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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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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很大,扯天扯地的下,像是被撕碎了的棉絮,在空中乱舞,然后无声的落在结了冰的河面上。
洛小丁静静躺在冰上,看天上的雪花慢慢悠悠飘飞旋转,然后一片片,一层层地覆盖在她的脸上,身上。雪花覆在睫毛上,把视野中的一切渲染的模模糊糊,只是一切依旧是白的,凄惨的白色,没有一丝让人振奋的颜色。
她浸润在这雪白的世界里,身子早已僵冷麻痹,几乎感觉不到背上伤口的痛楚。有一霎时她甚至有些神思恍惚,魂魄似乎忽然就从身体挣脱了出去,站在高高的天空回头冷冷地看她。
冰面上的那个身体一动不动的躺着,而身子底下却有殷红的血珠渗入冰水中,一点一滴,扩散开去,在冰面上冻结成一朵大大的凄艳的血花。
她忽然想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大雪天,她也是如此无助的躺在这冰河上。养父临死前的话语犹在耳边:“我是在那冰河上捡到你的,你那时在襁褓中哭的面色青紫,几乎就没气了……”
养父一家人死在八年前的一场兵祸中,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要逃避养母的责罚。那一晚她在荒郊野外徘徊了一夜,却因此避开了一场杀身之祸。
洛小丁无奈的苦笑,生命真是奇妙,二十年仿佛只是一瞬间,开始与结局,她的生命注定与这冰天雪地结了缘,冰雪中重生,冰雪中毁灭。即使不被冻死,不出一个时辰,追兵也该到了。
绝望的遥望远方,迷茫的风雪中一条淡影正渐渐靠近,这一霎那她只觉身子一沉,脑中立刻空白一片。
2、
谷落虹再次看到洛小丁,是在九王爷风竹冷的家宴上。
这时距他们分开,已有八年。
八年的时间,洛小丁长大了,修身玉立,款款有型。那是冬天,正在下雪,院中落雪一地,她站在梅轩下,穿一身男装,是粗布棉袍,与风竹冷王府里那些华服盛装的客人们格格不入。
正是这格格不入令她显得与众不同,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宽大的衣袍在风里抖抖簌簌,说不清楚是人不胜衣,还是衣不胜人,只觉她格外清瘦,仿佛随时都会随风化去一般。
她回眸与谷落虹对视的一瞬,谷落虹只觉珠玉生辉,那冰雪一般清冽的眼光让他为之心惊。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看她穿女装的模样。
看得出九王爷风竹冷很看重她,以至于连引见的语气也格外不同。
“这位公子是浮云城主的高徒洛小丁,断翎刀客洛小丁,你可曾听说?”
这名字如巨石般砸落他心间,然而他却微微笑着,朝洛小丁挑衅:“想不到名振江湖的断翎刀客竟长了一副娘们儿相貌。”
洛小丁微蹙了眉,并不恼,淡淡道:“兄台虽是一副男儿相貌,嘴巴上刻薄的功夫却堪比饶舌之妇。”
在场之人轰然大笑,连风竹冷都忍俊不禁。谷落虹被这奚落气的面红耳赤,全忘了是自己辱人在先。他极力忍耐着,用冷淡的口吻跟洛小丁道:“听闻断翎刀客刀法精妙无双,在下愿意领教一二。”
洛小丁的确了得,两人拆招不过十数,谷落虹便落了下风。准确的说,洛小丁胜在身法,刀随影动,雪地里只见一抹淡影挟带破碎刀光,点点滞人。倏忽之间,那一弯薄刃在谷落虹腰间一划而过,叮啷一声,腰带上的玉佩斜飞出去,撞上铜柱,碎了一地。
谷落虹颜面尽失,那宴席不欢而散,看着洛小丁离去,他如坐针毡。
