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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話、相遇(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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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鹿岛府
女仆在前方引领着两人。
「博雅!」
「是…..」源博雅无奈地回应着。
谁叫自己有错在先,偷讲了他的坏话?
也就怪不得自己被愚弄了!
再说…..安倍这人任性得很,无论怎么纠正他还是会直呼自己的名字……
所以…..算了!随他好了!
「博雅博雅博雅博雅──」
「我听见了啦!」源博雅没好气地回答。
「你怎么会帮鹿岛来见我?」
「他来拜托我,如此而已。」
晴明停下脚步,瞅着源博雅,「有交情?」
源博雅也跟着停下来,回看着晴明,「见过几次面而已,倒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就这样?」
「就这样!」
「真是个好人!」
「耶?」博雅不解地瞧着晴明。
晴明确是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快走吧!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不然会有麻烦!」
「啊?」
源博雅愣了一会儿,待回神后才发现晴明跟那女仆早已走远,赶紧加快步伐向前追去。
***
内屋,鹿岛恭敬地招待着两人。
照道理说来,应该是官拜三品的源博雅坐在上位,接着是四品的晴明,最后才是五品的鹿岛少弁。
可是三人却是随意地围成一圈,中央则摆放着先前由博雅送去给晴明的锦盒。
「这情况有多久了?」晴明首先开了口。
鹿岛搓搓手掌,困窘地看了两人一眼,吶吶地道:「一、一个月了!」
一个多月前,鹿岛的正室夫人因病而逝,几天后,就有女仆在夜晚看见有个女人的身影在夫人生前的房间走动着。
原以为是女仆过于疲倦才眼花看错,却陆续有许多人也接着看见。
夜半,厚重华丽的十二单衣在黑暗中舞动着,长长的下摆拖曳在地板上沙沙作响,脸上还戴着能剧常用的面具──喜面!
抿嘴微笑的喜面悬浮在半空,随着那人的舞姿不停晃动着。
即便是在白天也觉得诡异,现在却夜夜重复这令人寒毛竖立的景象……..
有不少无意撞见的仆人,都给吓出了病来。
还有些胆小的人,已经向鹿岛辞了职,宁可回乡下老家种田,也不肯在这府上多待一刻。
「其实……绫子她…….是个很温柔体贴的女人,怎么会……」鹿岛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晴明用扇子在锦盒上敲了敲,「博雅,麻烦你打开好吗?」
「嘎?」
博雅瞧着那古怪的盒子,深怕里头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可是在鹿岛面前总不好胆小地拒绝,只好强忍着恐惧异常迅速地解开盒子上的绳结,闭上眼睛,刷地将盖子掀起。
晴明瞅着盒子里头的东西,问道:「怎么在你手上的?」
「这……」鹿岛不安地咽了咽口水,方道:「是在下的女儿…..结草…..拿给我……」
「然后要你请我来,对吧?」
「是…..正是如此…..」
晴明好笑地欣赏着博雅闭眼皱眉的怪表情,笑着道:「博雅,睁开眼睛吧!不过是『喜面』罢了!」
「什么?」
睁开眼,发现锦盒内果真只是个木刻的面具,源博雅偷偷地舒了口气。
「我有些事情想单独问问结草小姐,麻烦您安排一下。」晴明忽然严肃地开口。
鹿岛见安倍晴明这位当代有名的阴阳师愿意帮忙处理家中发生的怪事,诚恳地行了礼,起身转入内室。
不久后,帘帐后方由远渐近传来衣料磨擦地板的声音,随行伺候的女仆开口道:「老爷,小姐来了。」
晴明捧着锦盒起身,走到帘帐前,几乎是仅贴着帘子背对着坐了下来,吩咐道:「请出去吧!」
「咦?」源博雅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也要吗?」
「博雅……」
「什么事?」
「我跟小姐有些私事要谈.,有外人在会不太方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喔!」
源博雅点了点头,正要转身退出内屋时,又给晴明喊住:「博雅……」
「又怎么了?」
「别太想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喔,好……你!」可恶!又耍我!
