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秋》钱徒

2、坐春望月

　　一．伤逝
　　秋宴十岁，父亲逝了。
　　奠堂外，秋日已尽，堂内一片惨淡。
　　母亲趴在棺沿，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秋宴跪在麻垫上，炭盆里，火星四溅，明晃晃照得眼睛有些发酸。
　　大哥尹治盯着小妹手中最后一张冥纸卷为灰烬，直起身子，面朝奠堂外，嘶哑的声音撕开了静寂，“时辰至，盖棺。”
　　“老爷啊！”母亲嚎啕一声，大嫂，二嫂脸埋在手帕里，空出一手，一左一右架起母亲。
　　秋宴依旧跪着，迷茫地环顾着身后密密麻麻，披麻戴孝的人形木桩，胳臂被人狠狠一拽，踉跄着由二哥从麻垫上拉起，怀里被塞进一样东西。
　　是父亲的灵牌，黑色的檀木，左相大人亲题的字。
　　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一抹颀长清癯的身影，脑门上被二哥拍了一记，“小妹，你在东张西望什么？”
　　摇摇头，秋宴默默收回视线，赶上送葬的队伍。
　　秋天的夜总是来得突然，前一刻还恍如白昼，下一刻就变成海浪般青云滚滚的昏暗，逢魔时刻的风陡得萧瑟起来，白色的纸钱漫天飞舞，天边残留的几线红云，迷离了人眼。
　　哀痛生生，谁也没想起，也不愿想起，这一天, 八月十五日的中秋节，也是金陵尹家最小女儿的生日。

　　二．坐春望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所以，江湖总是事多。
　　而这个月，最大的事情莫过武林盟主的离奇死亡案。
　　本来，死了个武林盟主也没什么。江湖，从来刀光剑影，人如蝼蚁，即使如武林盟主，也不过只是一只命硬些的甲虫。
　　武林盟主离奇死亡，江湖人自有血债血偿，不想朝廷竟斜里插进一脚。
　　如此，就不得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而意不在案，在查案人。
　　左相大人自七日前金銮殿，接过圣旨，当夜一叶扁舟，已至江南。当然，这都是内幕消息。
　　毕竟是开国三代来，最年轻的左相大人，若是大摇大摆下江南，能到清风山庄，那就是奇迹，殊不知京城至杭州，一路上所有待嫁女儿，夜里就咬着丝帕，不约而同准备天明就去堵人。更别提杭州城，环肥燕瘦早就把个清风山庄围得水泄不通，连只公苍蝇都别想从她们眼皮底下逃走。
　　很可惜，左相大人中途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坐春望月。
　　不是江湖人，不知坐春望月，没人奇怪。若是，却不知，定是菜鸟一枚，遭万人唾弃。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坐春望月。
　　可是坐春望月究竟在哪里，却没人说得清。

　　左相大人一袭布衣，风尘仆仆刚进了临安城的大门，迎面被一位卖花女郎拦住了。
　　“水公子，买枝花吧。”
　　说罢，也不等答话，笑嘻嘻从花束中，抽出一枝迎春，递到来人面前。
　　两个侍卫心感蹊跷，迅速挡到主人面前，眼前一花，回过神，卖花女已在左相身侧。
　　不亏是左相大人，不惊不乍，只微微一笑，伸手接过，顿时香气满怀。
　　“好一枝迎春烂漫，姑娘，请带路吧！”