他唤来心腹,窃窃嘱咐:“去,叫人跟着她!寻个机会杀了……”说这话时,他的心脏陡然痉挛,钻心的疼痛迫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心腹领命而去,谷落虹一个人在漆黑的屋子里坐着,忽然感觉到冷,他瑟缩着拉了拉领口,一样东西从内里掉落出来,他将那物事攥住,手心里像有团火烧,那是一个红色的绣囊,里面装着洛小丁的生辰八字。
八年前他从洛小丁身上抢了这绣囊,阴差阳错被误认为是云阳王谷玉澜的儿子,从此乌鸦变凤凰,洛小丙化身为谷落虹,成为云阳王的世子。
他心里很清楚,洛小丁才是云阳王的骨血,自己不过是山野村夫洛初一的儿子。八年的荣华富贵,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洛小丁的出现令他猛然警醒,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低贱而卑微的身份。
没来由的害怕,怕失去眼前的一切,怕这富贵繁华凋落。
3、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不觉间天已蒙蒙发白,谷落虹却在此时昏沉沉睡去,恍恍惚惚,一梦又一梦。
他是被急切的敲门声惊醒的,先前去的那心腹前来复命,却畏缩不敢近前。暗算是成功了,但洛小丁却带伤逃跑了。谷落虹呆怔半晌,绷紧了的心弦却因为那“逃跑”两字而放松了。
下人还在回禀:“不过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想必逃不了多远。”
谷落虹的思绪却不在这里,阳光透过窗纸,射在昏昧的帐子里,刚好落在那红色的绣囊上。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没来由的一阵心酸。
他躺下去,又忽然坐起来,问道:“她往哪里逃了?”
“洛水河那边………”
不待下人说完,谷落虹霍然起身,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
天空还下着雪,纷纷扰扰,迷迷惘惘。
洛水河早结了厚厚的冰,谷落虹赶到那里时,洛小丁已经昏迷了。她脸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花,好似蒙了轻纱,轻纱后是玉琢一般的面容,带着微笑,平静而祥和。
4、
洛小丁绝没有想到救她的人会是谷落虹,那个在九王爷家宴上向她挑衅的少年。
屋子里充斥着浓郁的药香,很静,只听见炉子上汤药煮沸的爆裂声。谷落虹背对着她,在靠窗的一张粗糙的木桌前站着,不知在鼓捣什么东西。
“原来你是女人!”不待她出声,那边已经说话了,言辞里颇有几分不恭,“原本以为你是男人,谁知你竟然是个女人!为了给你治伤,难免有冒犯之处,你也应该清楚我的身份,寻常的女人我是看不上眼的,所以……你不必担心,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情……你大可继续做你的断翎刀客。”
洛小丁慢慢坐起来,背上的伤口果然被包扎好了,用力的时候,会有种撕裂的痛楚。谷落虹的话令她有些无所适从,好一阵子她都在怅茫之中。她当然知道谷落虹的身份,云阳王的独生子,被人骄纵惯了,难怪这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他可以拿女子的清白不当回事!对这样的人,她还能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谷落虹显然不满意她的沉默,忽掉转身来,飞逸的眉微微上挑,却见洛小丁埋着头,纤长的手指捧住苍白的面颊,似乎在哭。
他怔住,欲待说出的刻薄话咽了回去,回身将桌上研碎的药末往罐里装,装了许久也没装完,索性停下手来道:“你若是在乎,以后便跟着我……”
“什么?”洛小丁像是从梦中醒来。
谷落虹转头,洛小丁抬眼看他,脸上竟一点泪也无。倒是他多虑了,他在心里自嘲,江湖女子而已,会顾忌清白之身?即便她是王室显贵的骨血。不过如此而已!
