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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藏海花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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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刚一结束,在陵园跟吴邪做过最后的道别,张起灵便昼夜不歇地奔往长白山,只为尽早解开那个一直以来时刻都萦绕在自己心中的疑惑。
按理说,如无意外,吴邪离世后的第七天他的魂魄就应该去往冥府,而自己身上的麒麟也会在此时发出蓝光提醒,以前每一世都是如此,可如今已经整整五年过去,为什么麒麟却从没亮起过?
当年,若不是看到自己的国家被外族欺凌,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泱泱中华危在旦夕,若不是为了要替吴邪完成为父报仇的遗志,张起灵又怎会舍得放弃与他在轮回镜前道别的机会。
然而,不可捉摸的命运似乎再一次愚弄了他们,虽然张起灵早在五年前就已发现麒麟并没有在指定时间内发出蓝光,但由于当时战事吃紧,所以他一直都没机会抽身回到青铜门去追查原因,以致于在同千万抗战同胞将日本侵略者彻底赶出华夏大地后,他才得以怀着满心不安匆匆赶往长白山青铜门。
在梦之界静候一个多月,发现身上麒麟仍无异动,张起灵终究还是忍不住进了终极之门,心中抱着一丝侥幸,期望能从轮回镜上再见吴邪一面,可结果却未能如愿,从终极之门出来,他很快就陷入龟息。
又一个五年过去,当他清醒过来时,依旧失望地发现身上的麒麟并没有任何要发光的迹象,同样,火精神树也没有结出神果。心中疑惑不由愈来愈盛:
为什么会这样?自吴邪去世到现在,自己身上的麒麟就再没亮起过,难道,他的魂魄根本就没进冥府,而是一直在某个特殊的地方等着自己?
不,不会的,他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躲得过轮回?
还是说,自己身上的麒麟其实已经失效,吴邪在中弹横死后的第七天魂魄就进了冥府,如今正在堕欲渊里“自度”?
抑或者,连火精神树也失效了,吴邪其实早在自己龟息之际就已成功转世?
没有麒麟和火精神树的提示,张起灵只能凭直觉判定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又独自在阴暗的青铜门内熬过一段漫长时光,没有等到任何奇迹发生的他只觉心急如焚。
终于,这天他做出了个十分冒险的决定:再进一次终极之门,如果不能从轮回镜中得知吴邪是否已经转世,那自己就只能再闯一次堕欲渊去寻找吴邪的亡灵,以确认他还在那里“自度”。
决定好之后,张起灵当即就开始行动。
来到轮回镜前,镜中画面仍和自己五年前看到的一样,安静地定格在忘川河两岸的红白花海上,不再有更多提示。心底闪过一丝失落,他又继续朝冥府奔进,目标直指堕欲渊。
然而,在万千亡灵中徘徊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吴邪,感觉体力即将不支,耳畔忽然响起当年神农说过的话,虽觉无奈,却又不得不迅速撤离。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终极之门脱出后,他无力地瘫倒在门外冰冷的地面上,意识尚存之际,忽而感觉身体被一股温暖的怪力裹挟着漂浮起来,直至将自己安置到梦之界的石床上,那股怪力才彻底消失,而他也就此陷入龟息。
当他再次从龟息中醒来,时间已来到1959年年底。
眼前情景和上次一样,身上麒麟丝毫没有要发光的迹象,火精神树也同样没结出神果。在梦之界又苦等过一段时间,张起灵终于绝望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办法再找到吴邪。
为什么会是这样?吴邪,你现在究竟在哪?千万不要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就在张起灵准备再次进入终极之门,去堕欲渊寻找吴邪的亡灵时,门外那片雾气浓重、被不知名光源照得或蓝或绿的虚无世界忽而隐约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清越男声,似是在很有韵律地诵读着什么,不过却听不真切。
他闻声转过头,并下意识循声追了过去。不多久,诵读声就将他引至一处幽深狭长、不知通往何处的山底通道入口。这是千年来,他在青铜门内从未发现过的地方。
诵读声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感召力,使他没有丝毫犹疑,就跟随它进入了眼前的山底通道。
在模糊缥缈的诵读声的一路指引下,张起灵不日不夜地在通道内走了很久很久,就仿佛它根本没有尽头一样。不过,每往前走出去一段,他便能敏锐地感觉诵读声也会随之清晰一些。
终于有一天,他已能完全听清楚那清越男声在诵读着的内容:
谁,执我之手,敛我此生癫狂;谁,吻我之眸,遮我永世流离?
谁,抚我之面,慰我此生哀伤;谁,携我之心,融我永世冰霜?
