么时候肥来地？怎么没叫杨柏克接你哩？”炉火边的杨伯也喊道：“就四就四，你们两个姑娘上路总四不方便地，还四让杨柏去接啦地好。”
这杨伯原是她父亲的工人，如今年纪大了，把工头的活都交给了儿子，老两口则在路边摆起米粉摊子赚些钱。陆芷沅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才说道：“我这次回来得急，所以杨柏也不知道，何况他事忙，我同小莲两个人也能应付过来，就不必麻烦他了。”杨婶笑道：“嗐！讲什么麻烦不麻烦地，你们这几个孩子从小一块长大，他是把你当自家妹子看，你也不要拿他当外人才好哩。”杨伯唬了妻子一句，说道：“怎么跟小姐讲这些话哩！”陆芷沅转过身对杨伯笑道：“这倒是没什么要紧的。”杨婶瞪了她丈夫一眼，哼道：“我就讲小姐四顶好地人，这龙标城里没哪位小姐能够像小姐这样亲近人地。”放下竹箱的小莲听杨婶这样说，不由笑道：“我说杨婶眼里就只看咱们家小姐好，每次小姐回来都要夸上一番，倒不问我们吃些什么。”
正说着，杨伯已亲自把两碗锅巴粉端了上来，笑道：“小姐莫要怪她，她四太高兴了，这半年没看见小姐心里兜不住话。”杨婶也笑道：“就四就四，看我高兴地，小姐地口味还没变吧？”陆芷沅接过小莲递给她的筷子，冲二老笑道：“没变。”她熟练地和起粉来，吃了一口。这锅巴粉是龙标的特色小吃，以绿豆为原料，制作工序复杂，只在龙标才有，她每次回来必定要吃过。二老亲眼见她吃了第一口，心里才算是踏实了，转身去忙了其他的生意。
陆芷沅吃东西极慢，因她父亲这一房只得了这么个女儿，母亲又死得早，所以对她在言行举止上的教导十分重视和严格，这一碗粉吃完，太阳早已经从山头里钻了出来，黄澄澄的光辉，落了漫山遍野，连那沅江的水也在顷刻间变得温暖柔美起来。她们付了帐，又同二老作了告别，这才下码头去。
龙溪码头是龙标城最繁华的地方，依靠过城的水路，千百年来成为了周边两省的货品集散地。陆家大宅就在沅水对面。杨柏见是自家小姐，连忙地迎上去一边斟茶递水，一边差人渡河通知老爷，他对陆芷沅说：“小姐回来了怎么没通知我一声，好叫我克接你哩。”陆芷沅笑道：“杨伯伯也是这样问的，只是我这次真是回来的匆忙，就没有找你了。”她接过杨柏递来的茶递到嘴边，顿了一下，又将杯子握在手里，低声问他道：“听说城里来了宛军？”杨柏回道：“是的，这个月初一来的，就驻扎在县衙里。” 县衙同陆家一样，都在码头对岸，离得还不远。杨柏顿了顿，又说:“小姐这次回来可要当心，听说自从这宛军进了城之后，一些老爷家的女儿都失踪了。”
陆芷沅听他说了这话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她往常也听同学提过，说是宛军里有个人称“海少爷”的人物，花天酒地、狎妓□□，每到一处必祸害一方女孩，她有一朋友就是遭了此人的道，想不开寻了死。只因潭州城里有宛军大帅沈石主持大局，这海少爷也不怎的敢胡来。如今这类人物随军驻守龙标，怕是山高皇帝远，要不得了了。她对杨柏这话上了心，后来聊了一些有关陈家的事她也没听进去。不多久工人过来回了话，说是卢上将邀请了几名商贾乡绅往仙人桥玩去了，陆老爷也在陪，杨柏听人去了城郊十里那么远的地方，猜想宛军应该也跟过去了不少人，此时过河最是宜时，于是赶紧腾出一条货船，亲自送小姐渡河。
她是在沅江里长大的，儿时跟在父亲身后一天要过十几趟河，乘船对她而言是如履平地。这船是陆家今年里新置的，黄白色的木材板子，通体涂了一层桐油，日头一震，蒸出浓厚的桐油味，她坐了不一会就往船头上站去了。小舟破浪间带出一片徐徐的河风，将她旗袍的下襟拂翻了过来。因她赶着回家，在火车上也不曾换了衣裳，身上穿的还是学校统一制定的半袖棉旗袍，虽说是再简单不过的校服，可在船上也显得格外打眼。那纯白的衣裳好似生了烟云，氤氲在七月天的沅江水雾中，犹如在她周身缭绕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渺渺然如凌波仙子，不染纤尘、不御铅华。
守在河这边的徐良已经看得呆住。他是宛军中将，如今奉命同卢大海和白少卿率宛军驻扎在龙标。今儿个亏得是他镇守县衙外的码头才得见这样一个美人，若换了白少卿那等不近女色的异类，怕是要坏了大事。待他回过神来，忙不迭揪住一个士兵让他去叫白少卿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