源博雅气恼地跺脚离去,背后还飘来晴明那讨人厌的哧笑。
帘帐后,娇柔的嗓音软语道:「那位大人……真是个老实人。」
晴明微笑道:「小姐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
「安倍大人果然厉害,结草佩服。」
***
夜里,寒露凝结在花草与树叶上,晚风徐来,恣意畅快。
白皙的肤色,挺直的鼻梁,随意披在身上的白色狩衣……
安倍晴明背倚着走廊的柱子,右手握着酒杯,臂肘搁在支起的右膝上,似乎挺享受地饮用着鹿岛特地奉上的美酒。
反观源博雅腰杆僵直,眼神不断逡巡周遭,一脸的警戒。
只要发现四周有什么动静,左手便不自觉地抚上挂在左腰的长刀,随时准备拔刀御敌的模样。
呜……呜……..
「吓!」源博雅吓了一跳,手中的长刀唰地抽出。
呜……呜……
「晴、晴明……哭声…..有哭声……」源博雅颤抖着声音说着。
「喔!」晴明不甚在意地继续饮酒,彷佛没发生任何事情一般。
「晴明……」
晴明忽然拧起眉心,沉重地问道:「博雅,你可曾有过心仪的对象?」
「怎、怎么问…..问这个?」
「有吗?」晴明又再次追问了遍。
「当然有!不过你问这作…..」
「那么…..如果你跟对方有所误会或心结,博雅会让不相干的第三者帮忙解决吗?」
「不!我会直接跟对方道歉,让不相干的人介入,说不定会让对方难堪的。」
晴明听了,同意地点头:「也对!『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大唐国的诗句?」源博雅有点惊讶晴明居然懂得大唐的语言。
「唷,博雅有念书啊?」
「你!」又捉弄我!
「博雅……」
「哼!」
「手不抖了吧?」
「耶?」
「也忘记有哭声了吧?」
「………」
源博雅这才发现,给晴明这么一闹,紧张恐惧的感觉居然全没了。
难道…….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为了让自己忘记害怕?
只见安倍晴明呛着一贯富有深意的笑容,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出来吧!」
突然间,一抹黑影从屋顶上掠下,定眼一瞧,原来是之前在安倍家中见过的,那只会说人话的小白猫。
小白猫一落到地面,居然提起前足,用后脚站立直起身躯……
小猫的身躯渐渐拉长、再拉长…….
最后居然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白色的狩衣,衣服下摆为了方便活动,而塞进裤管之中。
「去请鹿岛到夫人生前居住的对屋吧!」
「是!」
应答后,小男孩匆匆跑去鹿岛所在的主屋。
「博雅!走吧!」
「嗯…….」
在这男人身旁,似乎所有不可能的事情都变得可能……
奇幻且莫测高深!
就像悬浮夜阑虚空中的云,虽看不出瞬间的形状有何改变,但若持续注视,就会发现那朵云已在不知觉中改变了形状。
***
空荡荡的对屋,因为传出怪异的景象让人更觉得阴森。
「蜜虫,领路吧!」晴明在黑暗中突然这么吩咐道。
黑暗中,一道模糊的影像渐渐变得清晰……
是先前在晴明的宅子中,那位穿着十二单衣的女子。
不知何时现身在这儿,手中还提着小巧精致的灯笼,婀娜的身形默默地在黑暗中领路前进。
呜……呜……
从屋子四周飘荡着女子柔弱无助的哭泣声…..
「主人,我带鹿岛大人来了!」
源博雅吃惊地半转过头,只见那小猫变成的少年同样手提灯笼,后头还跟着略略在颤抖的鹿岛。
四人来到对屋中央,原本摆放挂帘以为区隔的地方,一抹影子来回移动着。
「啊──」鹿岛忍不住低呼出声。
「那…..那里有什么吗?」博雅瞇着眼睛问道。
「是绫子夫人…..我忘了你们看不见…..」
晴明微微笑了笑,左手两指并拢贴在博雅的眼前,「博雅,闭上眼睛!」
「喔!」
待博雅闭上双眼,晴明将两指轻放在博雅的眼皮上,喃喃念着:
开心眼,便见鬼!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源博雅依言睁开眼睛……
「那、那那──」
原本影子闪动的地方,居然有一女子穿着华丽的挂衣,手拿精致的扇子,正在暗室中优雅地舞着,头上……还戴着那张『喜面』。
晴明走到鹿岛身边,手指放在鹿岛眼前重复同样的动作。
鹿岛一见眼前的景象,难过地跌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舞动的身影。
还记得吗?初次的相遇?
