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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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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这片荒芜地域里连树木都鲜少,前方视野空阔,一眼望去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有人骑着匹骏马远远走来。那是个身形健硕的男人,浑身上下被漆黑的长袍裹着,他仿佛感觉不到此地阳光的炽热温度,沐浴在阳光底下仍在慢悠悠地走着。
他慢行许久,道边树木渐渐多了一些。
男人藏在帽檐下一双狭长眸子闪过一丝情绪,随后加快速度,只过片刻便没了踪影。
没了人声,道路又恢复先前的沉寂。可没过多久路上又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来人是个眉目冷峻的白衣剑客,一双唇微微抿着,眼眸里墨色沉沉。乍一看上去只觉此人平平凡凡的,不显半点锋芒。
他驱着马跑了一阵,然后在先前那人徘徊的地方停了停。休憩片刻后,再次沿着道路向前。
走出几步后,白衣剑客敏锐地感觉到有视线在暗窥视。他不动声色地放慢行进速度,手指按上腰间长剑。
“师哥——好久不见。”
男人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在刻意拖长声调时犹如情人间的低语,听上去格外动人。被他呼唤的对象却仍旧绷着一张脸,只是下意识将扣着剑的手指挪开了些。
盖聂盯着从树后驱马走出的黑衣男人,点了下头,声音沉稳道:“小庄。”
卫庄闻言挑了挑眉,踢了下马肚悠悠走到盖聂身边,玩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说你投奔楚军,如今秦朝的气数也快尽了,正是你一展才华的时候。”
盖聂抿着唇沉默,片刻后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出来办事,路过。”
卫庄忍不住哈哈大笑,语气嘲讽:“这条路往前只能通往鬼谷,难不成楚国那小子还能叫你去鬼谷办事?”
“我……”盖聂张了张嘴,却没说下去。
“你不说我来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刺秦失败了回来还会被秦军伏击?”卫庄见他还是不说话,撇撇嘴,开始胡扯,“还是担心我这次干的事儿牵连太大,怕鬼谷被人放火烧了,觉得我连师尊的坟也保不住?”
盖聂的目光闪了闪,终于开口道:“莫要胡言,等你回到鬼谷我就走。”
“走?呵,原来你还真是奉命来办事的。”卫庄面色一冷,语气也跟着冷下去,“是担心我不会回鬼谷而是另有阴谋?所以叫你来看着我?你究竟奉的谁的命?楚国不会管这事儿,应该是墨家,你居然还跟墨家有牵连?你是不是还跟那个丑女人……”
“我并没……”
盖聂听他越说越离谱,刚想开口解释,却被落在发顶的些微湿意转移了注意力。
明明前一刻还烈日当空,此时却乌云密布,日光迅速阴沉下来,豆大的雨滴开始哗哗往下砸。
两人的吵架被迫终止,狼狈地走到树下躲雨。这附近的树木枝干粗壮,枝叶却不怎么繁茂,他们躲进去后,头顶仍有雨滴稀稀拉拉的往下落。
盖聂的衣衫没多久就被淋湿了大半,卫庄发觉后微微皱眉,脱下微湿的黑袍丢给他。
盖聂抓着那布料极佳的袍子,看向卫庄的目光带着些茫然。
男人别扭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穿着。”
“那你……”
“我这边雨小,叫你穿你就穿,哪来这么多废话?”
