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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番外:康熙篇 ...

  •   皇帝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
      若他还有年轻时一半的决绝,或许真会杀他。他乃女真之后,从太高祖皇帝甚至更早之前,为了皇位稳固就从不在乎杀个把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甚至父亲。
      儿子……这两个字涌在心头,却让他不由心底泛了几分寒意,自己有子二十余,可到底有几人当他是皇父?!
      一室沉默,殿中静极了,几乎呼吸清晰可闻。皇帝一时间有些恍惚,魏珠早识趣地退出殿下,这里只彼此二人——有多久,没有这般只有父子二人独处过了?
      他尚能记得的,好像还三十多年前,有一次,二阿哥生病了不肯好好吃药,精奇嬷嬷实在无法让人知会了他,他放下手中奏折亲自将他抱在怀中一点一点喂药,给他拭汗喂饭,甚至守了他整整三天。
      皇帝已经有点记不清那时的他有多大了,但他至今还记得那小小一团的小阿哥奶声奶气搂着他叫“阿玛”时的样子。古人有言,君子抱孙不抱子,那似乎是他第一次抱自己的儿子,大概那也是他唯一抱过的儿子。
      可如今,看着那跪在咫尺的男子,休说再无从前的乖巧懂事,便是连那骨血的情份也被磋磨的分毫不剩。
      皇帝叹了一声:“四十八年,朕复你太子之位,你不思悔改,依旧暴戾荒诞、结党营私,利用朕出京之机,勾结鄂善、耿额、齐世武、悟礼等人意图谋逆,朕对你屡寄希望,你却屡教朕失望,你可还有话要说?”
      “一切都是罪臣所为,罪臣无话可说。”二阿哥自进门后一直以头触地,直到此时,亦不曾抬首。
      皇帝不由冷笑:“这就是你对朕的态度?朕听说你甚至曾有‘古往今来,岂有四十年之太子’之言……如此狂妄之语尚敢出口,如今做出这副心如缟灰之态又是给谁看?”
      “那陛下希望罪臣有什么样的反应?抱住陛下双腿,捶胸顿首、痛哭流涕,细数臣之罪孽,体陛下之宽德仁厚,让您再给罪臣一次谋逆之机?”他埋首于厚厚的地毯间,声音平静刻板无悲无喜。
      “胤礽!别以为朕不敢杀了你!”皇帝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了过去。可惜盛怒之下的帝王手抖得失了准头,杯子落在二阿哥旁边,滴溜溜转了两下,茶与水倒是渐渐浸湿了他面前的地毯和一身赭色衣袍。
      “君恩如雨露,君威若雷霆。”厚厚的织锦长毯织着精细繁复的麒麟纹,二阿哥就跪在麒麟爪间,此时那洇湿的茶水渗了进去,就像利爪间染了狰狞的血迹,一如《战国策》所云之“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只是不知道,这回天子一怒,又要死掉他“太/子/党”多少亲信?!赫舍里氏索额图一家,更是已经没有人可杀了吧。(注:康熙四十二年杀了索额图;康熙四十七年杀了索额图两个儿子,处理了凌普;康熙五十一年杀了索额图剩下的儿子并对太子的近臣处极刑。)
      他终于缓缓抬头,一字字道,“禀陛下,罪臣所犯之罪,百死难咎,似臣如此荒唐无德之人,本就不配为大清之储君,请陛下废了臣的太子之位。”
      一切,似乎又绕回了原点。但这回,皇帝终于看清了那双自进门后,不,确切的说是自康熙三十六年之后,再不肯与他对视的眼。
      他忽然有点恍惚——三十多年过去了其实他已经有点记不清宛玉的模样,但蓦然看到那双眼,却又分明好似那女子临去前留给他的最后瞬间,带了平静漠然和……绝望!