还记得吗?解开我衣结的手?
还记得吗?床头庆贺新婚的三夜饼?
还记得吗?你曾经许下的承诺?
女子一边持扇舞蹈,一边呜咽地唱着…….
旋转、昂头、转手、挪步……
微笑的喜面下,唱着哀伤的歌;缓慢优雅的舞姿,压抑着激烈的情绪。
陵兰之舞!
据传古有一国,名为陵兰。
陵兰国主相貌俊美非凡,唯恐战场上阴柔的容貌不足吓敌,故而每回征战,必以狰狞的面具遮掩其本来的面貌,故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
晴明低头看着鹿岛,后者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晴明…..这……」源博雅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不解地问着。
晴明抬起头,打开扇子一派悠闲地搧了搧,接着,对女子行了个礼,道:「鹿岛夫人,在下有点事想请教夫人,打扰了。」
「阴阳师?」面具下传来女子疑惑的声音。
晴明没有回答,仅是撩起衣襬端坐在地上。
女子迟疑了会儿,然后缓缓地移动了几步,虚浮的身影在灯笼微弱的烛火映照下更加诡异。
「绫……」鹿岛哽咽地低语。
戴着面具的脸忽地转向鹿岛所在的方向,语气森冷地问道:「你是谁?」
「绫…..我是将伍,鹿岛将伍啊!夫人,妳忘了我吗?」
「夫人?」
「是的,妳是我的结发妻子啊!」
「将伍?」
「对,我是将伍,绫子妳记起来了吗?妳记得的不是吗?」鹿岛激动地呼喊着。
「将、伍?」女子又问了遍。
「对,我……呃──」
鹿岛话说到一半,就见那批垂在面具后的长发,居然像有生命似地射向鹿岛,紧紧缠绕住他的脖子,犹如捕捉猎物的老鹰,将鹿岛整个人提到半空之中。
黑发一圈又一圈地紧紧勒着鹿岛的颈子,失去空气的恐慌令悬吊在半空中的身躯不断地扭动,但是却无法挣脱牢固的束缚。
渐渐地,鹿岛的脸上失去的血色,慢慢泛起死气的黑青…..
「鹿岛!」
博雅惊恐地想要扑向前去搭救,却发觉身前像是有道无形的墙壁般,让他根本无法靠近。
「博雅,坐下!」晴明突然开了口,语气异常严肃地命令着。
「可是…..鹿岛他……」
「坐、下!」
源博雅又急又慌,瞧见安倍晴明一脸戒备地盯着前方的,想想『这种事』不是自己能够解决,既担心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挫败地跪坐在地板上。
『铮……铮……..』
忽地传来悠悠的琴音,源博雅诧异地转头,那白猫幻化的少年不知哪来的七弦瑶琴,搁在盘起的腿上十指流畅地奏着古朴的乐音,而那穿着十二单衣的女子,正随着琴声优雅地翩翩起舞。
博雅钟爱音乐,更是当代的吹笛名家,听着少年的高超琴艺,整个人几乎沉浸在那优美的旋律里,不由地拿出随身带着的笛子,和着七弦瑶琴吹奏了起来。
琴与笛,从生涩不同调,渐渐地相互融合…….
就像是比翼双飞的凤与凰,由两个独立区隔的个体,渐渐合而为一……
缠绕在颈间的发,缓缓地松开,鹿岛自半空中跌落下来,抚着脖子上鲜红的勒痕大口地喘着气。
女子双手掩面,肩膀微微地抖动,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面具空洞的眼眶中流出。
血泪!
是泪…..
却也是血…..
殷红的液体沿着白色的喜面两侧淌下,祥和的笑脸隐藏着悲愤。
琴音与笛声中,女子啜泣倾诉,压抑了一辈子的──
是爱……
却也是怨…….