盖聂闻言还是有些愣。他想起了少时与小庄一同在鬼谷修行的时候,他作为师兄总是让着小庄,小庄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性子,两人相处还算融洽。日子久了,他偶尔也会受到小庄的友好表示,便如现在这般,越是想对人好就越是凶巴巴的,瞧着怪别扭。
自从他离开鬼谷入世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庄了。
盖聂心不在焉地披上袍子,眼睛看向几步外的漫天大雨。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暗沉沉的,并无雷光。
快被淋得浑身湿透时,盖聂被人拉了一把,接着就发现自己跟小庄挤在了一处。那片地方也在漏雨,不过要比他之前呆的那块好得多。也因为地方小的缘故,两个大男人站在下面格外拥挤,身体都贴在一起。
盖聂这些年几乎没怎么跟人靠得这般近,忍不住动动手臂想离开些。
却被卫庄捏着胳膊拉得更近些。
此时耳边雨声很大,卫庄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声中,但习武之人耳力都很好。白衣剑客也不例外。
他听到卫庄说:再挣一下你就滚回去。我当年都没怎么嫌弃跟你挤一床,你现在居然还敢嫌我。
后一句是小声嘟囔出来的,盖聂听得模模糊糊的,过会儿才猜出他在抱怨什么。
他想起卫庄刚来鬼谷的那些日子。少年的脾气有些暴躁,心高气傲的还特别倔,生活常识也少得可怜,偶尔还会闹出笑话。
盖聂少时被鬼谷子教导得冷心冷清的,一心向着剑道,后来心中多了个天下苍生的远大念想。卫庄刚来那会儿,他虽然对这个师弟有些好奇,却因着冷静惯了,一直与他不怎么亲近。
倒是日子年复一年的,两人作为对手的同时,也有了些师兄弟情谊。
这么些年过来,不管小庄是怎么想的,他总归是把小庄当唯一师弟看待的。而且小庄现在也愿意跟自己亲近,大抵也还念着当初情谊吧。
盖聂这样想着,黑沉的眼眸里忍不住漫出些笑意。
*
雨声太大导致两人并没怎么交谈,盖聂平时就是个闷葫芦,而卫庄作为上位者深沉惯了。一场大雨下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沉默的站在一块呆了那么久,气氛沉静,竟然比能说话时的剑拔弩张好很多。
“雨停了。”卫庄陈述着,轻轻松开抓着盖聂的手。
盖聂没怎么注意他的小动作,只转头看向自发跑回来的马匹,附和道:“继续赶路吧。”
他刻意避开先前的话题,卫庄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似的,遂了他的意愿没再问。
只是后来的路程里卫庄又挑着话头暗讽盖聂,盖聂不想跟他吵架也不怎么搭话,卫庄闲不住就凑过去指名道姓的讽刺他。盖聂实在听不惯才回嘴几句,卫庄却总有说不尽的歪理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盖聂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他越表现得跟没脾气似的,小庄就越想惹他发脾气。
可这条路一走完小庄就要回鬼谷,他却早已打算好此生都不会再回那儿。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流沙的人,小庄从前给秦国卖命几乎把所有势力都得罪光了,也许往后就会归隐鬼谷。
也许今天一过,他们就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了。
所以他才放心不下,知道卫庄回鬼谷要经过这条路,早早就守在这边等他过来。
他不想跟小庄吵架,也不想跟他置气。
所以不论卫庄把话说得如何难听,他只顺着对方的意思偶尔回嘴,并没动怒从而掉头离开。
卫庄见他这样,差不多就猜出他是什么心思。他从盖聂出现后就心情很好,现在更是在心里乐不可支。
这几年两人总处于对立的势力,大大小小的场合里斗过不少回。好不容易目的相同一次,他去刺秦。
他先前就想,要是能任务成功还能生还,一定死皮赖脸的要盖聂报答自己。
可惜刺秦失败,虽然九死一生回来了,他却觉得丢人。特别是在盖聂面前。
要说回鬼谷吧,太不甘心了,也没把师哥一起带回去。但跑去缠着盖聂又不是他的作风,主要是他刺秦失败觉得没这个脸。
后来他决定赌一把。
卫庄侧目看了一眼安静陪在身边的盖聂,对方漆黑的眸子望过来。四目对视,他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扭开头掩住外露的心绪。
心里无比得瑟。这次他赌赢了。
*
道路快要走到尽头时,前方的茫茫雾气逐次散开,隐隐显出一座城池的轮廓。
两人远远瞧见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并未勒停马匹,只暗自戒备起来。
再往前走一阵,城门的全貌也渐渐明晰。城墙不高,墙面还有些歪歪斜斜,把守的士兵也不多,看那些人的衣饰竟瞧不出这处莫名多出的城池是属于哪国势力。
卫庄已将那件黑袍子穿回去。城门口冷清得很,往来也就他们二人。守卫只抬头扫了一眼,并未盘查,挥挥手就让他们通过了。
进城后街道上行人寥寥,城内房屋楼阁构造千奇百怪的,有些还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样式。城中道路弯弯绕绕的,到处都是狭窄的小路,绕起来极容易迷失方向。
卫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中一切,觉得这里气氛虽然诡异了些,却没什么实质性的危机。
两人在城内逛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南边的城门,却发现那城门紧闭着,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通行。
“不然今天就暂时在这儿住下,找个客栈还能打探打探消息。”卫庄说着,目光转向身边沉默的某人,用商量的口吻问,“你意下如何?还是说师哥要赶回去复命,没法久留?”