谁,唤我之名,驱我此生孤寂;谁,弃我而去,留我永世独殇?
谁,可明我意,使我此生无憾;谁,可助我臂,纵横永世无双?
谁,可倾我心,寸土恰似虚弥;谁,可葬吾怆,笑天地虚妄,吾心痴狂?
子,覆我之唇,祛我此生流离;子,揽我之怀,除我永世浮沉!
执子之手,共你此生风霜;吻子之眸,伴你永世轮回!
执子之手,收你此生所有;吻子之眸,赠你永世情浓!
曾,以誓之名,免你此生哀愁;曾,悯子之情,祝你永世安平!
当时,张起灵还不知道,诗中所言,便是他接下来的半世宿命!
1960年年初,张起灵终于走出山底通道。随后,他就不无惊愕地发现,眼前的这幕景象几乎与长白山青铜门内的景象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里的终极之门竟是一个永不停歇地、按照顺时针方向转动着的巨大漩涡,乍一看,就仿似是要将所有靠近它的物体都吞噬掉一般。
张起灵漫无目的的在漩涡之外的虚无世界徘徊一段时日后,最终在诵读声的指引下走出了这里的青铜门。
青铜门外,是一座座与长白山相似的亘古不变的雪山,他下意识紧了紧穿在身上的那件吴邪特意为他订做的军大衣,便跟着诵读声往山下走去。
不多时,一大片随风飞扬的五彩经幡就赫然出现在眼前,隐约还能看见一座隐在经幡后面傍山而建的喇嘛庙,直到这时,张起灵的黑眸才终于闪现出一丝光彩:难道这是佛的旨意么,吴邪?
待他来到喇嘛庙门前,不期正遇上一个迎面而来的年轻小喇嘛。
小喇嘛:“贵客从哪里来?”
张起灵:“我从山里来。”
小喇嘛:“是从山对面的村子里来的吗?”
张起灵:“不,是雪山的深处。”
从小喇嘛嘴里得知这里是西藏的墨脱后,张起灵自此便借宿在这座喇嘛庙中。因为,凭借一种不知来由的强烈直觉,他已然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的安排,只要自己留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吴邪的转世。
每日清晨,值班喇嘛都会将手伸到窗外开始观察,待能在天光下看清自己的掌纹时,便会登到庙中最高的措钦大殿楼顶,连续击掌三次,然后就用厚实的胸音反复多次呼喊一句“米米泽哇德清坚色斯”来叫众人起床。
这句经文的意思是:观音菩萨保佑平安!
自打入住这座喇嘛庙之日起,张起灵的一切生活习惯便几乎都与这里的喇嘛们一样。每天早上,只要听见值班喇嘛开始呼喊,他就会立即穿好喇嘛服下床洗漱。
不管严寒还是酷暑,庙里的所有人都只能各自用一盆自山上引下来的清凉泉水漱口洗面。
待将自己收整干净,他便要开始一天中的第一次修行:清扫庭院、打理殿堂。其中,在打理殿堂时,检查各尊佛像是否洁净完好,便是这次修行内容中的重中之重。最后,在结束一切洒扫之前,他还要默诵一段经文。
完成以上的修行内容,就到了早饭时间。喇嘛们的早餐很简单,一般就是喝些酥油茶或奶茶,并配以糌粑吃。用过早饭,喇嘛们就要到措钦大殿集合,并在诵经师的带领下开始吟诵经文,这就是早祷,亦是第二次修行,一般持续两小时左右。
早祷期间,常会有施主进庙布施,如果施主家中有喜事临门,诵经师就会用藏文宣布:“让我们为幸福祈祷!”而要是施主家中不幸有亲人去世,诵经师则会宣布:“让我们为亡灵超度!”
早祷结束,稍事休息片刻就又到了午祷时间,即第三次修行,同样也是在诵经师的带领下持续吟诵两小时左右的经文,再之后就是午饭时间。这一餐,喇嘛们一般会吃些饼子或者米饭、面条之类的主食,有时也会吃到被他们称为手抓肉的大块水煮肉,或者汤面块,即汉族所说的面片汤。
这里声明一下,喇嘛们吃的大块水煮肉一般指的是牛羊肉,因为他们是绝不能吃飞禽、鱼肉、驴肉、马肉和狗肉的,且这肉还必须得是“三净肉”。所谓“三净肉”,就是一不见其是专为我所杀;二不闻其是专为我所杀;三不疑其是专为我所杀。
每日下午,庙里会组织三场辩经会,为这一天中的第四次修行。第一场,是喇嘛们两两自由组合,面对面一坐一立,先由站立的一方击掌发问,席地而坐的一方回答,几轮问答过后,双方身份互换一次,然后再继续问答,如此反复三次才算结束。后两场,则是将全部喇嘛分为两组,面对面席地而坐,并互相发问回答,而诵经师不时也会根据各组回答时的表现做出相应评定。
整个辩经期间,都会有号角、海螺、铜锣等乐器奏出的激昂乐音相伴,场面既显得严肃认真,又不乏热闹激烈。
喇嘛们问的问题,大都来源于佛教经典,如:
问:“阿弥陀佛”在梵语中的含义是什么?