***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
男孩跟女孩从玩伴变成恋人,青涩的年少单纯的爱慕,最后结发良缘共枕而眠。
男孩蜕变成了成熟稳健的男人,依旧爱恋与呵护着追寻了许久才成为自己结发妻子的女孩。
不是不爱自己的妻子,但是身为一个贵族阶层的男人,除了元配夫人外,免不了会有几个情人,游走在和歌应答的风雅之间。
女孩修去了两鬓的发丝,垂放一头乌黑拖曳在身后,成了这家中的女主人,尽责地操持家务、服侍夫君。
一夜又一夜,凝望着丈夫转身离去前往情人家中的背影;
一次又一次,在空虚寂寞的房间里宽袖掩面暗自啜泣。
那个曾经诉说着会永远守着她一人,不弃不离此生方休的男孩到哪里去了?
那个曾经执起自己双手,红着脸倾诉爱语的男孩到哪里去了?
为何现在这个似曾相似的男人,给她的不再是温柔甜蜜的呵护,却是比霜雪覆盖还冷的冷、却是比利刃穿胸还痛的痛?
很冷……
很痛……
多么想抓住丈夫的衣襬求他不要离去,又是多么想冲向前去拦下他的脚步不让他去探望别的女子。
但是……
一个贵族女子应有的礼仪,所以她不能。
一个正室夫人该有的包容,所以她不能。
于是……
平日不太走动的女主人,在每一个丈夫离家的夜晚,缓步起身。
在无人的内室中,穿上最华丽的衣裳,戴上慈祥微笑的喜面…….
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跳着遥远国度传来的陵兰之舞──
隐藏内心的悲哀与怨恨,用平静湛然的优雅微笑,打起一场又一场属于女人间的战争。
故事的最后,女孩抑郁地走完她年轻的一生。
满腔无处抒发的爱与恨,伴随着她掩入一坏黄土之中。
***
寂静,笼罩在烛火晕染的黑暗屋内。
鹿岛将伍,那个故事中的男子,凝望着妻子的幽魂,呆滞……..
曾以为,包容丈夫拥有情人,是女子应有的德行;
曾以为,不会妒忌温柔贤淑的妻子,是丈夫该有的权利。
相较之下,别的男子被妻子丑陋狰狞的妒忌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家中的夫人却总是微笑地恭送自己离去,微笑地迎接自己回来。
与友人聚会时,总是听到别的男人艳羡地道:「鹿岛的夫人真是有德行的女子啊!」
殊不知,当年那个柔弱可人的女孩,是以怎样的心情默默地承受着丈夫离去的身影?
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压抑着委曲与寂寞,展露最动人的笑靥?
而这这一点又一点累积聚集的悲苦与怨恨,甚至在死后化身鬼魂也难以释怀。
***
「绫子…..绫子……」鹿岛抚着颈间的伤痕哭泣地唤着妻子的小名。
女子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因为心中充满着怨恨,所以魂魄迟迟无法升天,夜夜徘徊。现在看着夫君的泪水,知道您的心里还有我,也就足以消除我心中的魔障…..」
「绫……」
女子转过头,解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面具底下清秀的容颜,伏下身子恭敬地对安倍晴名行礼,轻轻地把喜面放在地上,道:「麻烦您将这交予小女,转告她…..母亲会永远保佑她,希望她…..能够幸福。」
身穿十二单衣,被唤作蜜虫的女人,挪动步子走过去拾起面具,转身退回安倍晴名旁边,将面具递交给了晴明。
「夫人放心,在下…..会转告小姐。」
「谢谢您,我现在终于可以走了……..」
女子颌首回礼,身影渐渐消失在空中……
「绫…..若有来生,我一定….一定不会负你……」鹿岛哭泣地唤着逐渐消逝的身影。
「来生?」女子露出温柔的微笑,摇头。
「夫君若真有心,就请答应妾身…..别让我们的女儿结草成为联姻的牺牲品,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还请夫君允许结草终身不嫁。倘若…..结草有意,无论对方身分贵贱,都请夫君成全….将伍哥….你能答应吗?」
鹿岛点点头,道:「我答应妳,结草的终身大事,由她自己决定。」
女子微笑,身影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内室。
蜜虫手中的灯笼,也被突来的一阵微风,咻地将烛火熄灭,重归一片宁静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