盖聂摇摇头,也没解释,只顺从道:“就依你。”
卫庄勾了勾唇,牵着马与他掉头回走。
这里建筑物实在奇特,所幸店铺什么的也都挂着牌匾。他们入住的客栈里面冷冷清清的,似乎没什么生意。但是卫庄说要两间上房时,店老板却说只剩一间了。
卫庄挑了挑眉,明显有些不信。盖聂看他已经眯起了眼睛,这是他心情不好的预兆,便有些担心这人闹事。
他以为小庄不愿同人共住一屋,于是就开口调和说自己可以去住下等的客房。
卫庄在旁边听他说着,呵呵冷笑着更加不高兴。
店老板依旧面无表情,淡淡回答说本店客房不分等次,当真只剩下一间,还请二位客官海涵……
卫庄眼睛一亮,正要掏钱袋,却见店老板忽然翻了翻账本。
“哦不,现在有两间了,方才有客人退房。”
“……小庄?”感觉到某人周身的杀气暴涨,盖聂以为有什么变故发生,忍不住低声询问。
没等到对方回答,客栈大门发出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盖聂循声回头,看到有两个穿着奇异衣饰的男人走来。
走在前头的那个穿着蓝色的衣裳,灿金色眼眸,高鼻深目的,唇边还带着笑,大概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慢他一步的那个穿着的白色衣袍明显繁复许多,看上去年长一些,容貌不比那位青年的俊美无匹,却自有一番温润气质,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蓝衣青年回头看了白衣人一眼,小心翼翼地去抓男人的手,领着他走过来,神色开心道:“我们要两间上房。”
店老板瞅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还没表示的卫庄二人,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位小哥莫急,小老儿这店还余两间客房,先来后到,等这二位表态后再看有无余房吧。”
“啊?不是吧?”蓝衣青年苦恼地挠挠头发,扭头看向同伴,声音明显变得乖顺起来,“师父,这附近还有别的客栈么?”
白衣人笑着摇摇头,答道:“据我所知,只此一家。”
蓝衣青年闻言皱起眉,随后在白衣人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目光里带着满满期望看向排在他们前头的两人。
被那种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盖聂有些不自在。
卫庄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往前一步帮盖聂挡开那道视线,简洁道:“那我们要一间房。”
“啊!”蓝衣青年惊喜地叫了一声,凑过去对他们笑眯眯道,“那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如若不嫌,等会儿我请二位吃个饭吧?”
卫庄比那青年高了不少,气势更是压他一头,此时毫不客气地冷冷瞥他一眼:“素昧平生,不劳小子费心。”
那青年却是好脾气,一点也不介意卫庄的无礼,只笑笑说:“既然如此,那我与家师就先回房了。”他说完,眼睛瞅了瞅一边虽然没发言,但明显脾气要好一些的盖聂,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二位肯留一间房给我们,这份恩惠什么时候回报都一样。多谢了。”
盖聂闻言微愣,下意识就在对方的认真目光下点点头。等到那两人离开,他就瞧见卫庄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男人愤愤的转身要走,踏出两步又回来一把捉住盖聂的手腕:“傻站着做什么?走了。”
盖聂摇摇头,提醒道:“我们还未付房钱。”
他说着便要取出钱袋,却被卫庄一把拦住。
“用不着,我还不至于落魄到连这点钱都拿不出。”
对方的口吻明显不太好,盖聂顿住动作,以为小庄是真的介意这些,想了想还是默默垂下手臂。
“两位付三枚铜钱即可。”
此时卫庄已经拿出了钱袋,虽然对廉价的房钱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地翻了翻钱袋,取出一枚上币丢过去。
店主人却将那枚钱拾起,客客气气的递回去:“客官给错了,我方才说的是三枚铜钱。”
卫庄没接,语气变得愈发不悦:“难不成你这儿还不收上币?若是店太小找不开,就别找了。”
店主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维持着递钱的姿势,将方才的话有重复了一遍。
盖聂将已经按捺不住怒气的某人拉到身后,一言不发地拿出三枚铜钱付了房钱。随后从店主人手里拿回卫庄的那枚钱,回头想要还他。
而卫庄似是正在气头上,那枚钱他如何也不收,还与盖聂争执了几句。
等进了客房,盖聂把房门关好,回头便见卫庄神色如常的坐在椅子上。
“刚刚那店老板当真古怪,我给他上币他瞧也不瞧一眼,一看到铜钱,眼睛都冒光了。”
盖聂点点头,知道他方才发怒是故意而为:“我在外游历这么些年,也不曾听说过这儿何时多了座城池,此地虽无危机……但却处处古怪,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话说完,他顺手将那枚上币放到卫庄身前的桌案。
卫庄这回没再推拒,只是在收起钱币时嘟囔了句:还真跟从前一样,顽固。
盖聂垂眸静坐着,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已经很久没这样心平气和的呆在一个房间过,盖聂的唇微微张合下,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他觉得这种时机很难得,想好好和小庄说点什么,却发现十几年过去,自己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善言辞。
“喂,师哥。”
“嗯?”盖聂黑沉的眸子里涌上些亮光,安静地抬头看向隔桌坐着的那人。
卫庄的眼神带着些玩味,用开玩笑的口吻猜测道:“你说咱们是不是无意闯入什么神仙洞府了?你看这儿人的衣饰古里古怪,这城池来历不明,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盖聂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反问:“你信鬼神之说?”