      他一直知道二阿哥并不肖自己,更多随了赫舍里皇后的温宛清秀,甚至包括性子里倔强冲动的宁为玉碎,却没想到竟连那眼神都如此相似。而被这样的眼神瞧着,他忽然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并非以进为退的欲擒故纵,或者也并非如他收到的密奏那样真想取而代之,而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之人,要这江山与虚名又有何用——这个认知让皇帝心底突然被他看得空了一块,好似反而成了自己枉作小人。
      “朕知道,你恨朕。”皇帝仿佛并不在意二阿哥的话,再次开口,“你一直都对朕处死索额图、杀了齐洛、逼死容小兰耿耿于怀,你更因为那年诺敏母子的死对朕……”
      “陛下!”二阿哥终于大不敬的打断皇帝的话,因着激动,眼眶甚至有些发红,“当初您立臣为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复立臣为太子,更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其实如今四海清宴天下太平,您身体康健,诸位兄弟更是聪慧贤能,臣不过是块鸡肋,于您早已失去用处,于大清更是笑话,您早就该废了臣……”
      “终于说实话了,原来你就是这样看待朕这些年待你的情谊的?你就是这用样的大逆不道回报朕对你的宽厚?还是你处心积虑的所谓谋逆,不过就是为了让朕废了你?二阿哥,你太让朕失望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下意识握紧双拳,刚刚和缓的目光逐渐冰冷——整整三十六年,那个他亲手将他送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整整三十六年的儿子,终于承认,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场算计和笑话。
      “呵,情谊!谢陛下的情谊,陛下的情谊不过是把我放到这个位子上烤了那么多年,用我的荒诞衬托您的英明,用我的无为衬托您的有为,用我的存在平衡诸多利益,我做是错,不做亦是错……如今臣一错再错已满身罪孽,若这样的人您还不严惩,您便不是宽厚,而是姑息了。”
      若是从前,听闻这些,皇帝大概会震怒让御前侍卫上来将他锁拿,而此时望着那双酷似宛玉的眼,望着他眼底无悲无喜的冷淡,皇帝没由来的心中一颤,刚刚涌上的满腔怒意散了几分。
      他如何不明白,二阿哥这些年那愈演愈烈的荒唐,放纵自己种种不堪,对上不敬对下暴戾死不悔改,若说之前还顾虑他结党营私有所图谋,那么在齐洛死后,不,也许更确切的说,是在索额图死后,他已是在用这种方式与他抗争抗议,他不想跟自己做父子,甚至君臣!
      诺敏的出现,或许原本是他想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却终成了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便是从那时起,他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废了复立,亦只是用更加荒诞无德甚至谋逆一再挑衅他的耐心。
      只是,无论从前还是今日,皇帝都没想到有一天,二阿哥会与他将话挑得这样明朗。不过挑明了也好,挑明了很多事也许处理起来会更容易——而若在布尔哈苏台之前或者索额图死后就挑明,也许那个蒙古女孩就不会死,若不死,是不是……眼前的男子就不会这样恨他?
      默了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朕答应过你额娘,要好好待你……”
      身处权力欲望中心的人,又岂会明白,彼之蜜糖,我之砒/霜的道理?二阿哥苦笑,曾经那冰雪聪慧的女孩说过,“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她还告诉他,“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过了这么多年,她当时每一分细微的表情,他此时都记忆犹新,宛如那娇巧倩兮的女子还活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如今臣这半人半鬼的模样,又如何能算得上是好?”深深吸了口气,他抬头与高高在上的君王对视,“您若真对额娘还有半分愧疚,这回就请您放过儿臣,将儿臣贬为庶民,或圈禁,或赐死,儿臣绝无怨言。”
      “愧疚?”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在布尔哈苏台二阿哥那半阙词,心中一凛, “索额图临死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终于,还是问到了——毕竟做了那么多年君臣父子,这表情语气二阿哥一想便知,于是道:“叔公并未与我细说,只是数年前臣曾无意中见到额娘绝笔,才起了疑心,便去翻查了太医院的卷宗。”
      二阿哥知道,这大概是自己与那有骨血之亲的高高在上的君王今生唯一一次坦诚对话的机会,所以索性说得明白,“陛下着人改了卷宗,但总还有蛛丝可寻,何况御医章佳大人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也还健在……所以臣知道,早在额娘怀孕初期,脉相就极为不稳,甚至生产第一子时,已有血崩之兆,太医院好几位太医都曾说,此次生产更是凶险,望陛下早做留子还是留母的打算……”
      “梧桐兼细雨,幽径踏歌声。只叹夜半更漏短,一片相思画不成。何处是归程?