　　虽然从传来的一阵阵鸟语花香，就猜到是一处好去处。可是眼上的黑布取下，左相大人睁开眼，还是有些恍惚。
　　漫天艳红的桃花雨，纷纷洒洒，扑面而来，香气袭人，一停足，人就淹没在花雨里。
　　带路的卖花女郎早已没了踪影。
　　疑非人境，一时间也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何处响起秦筝，巧语浅唱，如淙淙溪水，婉转而来。
　　不由循声寻去，林荫深处，止了脚步。
　　翩跹飞舞的花瓣，像嬉戏的顽童，肆意亲吻流水般披泄着的长发，发稍打个转，落入艳红的曳地纱衣，悄然不见。
　　素骨凝冰，柔葱蘸雪，低按相思弦，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
　　指下一转，商音抖高，正是一曲酒泉子。
　　“三月暖风，开却好花无限了。当年丛下落纷纷。最愁人。
　　　　长安多少利名身。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且留春。“
　　曲终，吟罢，抚琴人抬起微垂的脸庞，静静地打量不请自来的听曲者。
　　曲短，左相大人的心思却早已百转千回。真没想到首列朝廷黑名单的坐春望月，主事者竟是如此千娇百媚的男子，叫身为男子的自己也忍不住心猿意马，然而这曲中借晏殊比他的隐意，让自己断然确定，他就是春日公子，那筝也必定就是无弦筝了。
　　左相敛敛袖子，向依旧坐着的人走去，从袖中取出临行前，冬暖交给他的锦盒，送到春日面前。
　　“初次见面，想必春日公子已经认出在下的身份了吧。”谦恭有礼的声音，不是疑问，只是在陈述事实。
　　“草民春日，见过左相大人！”春日低了眉眼，缓缓起身，双手接过锦盒，膝盖一弯，正要行礼，半空中一双手，扶住了下势。
　　“左相大人的名号是在朝堂上喊给别人听的，出门在外，只是两袖清风，一介书生，要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冬暖与我义结桃园，春日兄如不介意，称我水镜如或水同甫皆可。”
　　春日仔细看水镜如脸上淡然的笑，沉稳自如，如三月春风，让人觉得可亲可近可信，稍许平凡的面容也顿时生动起来。
　　心下却更是凛然，年轻如他，在朝堂上十余年，如磐石稳然不动，内忧外患，谈笑间浑洒自如，就连这笑，不知收服了多少人心，如若不是冬暖翻出那比几百年前的旧债，讨个人情，自己是一面也不愿意见上的，更别提沾上这趟浑水。
　　心里想着，唇角早勾起，展开颠倒众生的浅笑，“既然如此，就请镜如兄随春日来吧。”
　　看也不看，左手朝地上一拂，无弦筝像被线牵引一般，平地而起，春日左手一勾，抱在臂弯中，脚下不停歇，向前带路。
　　漫不经心的一番动作，又叫水镜如心里吃了一惊。冬暖的身手，他是见过的，三年前冬暖只身从西凉军营中把自己救出来的时候，军中取人头，如探囊取物，让他叹为观止，头一次见识何为高超的武艺，御前侍卫完全无法相比。
　　事后回京，府中花园，忍不住再次赞叹，不料冬暖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至今犹历历在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且不说旁人，我的师兄弟也比我强的多，同甫日后见了，自然分晓。”
　　现在看来，冬暖的话毫不夸大，自己这个门外汉，也看得出春日内力已臻出神入化。
　　年里的其余两人夏寒，秋宴又不知怎样的利害，诺大一个江湖，卧龙藏虎当比这落花，不计其数，皇上限时两个月，芸芸中抓住杀害梁清风和如意公主的凶手，何其渺渺！
　　水镜如的眉皱了起来，现在毫无头绪，只能依凭坐春望月庞大的人脉网了。以前调查坐春望月的时候，听属下讲起坐春望月这个情报组织，信息传播速率之快令人咋舌，据说皇上晚上招何人侍寝，春日公子肯定比当晚侍寝的妃嫔知道得更快。
　　当日不过当作趣闻，过耳不入。今天早上，自己刚进城门，就被拦下，想来必定自己这一路行来尽在他掌握之中吧。
　　眼前比一般男子更纤细的背影，及膝长发随风飞舞，弱柳扶风，蒲草之姿，确是松柏之质，这天下事，却有几件不在他一手之间？
　　他不是敌人，应该庆幸。

　　桃花林的尽头，是一带古朴的粉墙黛瓦，圈住一座小楼。
　　走进小楼，随处是精致的雕梁画栋，纹饰各异的漏窗，透着浓郁的江南气息，与北方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
　　下午的阳光懒懒地穿进木格漏窗，在桌椅间洒下斑驳破碎的影痕，沿着仅容一人上下的窄窄陡陡的木梯，攀着暗褐色的扶手拾级而上，上楼左转，穿过一道圆形拱门，是一处阁子，四面皆窗。
　　水镜如从窗中望去，远远一片波光浩渺，露花倒影，芳草长堤，绿水逶迤，不觉瞪大了眼睛，这莫非是——
　　“是西湖，”春日似乎听到他的疑问，“那座长堤即是白堤。”
　　“这就是白堤吗！”镜如喃喃，当初公主与梁清风白堤上相遇，料不得同生共衾竟来得如此快。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只可惜终究是人间，白蛇怎么痴情，也无法与平凡男子厮守，逃不了禁锢塔下的下场。”春日踱到窗边，倚在窗棱上，递给水镜如一盅茶。
　　西湖龙井，香气袅袅，水镜如的心境益发沉重起来，皇室的悲剧，一朝复一朝。
　　“皇上已经下旨解除如意公主与西凉的婚约，择日将公主与驸马梁清风合葬。如今，只希望尽我所能，早日缉拿凶手，以慰公主在天之灵。”水镜如握紧手中的茶杯，转向春日，“请春日兄助我一臂之力。”
　　春日却不应他，目光滞留在水天之际，温茶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孔。
　　良久，“镜如兄应知坐春望月的规矩。”
　　“是，若能缉拿凶手，水镜如自当无条件为坐春望月做三件事，只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毫不犹豫，回答干净利落。
　　春日的眼睛暗了一暗，凝视水镜如诚挚的面容片刻，叹了一口气，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他拿过摆在茶几上的锦盒，附上一封蜡封的书信，“金陵大相国寺，我师兄夏寒会带你去寻凶手，至于这封信，见到凶手后再拆开吧。”
　　交待完，也不看水镜如稍缓的脸色，拍拍手，早间那个卖花女子应声出现在楼梯口，“春迎，你替我送送左相大人。”
　　“是，水公子请！”春迎盈盈而立，脆声答应。
　　水镜如慎重收好锦盒，把书信揣入胸口，“多谢春日兄，水镜如告辞。”长揖到底，正要随春迎离去，却被春日喊住了。
　　“镜如兄，可还记得秋宴这个名字？”
　　水镜如奇怪于他声音里隐隐的期望，寻思了一下，有些抱歉道，“秋宴兄大名在下耳闻已久，可惜一直不曾见过，听闻秋宴兄也在金陵，春日兄可是有什么话交付我带往？”
　　春日的脸色有些暗淡，一丝失望闪过，“不，只是顺口提起，不过若是镜如兄有闲暇，不妨去百川转转。”
　　“去金陵，春日兄不说，我也定会去百川，冬暖已经数次向我提起秋宴兄的精湛手艺，垂涎已久。”水镜如再次拱手为礼，离去。
　　阁中独留春日，脸上一片无奈，心中抑郁，却无从叹起。观棋者，终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