卫庄曲起食指敲了敲桌案,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只是猜测。”
盖聂摇摇头,神色严肃的告诫他:“我从前也没见你看过坊间传奇话本,小庄,那东西少看为妙。”
“我都说了只是假设……”卫庄皱了皱眉,语气却很快恢复先前的温和,他放轻了声音,眼睛专注地瞧着眼前的男人,“若是我们以后都困在这古怪城池了,师哥你打算怎么办?”
盖聂沉默片刻,再抬眼时黑眸中寒光乍现,斩钉截铁道:“想办法出去。”
“还在惦记你那遥不可及的梦呢?”
盖聂没说话,只凭着眼中的坚定神采,便远胜千言万语。
卫庄捂着下巴,眸子微微眯起,许久后轻声嘟囔道:固执。
盖聂不解,忍不住问他:“难不成你愿意一辈子困在这里?”
“我当然……”卫庄顿了顿,忽然微扬唇角挑起一抹笑,将目光移向窗外,“当然不会窝窝囊囊的被困在这儿。”
盖聂闻言沉默,既然不愿窝窝囊囊呆在这座小城,却为何要选择回去鬼谷呢?小庄会甘愿在那里度过余生?
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不回去鬼谷难道要像自己当年一样四处逃亡?
回鬼谷,至少还能平平安安的度过余生。
也挺好。
*
天色再晚些时两人下楼用饭,发觉客栈里比之前热闹了许多。他们入座后还有住店的人陆陆续续下楼,不算大的前堂很快就坐满了人。
人一多自然会吵吵嚷嚷的,给这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客栈带来几分人气。
卫庄原本还忍耐着吵闹,想听听那些人的对话推测出有用信息。结果听了半天他发现周围人什么样的口音都有,枉他精通七国语言,竟然完全听不明白这些人说的话。
之后他就心情不太好,愈发觉得周围的环境吵闹,惹人厌烦。饭菜上来也没动几下筷子,一脸阴沉。
盖聂倒是专心用了一些饭菜,不过他吃着吃着发觉卫庄似乎对这边饭菜不满意,便放下竹筷,想劝他多少吃一些。
“牛肉还不错。”
卫庄听他的话夹了块牛肉,目光挑剔极了:“看上去干巴巴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滋味。”嘴上虽然说着嫌弃的话,他却将那块牛肉吃下去了,吃完仍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哼声道:“饭菜差强人意,连酒水都没有,人挤人的吵死了,哪有心情吃饭?”
盖聂默默听他抱怨,眸光闪了闪,提议道:“要不,我们去附近看看?”
“好啊。”
卫庄迅速离座,却见盖聂还盯着饭菜有些犹豫,便皱着眉将人拖走:“看什么看?不是说要跟我去别处吃么?”
“小庄,我的意思是……”我在这儿吃完再陪你去别处找吃的。
“少废话,难道你觉得我已经落魄到一顿饭钱都拿不出的地步了?”