      桃李迎春红,寒烛垂泪明。好梦从来最易醒,无情自古笑多情。不必问来生。”
      世人都道皇父与皇额娘少年夫妻相濡以沫、情深意重,可若真如此,又何来“好梦从来最易醒,无情自古笑多情”之说?若真情如磐石、心有挂碍,又如何会“不必问来生”?
      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利益,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得窥真相一角的那一刻,他忽然不敢再查下去,然而那泣血般的字句,却仿佛曼陀萝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一点点吞噬着他对那自小濡慕的皇父的情意!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带了罪孽的。“生而克母”——皇帝骂得没错,若没有他,也许皇额娘能够好好的活下来与皇阿玛白头偕□□享太平盛世;无论大阿哥、三阿哥还是四阿哥、八阿哥,就算彼时地位不够不能被立为太子,也终是可以平等相争;也许叔公索额图全家就不会因被皇帝疑与自己结党而被处死,叔公更不会被一代帝王打上“索额图诚本朝第一罪人”的烙印;还有齐洛、温然,容小兰、重九,以及他那重情重义的十三弟和那为他倾心相付坚贞无悔的傻女子诺敏……他们的命运都会改变吧?
      而如今,他背负了那么多罪孽,活得像个笑话,不知道额娘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的抉择?不知道如今早已坐稳帝位、眼看四海升平的君王,会不会后悔当初的抉择?
      他本以为这些话会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可此时,却终是忍不住说与近在咫尺的男人听,他抬头望着皇帝渐渐苍白的脸,轻声却清晰的一字字道:“额娘也许早知道此次生产之凶险,却依旧执意诞下儿子,才有那首绝笔之作,只是皇阿玛,时隔三十八年,儿臣想替额娘问一句,若有机会重来,您是选留子,还是留母?”
      此话一出,他便知道,如此质疑君王,何止是僭越与大不敬,若非皇室身份,怕是连九族都可以诛了;而他,其实早在坦言调查皇额娘孕情时,便已无惧此刻。
      良久,室内死一般沉寂。
      直到御案一隅那座五彩珐琅自鸣钟发出“叮”的一声清脆的低鸣,才宛似打破这沉默的符咒,让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君臣几乎不约而同的浑身一震,清醒过来。
      皇帝终是将一直虚无的目光定定放在二阿哥身上:“朕答应过你额娘,要好好待你……若这真是你的愿望……”
      这话片刻之前,他已说过,此时重复时,便微微加重了语气,“朕即刻着人拟旨,废太子,幽禁于咸安宫,终生不得复立。”
      也罢,或许那个问题终生没有答案,但若用额娘之死换得他后半辈子的苟且偷生,但愿额娘不会怪罪于他——更何况,也许额娘亦不愿听到真正的答案。
      于是,二阿哥伏地恭恭敬敬叩首:“求仁得仁,臣谢陛下成全。”
      礼罢,他方起身,欲转身而去。
      “君与储君,虽是一字之差,亦是天堑相隔。保成,你问朕这样的问题,便注定你永远无法君临天下。”皇帝在他身后淡淡开口。
      保成,是他的乳名,若非此时皇帝提起,他几乎已经忘却的名字。
      二阿哥身子一顿,却并非因此——知子莫若父,知父莫如子,只瞬间他便明白,皇父,终还是给了他答案。
      额娘当初就已经知道的那个答案:好梦从来最易醒,无情自古笑多情!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三十日,康熙帝向诸皇子宣布:“皇太子胤礽自从复立以来,以前的狂妄还未消除,以至于大失人心,祖宗的基业断不可托付给他。朕已经奏报给了皇太后,现在要将胤礽拘执看守。”
      康熙十一月十六日,康熙帝将废皇太子事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并告诫诸大臣:“今后如果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立即诛杀。”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病危,遗诏立胤禛为嗣皇帝,要胤禛善待废太子与皇长子。
      然,康熙帝与废太子自康熙五十一年再废后,终生不复相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番外:康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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