他讪然:“我是说,我这里有精研的药膏,你背上的伤不会留下疤痕。”
原来他正在研磨的是去除疤痕的药膏。
洛小丁心里颤了一下,轻轻摇头:“我不在乎……”
5、
谷落虹弄不懂那女人,越是弄不懂就越是好奇。
洛小丁的伤一天天见好。谷落虹很矛盾,他其实应该杀掉她的,可他竟然鬼迷心窍救了她。
大多数时候,洛小丁都静静坐在小木屋的窗前,看窗外落雪纷飞。跟小时候一样,她依旧不爱说话。谷落虹想起某一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大的雪,天气很冷。可是他们的家中却只生了小小的一盆炭火,他跟两个哥哥挤在火旁取暖,洛小丁却在风豁豁的门边替他们洗衣服。那是名副其实的十月寒冬,洛小丁一双小手在冰水里冻的通红。
他从小就欺负她,饭不够抢她的吃,衣服破了抢她的穿。洛小丁从来没有穿过女孩儿的衣服,家里从未给她做过新衣,她向来是捡三个哥哥穿剩的衣服穿,所以,村子里的人一直都以为洛小丁是男孩。
洛小丁身上唯一鲜艳的颜色是她脖子里挂着的那个红色绣囊,绣囊里是她的生辰八字。可是就连这唯一鲜艳的物事,也被自己抢来了。娘总说洛小丁是野孩子,是别人丢弃不要的。谁能想到,洛小丁竟会是云阳王的女儿,因为这绣囊,他洛小丙一步登天,变成了世家公子。
女子的身份被拆穿,她也不再避讳,几日来一直散着头发,乌黑的一头秀发,流水般倾泻下来。于是那尖尖的脸愈发的白,雪光辉映下呈现出暖玉一般的色泽,眉黛青青,眸光流转之间,谷落虹仿佛听到初春冰裂的声音。
于是他想,她穿女装该是怎样的惊艳呢?
6、
王府里捎来口信,谷落虹抽空回了一趟城,却并未回王府去。
他在城里最好的绸缎庄精心挑选了一套女装。大红羽纱银鼠袄,彩绣锦裙,裙裾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牡丹。洛小丁穿在身上,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他叫店主将那套衣物仔细包好了,抱在怀里兴冲冲往回走。
冒着风雪赶上山去,小木屋斜斜嵌在山间积雪中,洛小丁一个人站在屋前的栅栏边,手中提着那柄断翎刀。
断翎刀只有一尺二寸,刀身微弯,刀刃薄而锋利,刀尖处却缺了一截,好似一片折断了的翎羽,在那断翎处正有一点玫红缓缓地滑落下去。
谷落虹抱着那堆衣服,欢天喜地迎上去,连他自己都觉得高兴的有些莫名其妙,是为了取悦洛小丁么?他谷落虹可从未做过这样的荒唐事,也罢,那就荒唐一次!
当他走到洛小丁身边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在洛小丁脚下的雪地里,血迹斑斑,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不停呻唤的人,其中有一个正是那天他派去暗算洛小丁的心腹。
洛小丁看着他,目光是冰冷的,仿佛是漫天满地的冰凌,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是你的人?你派人杀我,然后又救我,呵,真可笑!”
谷落虹紧紧攥住手里的衣物,苦笑:“是,的确可笑。”
洛小丁一刀削来,他不躲。
但那一刀只轻轻一挑,谷落虹怀中的包袱刺啦一声便被划开,里面的新衣飞出去,红与金的颜色,飞到天空,然后轻飘飘落在莹白的雪堆上。
洛小丁像是愣住了,眼光落在那堆女子的衣物上,良久没有作声,末了却颤着声道:“可笑!谷落虹,你当我是什么?”她指着那一堆鲜亮的颜色,唇边是鄙夷的笑,“很漂亮的衣服,很适合王府里的姑娘们穿。”
她不再看他,转身踏雪而去,一身粗衣布衫在风中飘飞,寥落而孤寂。
7、
袭击洛小丁的人是云阳王谷玉澜派去的。他正在王府里等着谷落虹。
他看着儿子,缓缓往他面前的杯子里倒酒,酒是温过的,往外冒着丝丝热气。
“那些人是我派去的……”面对谷落虹质询的眼光,他并不否认,“有一件事也许你不知道,我的女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非常清楚。”他不说“我的孩子”,而是说,“我的女人生的孩子”,这样的话委实叫人纳闷。
谷落虹脸色开始发青,他一直觉得古怪,堂堂云阳王竟然连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除非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怀孕,可是事实表明,他不但是知道的,而且还有可能是看着那孩子出世的。
可是,他既然心如明镜,为什么不点破,为什么要认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作儿子?