为了不一再刺激师弟的自尊心,盖聂只好把后半句咽回肚里。他一向节俭惯了,不喜浪费,却实在拗不过这人的蛮不讲理。
外面已经天黑了,附近的住户门前亮着灯笼,有些朦胧的灯光将路面照得清楚。街道上人来人往的,比白日热闹多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在人群里走着,卫庄走在前头找附近的酒肆,盖聂本是随他出来,便慢他一步跟在后头。
走了一会儿,盖聂发现这一路每家每户门前都亮着灯笼,路上走着的人们一个个面带喜色。他默默算了算日子,数到今日正好是七月初七,看来在这座小城里七夕是个挺重要的节日。
街道弯弯绕绕的,走过一个拐角时盖聂脚步顿了顿。
他方才无意间目光扫到暗处里一对相拥着的爱侣,很快就自觉避开,现在后知后觉忽地想明白那似乎是两个男子。
他为此神思恍惚一瞬,回过神时发觉周围都是陌生面孔,走在前头的那个熟悉身影已经被人海给淹没了。
盖聂迅速往前追了几步,却一无所获。道路尽头还是个岔路口,分了三条道。
他并没走神多久,小庄也不可能突然走那么快,便觉得情况有些蹊跷。可周围的人实在多,行动极不方便。这样的现状让他皱紧眉头,忍不住担忧起可能已经遇到危险的卫庄。
盖聂心里正着急,一边移动一边四处张望,想在周围的陌生面孔里找到熟悉的那一个。
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却瞧见了先前住店时看见的那个白衣男人。
那人似乎也在找人,眼里透出些焦急之色,步履匆匆的走着。
盖聂正犹豫要不要去找他询问,对方却已经抬眸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白衣男人的眸子亮了亮,面上露出些笑意,紧接着就穿过人群走到盖聂面前。
“真是凑巧,没想到出来夜游也能遇到阁下。”他口吻从容地与盖聂打招呼,“先前匆匆一见还未曾互通名姓,在下谢衣。”
这人瞧着温文儒雅,有些像道家那派的人物。盖聂对谢衣颇有好感,便客气道:“在下盖聂……有一事正想询问先生,白日与我同行那人是我师弟,方才我同他走散,我正往北边街道寻他,见先生从那处而来,想问先生沿途可曾见到他?”
谢衣闻言苦笑,摇头道:“不曾,我也正在寻我那徒儿,不知盖先生这一路是否与他遇见过?”
盖聂摇头说没见着,他的身高比谢衣高很多,在人群里找人更有优势。没等谢衣再说些什么,盖聂忽然瞧见人群里有个黑影跑得飞快,一下子窜到了两人中间。
他下意识地抬手将那黑影扣住,触手温热软绵,定睛看去那竟是一只眼睛圆滚的猫。
“盖先生莫慌,那是我徒儿的……”
“师父——师父!”
盖聂循声看去,便见白日那个陪在谢衣身边的蓝衣青年着急地在不远处叫嚷着。谢衣听到声音连忙出声回应他,那青年很快跑了过来,抓着谢衣的手,师徒俩说了会儿话。
青年灿金色的眸子里情意显露无余,让一边看着的盖聂忽然想起先前看见的那对同□□侣。
他不自在地别开目光,非礼勿视。
那只猫趁着他走神,机灵地挣开束缚溜到主人脚下。
盖聂低头看了它一眼。由于往来行人很多的缘故,地面倒映的影子重重叠叠,显得黑漆漆的。那只猫的碧绿色瞳仁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再抬头看别处时,灯火通明的境况让他一瞬间有些眼花。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画面清晰如初,一圈看下来依旧满是陌生面孔。
“师哥!”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盖聂只觉得心口猛地跳了一下,方才那点儿失落便被别的什么给取代了。
他转过身,便见卫庄挤在人群里朝这边走来,眉毛紧皱着,一副怒气腾腾的模样。
手腕被来人牢牢抓住时,剑客下意识回扣住对方的手腕。
心口的震动渐渐平息,只余下一句油然而生的喟叹。
——找到你了。
*
盖聂与卫庄会合后本想同谢衣他们告辞,但那个叫乐无异的青年热情非常,说是正巧大家都还没吃东西,他方才瞧见附近有个馄饨摊,干脆四人一起去那儿吃一顿。
他们俩对这儿不熟悉,夜里人多,才逛了会儿就走散了一次。小庄已经在抱怨肚子饿了,若是再这么没头绪的找下去,恐怕再过几个时辰也不一定能吃得上饭。