答:无量光明!
问:“南无佛”在梵语中的含义是什么?
答;敬礼!
问:佛家有七苦,除生、老、病、死外,还有三苦是什么?
答: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问:菩萨修习五明,其中“因明”指的是什么?
答:逻辑学!
问:普渡众生的“渡”,在佛语中的含义是什么?
答:到达彼岸!
问:佛语中所说的“身业”指的是什么?
答:行为!
当然,所有问题里还会参杂一些有关于藏人风俗习惯之类的问题,如:
问:在西藏,客人在主家一般要饮几碗茶才算吉利?
答:三碗!
问:藏人伸舌头是一种什么行为?
答:谦虚和尊重!
问:藏人待客规格最高的一种仪式是什么?
答:献哈达!
问:藏人的名字中,格桑对应的意思是什么?
答:圣洁吉祥,美好幸福!
问:藏人的名字中,尼玛对应的意思是什么?
答:光明神圣,是对太阳的尊称!
问:藏人死后,为什么要选择天葬?
答:舍身也是一种布施。
待到三场辩经结束,用过晚饭,张起灵便会跟着饲灯喇嘛,就是他刚来这里时在庙门口见到的那个小喇嘛,将措钦大殿里的所有酥油灯一盏盏点燃。因为,晚上喇嘛们会聚集在这里进行一天中的最后一次修行:听诵经师讲解经文。
讲经一般持续一到三个小时,末了以全体喇嘛吟诵一段大藏经为这一整天修行的结束语,之后便可各自散去。
每晚,回到自己的卧房,张起灵便会在昏黄的酥油灯下开始他自定的一道修行:在五颜六色的风马旗上,满怀虔诚地抄写着一段段特意挑选出的藏文佛经。字里行间,无外乎都是对吴邪的祈愿和祝福。
一年后,张起灵将一串串写满经文的五彩经幡,挂在了一处离喇嘛庙不远的山巅。往后,虽然时不时还会有新的风马旗加入,但他却一直没能如愿等到转世吴邪的出现。
后来,他慢慢地发现,由于找不到吴邪,自己在晚间已经完全没办法再安心入睡,遂就干脆盘坐起来,整夜整夜地在黑暗的卧房里一遍遍诵读着佛经。然而时间长了,他却开始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诵经,还是先前山底通道里的那个声音在耳畔为自己吟诵?
再后来,他也曾跟随庙里的喇嘛们全身匍匐在地、无比虔诚地去转过一座座山,一道道水,一尊尊佛塔,但却依旧未曾遇到他一直都在等着的人。
又过了两年,这天晌午,张起灵将庙里的一排转经筒连续拨转了五十多个来回后,便默然来到措钦大殿楼顶。
起先,他在一处不易被发现的石檐上静静呆坐着,周身都散发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气场。及至一阵风起,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片纸质风马,恰好落在他的胸前。于是,满腔心事便在瞬间被勾起,失神地盯着风马去看,直到它又再次被风吹走,飘向身后未知的远方,才见他忽然缓缓开口,模仿着吴邪的语气低声吟诵道: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夜,我听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得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年,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待将这几句仓央嘉措的情诗诵完,他伸手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取出了那张民国吴邪的旧照,黑眸无比眷恋地在他的眉眼上停留许久,终是忍不住地落下泪来。
这一刻,他再也无法压抑这二十三年来自己内心的所有惶恐与不安,悲戚地仰望着西藏湛蓝地天空,哽咽地问道:“吴邪,你到底在哪里啊?”
不料,这一幕悲怆却无意被庙里的诵经师看到。
在诵经师的印象中,眼前这个正在哭泣的年轻人的脸上,是根本不可能会有任何明显表情的。自三年前他来到这座喇嘛庙,每日里的行为完全就像是一位无欲无求的虔诚修行者,如若他肯就此皈依佛门,那也绝对是可以配得上“喇嘛”这个尊贵称号的。
可是,而今他的脸上却怎么会有如此悲伤的表情?
领了一辈子经的诵经师,本以为早就该静如止水的一颗心,却硬是被眼前的这幕情景给深深地撼动了那么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