“父王!”不知怎的,呼吸忽然有点困难。
谷玉澜的语声很缓慢,慈和中含着一种叫人折服的力量:“你还叫我父王,说明你心里是把我当父亲的。我也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你必须杀掉洛小丁。”
“为什么?她……她……不是您的……”谷落虹颓然坐下去,终于没能说出“女儿”二字来。
“女儿是么?我没有女儿……从来没有。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应该明白!”谷玉澜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神色整肃起来。“你也知道,我的妻妾甚多,可是却只有一个孩子,很奇怪是么?其实,应该一个孩子也没有才对,因为,我原本就生不出孩子。”
谷落虹脑中嗡嗡直响,这是天大的秘密,可谷玉澜居然告诉了他!除非,他是想除掉自己。他的心猛烈的跳动,以至于手脚也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
“所以,我不会有洛小丁这样的女儿。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流落民间?” 他忽然拍拍谷落虹的肩,“你很聪明,其他的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杀你,你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继承人。只是,这个世上有你,就不能有洛小丁。”
8、
那是绝境,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他要活着,就得洛小丁死。
一切都由云阳王布置好了,只需他去做那只饵。
云阳王说的那些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他终于想明白,洛小丁的父亲其实另有其人。这是谷玉澜的耻辱,他不容她活在这世上,所以二十年前洛小丁会被遗弃在冰封了洛水河上。
小木屋早已人去楼空,屋前雪地里散落着那一堆女人的衣饰。他捡起来,紧紧贴在胸口,终究是无缘看她穿女装的样子了。
9、
夜空里一束烟花绽放,洛小丁看信的时候,风竹冷就在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很温柔的看她,早已知道她女子的身份,可是却一直为她保密。
那纸薄笺被她缓缓揉成团,然后撕碎,风一吹,就与万千雪屑混在一处。
一直以为洛小丙在八年前死了,可他竟然活着,以谷落虹的身份活着。
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关于她的身世。
谷落虹在洛水河等着她,那样宽阔的冰面,早就冻结了十二年的兄妹之情。
她渐渐走近,离他越来越近。
她高挽云鬟,披鲜红雪氅,绣襦长裙,裙裾上朵朵莲花盛开,行动间环佩叮咚。
谷落虹释然笑了,终于看到了红妆的洛小丁,这一幅雪中美景,可谓艳绝人寰。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慢慢走过去,却毫无预兆一掌劈去。就在两人贴近的瞬间,洛小丁听到他喑哑的呼声:“快走!”
他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忘记了云阳王交待的一切。洛小丁的出现搅碎了他一场富贵繁华梦,可他竟然不怪她。
洛小丁倒飞出去。
在洛水河那一边的密林里,响起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放箭!”
那正是云阳王的声音,阴冷无情,决绝而冷酷。
谷落虹忽然间恍然大悟,无论洛小丁是生是死,自己都只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
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
冷箭毫不留情射中他,满背都是。他却对洛小丁轻轻一笑:“小丁,我是三哥,我是小丙……”
整个的冰面忽然间爆裂开来,巨大的冰块蓬上天去,然后落下来,将沉入河底的人完完全全掩埋。
那一天,洛水河上大雪纷飞。
断翎刀下多少亡魂?谁也不知,只知那一场奇大无比的雪,迷了人眼,乱了红尘。
一场断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