盖聂思忖片刻,便点头答应了。
走的时候乐无异拉着谢衣在前边带路,盖聂跟着他们走了两步,发觉卫庄没跟上来立即回头去寻他。
却见对方三步并两步从后面赶了上来。他看到卫庄的衣袖翻飞了一下,随后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他抓了去。
此时卫庄与他并肩而立,偏着头斜睨他一眼。四目相对,白发青年扬了扬眉毛,忽然勾唇一笑。
他们年少就已相识,到如今已有将近二十年的交情。盖聂见过这人脸上各种各样的笑容,嚣张的,嘲讽的,冰冷的……但方才瞧见的那个笑容,却叫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才好。
他只觉得那不同于记忆里见过的每一个笑容,让人看过一眼,就再难忘却。
乐无异说的馄饨摊很小,煮馄饨的是个中年男人,在旁边帮忙揉面的女人大概是他的妻子。摊位的生意很好,两人埋头忙着做馄饨,看样子是没空去招待别的。排队买馄饨的人很多,大都是买了带回去吃的,以致摊位提供的矮桌旁还有一张空着的。
蓝衣青年眨眨眼,推着谢衣说让他先过去坐着,他来排队就好。过会儿又回过头问盖聂他们,要不要都过去休息,他帮忙端过去就好。
盖聂刚想让师弟去那边休息,就听他抢先拒绝了乐无异的提议。
卫庄说完拒绝的话,见盖聂没什么反应,他刚刚才松开这人的手,现在两人站得很近。他轻轻撞了下盖聂的肩膀,低声道:“师哥,你愣什么呢?快去跟那位谢先生一道过去坐着等。”
盖聂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对此有些意外。不过他并没多想,点点头便和谢衣过去坐着了。
只是想起过往种种,他坐定后总忍不住想往卫庄站的位置瞧上几眼。
谢衣坐在他对面,忽然笑眯眯道:“他们排队还需一段时间,要不我陪盖先生再聊会儿?”
盖聂收回有些飘忽的目光,向着谢衣点点头。
“我见盖先生剑不离身,盖先生修的应该是剑道吧?”
“嗯。”剑客的修行的确是剑道。
“卫先生是盖先生的师弟,想必也是个剑修。”谢衣说到这儿,忽然看了一眼盖聂靠在桌边的长剑,“其实谢某也对剑术有所涉猎,当然远不及盖先生与贵师弟的造诣,谢某心中有些疑问,盖先生听了若觉得涉及私密可以不作回答,只望莫要怪罪谢某冒昧。”
盖聂不由得打起几分精神来,他和小庄来这个小城里还未动过剑,这人却能察觉出他们剑术不凡。他沉着应允道:“你说。”
谢衣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气势变了变,他眨了眨眼睛,笑得温文无害:“盖先生剑术超群,用的却是一把木剑,据谢某所知,剑修是有一段抛却剑的本身去领会剑意的历程,但我观盖先生剑意犀利无匹,明显已经过了这段劫数。”
盖聂闻言微愣,这个问题,从前也有人问过。
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他回答说,或许木剑不会像渊虹那般锋利。
现在的他正如谢衣所说,比之那时已然领会了更高一层的剑意,但握在手中的仍是一柄普通木剑。
一瞬间盖聂回想到了很多事情,他的目光落在木剑上,神情微微柔和下来:“或许这跟剑道无关,盖某只是觉得从前用的那柄剑太过锋利,这柄木剑虽平平无奇,却能藏锋。”
“原来如此……世人修道又何尝不是在修心?盖先生能做到剑道随心,往后必定还会有所精进。”
谢衣说完又抬眼向排队的人群里瞧了一眼,继续道:“那卫先生呢?他的剑意中带着凛然杀气,这样的人应该有一柄锋利的好剑傍身……但是卫先生似乎没有佩剑?”
盖聂摇摇头,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两人这次见面时他就发觉卫庄没把鲨齿带在身边,他猜想可能是被小庄交给下属保管了,也可能是在逃亡时弄丢了,或者是……像他当初那柄渊虹一样,在打斗时断裂了。
若是第一种可能还好,但若是后两种可能……
盖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移话题道:“盖某也有一事不明,先前跑到先生身边的那只猫呢?”
谢衣会意地顺着他的话回答说:“那并非真正的猫,而是我徒儿做的偃甲,已经被他收起来了。”
盖聂惊讶:“偃甲是何物?”
谢衣笑眯眯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偃甲鸟,将上面的细密肌理指给盖聂看,还把个中原理粗略解释给他听。
盖聂听完后了然道:“原来是机关术。”
谢衣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我们那儿称其为‘偃术’。”
盖聂盯着那只偃甲鸟看了又看,最后忍不住夸赞:“这小鸟做得栩栩如生,先生当真妙手天工。”
谢衣笑着摆摆手,说这点皮毛功夫不足为道。
盖聂见他不愿多说,便只在心里默默思忖这谢衣是墨家高手的可能性。没等他想多久,谢衣又提醒他说排队的那两人快能过来了,他抬头去看,卫庄已经站在馄饨摊面前了。
盖聂起身走过去,看见卫庄和乐无异已经一人端着一碗馄饨,沸水中还在煮剩下的两份。
卫庄凑过来问他怎么过来了,盖聂只点点头说有点事。他问老板娘要了一些作料,全丢到卫庄那碗馄饨里。
“你给我那碗里面丢了什么……”
“姜末,客栈那边我先前去问过了说没有,加一点能驱寒。”
卫庄闻言皱了皱眉毛,二话不说迅速地找老板娘要了更大一勺姜末,直接往盖聂那碗馄饨里面撒。
盖聂看着他加完,口吻淡淡道:“嗯,多谢小庄。”
反正两个人先前都淋了雨。
他们端着馄饨回去,四个男人共用一张矮桌,一人占一方都显得很挤。特别是卫庄,动动胳膊都能撞到别人。乐无异坐在他旁边,手刚摸到馄饨就被卫庄无意撞了下手肘,碗从桌上滑了下去。
还好乐无异身手不错,及时把那只碗捞回来,但里面的馄饨也撒了许多。
这时隔壁桌吃完了,老板娘很快过来清理了下桌子,卫庄就拉着盖聂坐到那边去。
开吃的时候卫庄把盖聂那碗抢过来,把自己推过去。然后就用勺子把浮在汤面上的姜末舀出来丢一边,嘴里抱怨着:“放什么姜啊,光是闻气味就觉得难吃死了。”
盖聂默默瞅他一眼,那么多姜还是这人赌气撒的,也没人叫他吃姜多的那碗。
卫庄的嘴巴实在挑剔,顶着盖聂的目光多喝了几勺汤,馄饨只吃了几个,就放下汤勺不想再动了。
盖聂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问他要不要再去叫一碗。
卫庄支着下巴,目光懒洋洋的往隔壁桌看,低声说别人都要收摊了。
那对卖馄饨的夫妇确实要收摊了,此时用剩下的食材煮了一大碗馄饨,就在他们隔壁那桌气氛温存的吃着。
盖聂吃着自己那碗馄饨,眼神犹豫。
这时卫庄往他那边凑了凑,伸长手臂从他手里取过汤勺,舀起一个馄饨塞到自己嘴里咀嚼。末了,还咂咂嘴巴评价说比他那碗好吃一点。
盖聂在一边看得一愣一愣的,迷迷糊糊跟着卫庄把那碗馄饨吃完了。
最后剩下那碗弥漫着姜味的汤汁,卫庄已经把自己那碗汤喝得差不多,盖聂就在他的逼视下把汤汁喝了个干净。
盖聂放下碗时,视线瞥过隔壁桌的那对夫妇,中年男人正伸手帮妻子抹下唇边沾着的一星葱末。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嘴巴,抬眼便见卫庄伸来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
看到盖聂的目光往这边投来,卫庄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移话题问他吃完了要不要再去周围逛逛。
盖聂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点头应允。
卫庄本来因为他的目光而一颗心被提起来,等了半天却只见他神色如常的点点头,便觉得心底那点心思复又被轻飘飘的挂起来,不上不下的没有着落。面前那双眸子永远是冷静沉寂的,他很少能从那里头窥见这人的心思,此时也不例外。
这样的现状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他自嘲的笑笑,转身想走,可迈出两步后却没能继续走远。
卫庄回过头就看到盖聂跟在自己身后,神情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
他心底提着的那一口气被缓缓呼出,手向着身后伸过去,牢牢将那人的手抓住。
双手交握的一瞬,卫庄轻轻闭了下眼睛。
也许是那点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思在心底藏了太久太久,只凭着这一点点的接触就能让他满足。他又是不知足的,他痛恨这人的无动于衷,渴望跟这人更贴近些,甚至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让这人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一人。
但是现在时机不对,显露太多反而会将事情搞砸。
卫庄想着,将那些翻涌着情绪一点点压制下去,狭长的眸子里暗暗沉沉的,只隐约显出一丝涌动的亮光。
只要耐心撒网,总会有得偿所愿的一日。
这个人……让他心心念念了数十个光阴的这个人……
他志在必得!
*
两人在路上走了一阵,被忽然汹涌起来的人潮带着转个方向走出好远,迷迷糊糊的走出了那些绕来绕去的小道。前边是一片空旷地带,再往前有条河流,河面盛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今晚这里有灯会啊,难怪人都往这边走。”卫庄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盖聂往河边走,“既然凑巧过来了,咱们也去放个花灯?这玩意儿我好多年都没见到过了。”
盖聂没什么异议,只看看天色道:“放完就回去吧,明日还得赶路。”
卫庄对这个提议不予理会,像是没听到似的。
盖聂也没再重申一遍,只跟着他去买了花灯,师兄弟两人一人一盏。
卫庄找卖花灯的老头儿借了笔,背着盖聂快速写完,随后把毛笔塞给他。
盖聂提笔要写的时候却见卫庄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一副摆明了不想回避的无赖相。他对此不怎么在意,只抖下毛笔尖端的一点墨珠,认认真真写道——
愿小庄在鬼谷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他如今孑然一身,师尊和朋友早就不在这世间,天明也成长到可以完全不依赖他的地步,唯一让他挂心的人……便是这个总能惹出一大堆麻烦事的师弟。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还给店家,捧着那盏花灯看了眼卫庄,发现他目光有些凝滞,似乎是在走神。
“小庄?”
卫庄应声向他看过来,眼底的情绪躁动着,让盖聂想装作看不懂都难。
就在他想要别开目光的时候,却听到小庄轻声说了句:“我没事,师哥,我们去那边放花灯吧。”
他跟着卫庄沿着河道往前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周围都没什么人了才停下脚步。
这里很安静,也是因为太安静了,盖聂才开始注意周围的景色。今晚月亮并不圆,夜色里月光朦朦胧胧的,天上的星星特别多,远远望去就像一整条银色的河流。而地上的那条河流里也盛着许多一闪一闪的“星星”,那些便是在风中摇曳着微弱灯火的花灯。
“就在这儿放灯吧。”
盖聂听他这么说着,两个人就走去河岸把手中的花灯放下去了。看着那两盏花灯巍巍颤颤的被风吹远,时间就好像被刻意放慢了似的,也不是多长的时间,却让他无端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以为今晚走到这里就算结束,隔在两人之间那层薄纱依旧那么若有若无的存在着,不会再有被戳破的时候。
却不想卫庄忽然喊了他一声师哥,停了一会儿用足够他听清的声音说:我在鬼谷等你。
盖聂难得露出些震惊的表情,几乎算得上是有点儿呆呆的盯着卫庄,反应不及。
“我说我在鬼谷等你回去,既然我不能改变你那个愚不可及的梦,便等你哪一天累了,再……”
卫庄说着,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跟盖聂先前见过的那个形容不上来的笑容一模一样。
那句话他并未说完,只牵了盖聂的手,眨眨眼睛同他说:“反正往后我就是鬼谷子,规矩我说了算,你不是不喜欢谷里的规矩么?大可将师尊教的那些统统忘掉。”
盖聂走神了好一会儿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人才好,想半天什么都没说出口,只轻轻点了下头。
卫庄看他这样,胸腔下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有了着落。虽然他也不知道盖聂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只要没有果断拒绝,他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至于何时才能真正得到这个人……
日子还长,那一天也必定不会太远。
*
河岸边黑衣男人脸上的笑容里带着令人心醉的温柔,只是看着,便觉得岁月静好。
——便等你哪一天累了,再回来遂我的愿。
——愿能与师哥朝夕相对,长相守。
——全文完——
【后记】
“殊途”取义小庄与师哥剑道殊途。他们两人的性格相去甚远,人生抱负更是朝向两个截然不同的目标,以致大半辈子都站在对立的立场。
也许在他们成为鬼谷弟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这辈子要相互为敌,不死不休。
虽然是陌路殊途,却衷心祈愿他二人终有一日能够携手同归。
二零一四,七夕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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