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用(上上之选前传)》飞壶

5、第四章

　　醒来后，天光已大亮。

　　她睁开眼，正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上，象牙雕成的帐钩，雪白的床幔。

　　昏迷前那纠葛的痛楚却仍在，她一想起福王，手指便只能抓紧被褥。

　　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她报仇的心意绝不能够被动摇！

　　“吱嘎”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动，有人踏足进来。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沉一软。

　　一位须发苍然的老者出现在她面前。老者的衣袍华贵，身后跟了一个中年书生，白衣似雪一般，纤尘不染。这两人的突然出现令萧初水吃了一惊。

　　白衣书生恭恭敬敬地扶着老者在床前的一把椴木椅上坐下。

　　老者伸手向前摸索，握起了萧初水的手。

　　“你的手……指尖微微发热。”他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又继续摸索，“这蚕丝被面上也有皱褶，你方才是不是很用力地抓着？”

　　萧初水点头。

　　老者也点点头，“那么你抓着它又是为了什么？”

　　萧初水忍不住咬唇，她盯着老者，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一丝古怪。

　　因为她已看清楚，这老者居然是个瞎子。他的眼珠是灰色的，死灰色，就像两尾晒干在岸边的鱼。他的声音当然也是苍老的，带着一点沙哑，听上去却能让人拥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以至于她忍不住道：“我想起了一个人，我是怕……又控制不住我自己。”

　　老者第二度点头，“你想起了什么人？你怕控制不住自己做什么？”

　　萧初水却没有再出声回答。

　　老者亦不追问，他握着她的手腕替她诊脉，然后淡淡地道：“你腹中已有了孩子。”

　　“是的。”这一次，萧初水坦承。

　　老者轻轻放开了她的手，“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我的武夷山？”

　　听完他的话，萧初水呆了呆，才道：“我姓萧，名字叫初水。武夷山……我只是路过，我并不想留在这里。”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老者身后那个白衣书生，疑心乍起，“我在山脚下被人下了迷药，我在昏迷前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是不是你派他去——”她突然又停了口。

　　因为她发觉自己不知该怎么问，她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福王派来保护她的那两个神秘的杀手呢？

　　他们已经死了吗？

　　若他们死了，她为何会活着被带来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哦，你是说司马——”老者明知自己看不见，但还是转过头“望”向身后，“司马，摘星和问花呢，你把他们全都杀了？”

　　“是的，他们两个是阎罗地府里的鬼，鬼本来就不是活人。”复姓司马的白衣书生连声音都是冷冷淡淡，但他对老者却格外的尊敬。他也明知他看不见，在回答时却仍向前微微一恭身。

　　摘星和问花，便是那两个幽灵般的保护神。他们奉命沿途保护萧初水。

　　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那一对手段狠辣、为人孤绝的双生子，昔年令江湖中人人胆寒的阎罗杀手，竟也会听命于福王，甘愿受驱使。

　　司马顿了顿，又道：“不过为了杀他们，花费了我整整三百招，我的手臂因此有些发酸，恐怕要三天才能恢复。”

　　“那你快下去休息吧。”老者一听说他的手臂发酸，便显出一丝忧虑来，“这三天你千万不要再动手，我也不会派你出谷……你的手若有了差池，我那两株西府海棠也就跟着没命了。”

　　“我知道。”言讫，司马闲庭冷冷地退了出去。

　　瞎了眼的人，通常耳朵都十分灵敏。司马告退后，老者一直侧耳听着，一直听到他绕过花圃和石径的声音，方才转回首，幽幽地道：“你知不知道司马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萧初水已坐起身，谨慎地揣摩面前这个老人家的神情变化。

　　老者似乎咧嘴笑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十多年前‘满楼红袖招’的司马青衫，如今却只是我万花谷中的一个花匠。他是一个很细心、很灵巧的人，天下再难伺候的名种，他都能让其枝繁叶茂。我虽然是一个老瞎子，但每天可以随时闻到各式各样的花香，总是一件开心的事。”

　　此处是武夷山中一个幽僻的山谷，人迹罕至，这老者便是万花谷的谷主。

　　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已有多老，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长年潜居在山谷中。

　　萧初水忍不住有一些吃惊，“他只是一个花匠？但他的武功明明——”

　　谷主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他的武功有一大半是我教的。我把他抓来时，他虽然还只能杀几个不入流的小角色，栽花养草的本事却已是天下一流。我便将他留在万花谷中，教了他十多年的武功，作为代价，他也替我种了十多年的花草——‘万花谷’的称号，当然全是司马的功劳。”

　　他说完，忽然摸索着站起身走向窗边，扯动藤蔓上的一串金铃。

　　铃声响脆，须臾，有一个淡蓝色的瘦削身影走进来。

　　那是一个长得还算俊秀的年轻人，凤眼薄唇，唯一让人不大舒服的是，他的皮肤很白，白得甚至有些发青，就像溺水新死的尸体，泡得发白又隐隐透出惨青色——当然，他是一个活人。

　　谷主又朝年轻人站定的方向“望”了一眼，开口道：“他叫宋祁，是万花谷里的管家。其实在这之前一直都是他的父亲在操劳，不过两年前他不幸过世了，我就让他的儿子顶他的差。”

　　说罢这一段，他又朝宋祁轻轻一挥手，“你下去吧。”

　　皮肤白得发青的年轻管家便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无波无绪地退离。

　　萧初水一时觉得喉口发涩，因为宋祁，她实在有些受不了他那活像死尸一样的皮肤。

　　“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些？”她问谷主。

　　年迈的谷主又坐回到那把椴木椅上，“因为你以后要和他们相处在一起。我一个瞎老头子，在这谷里面很寂寞，没有人喜欢同我多说话，所以我想要让你留在谷中陪我。”

　　萧初水睁大了眼，怔怔地道：“难道就因为这个缘故，你派司马杀了保护我的那两人，又让他把我迷晕带来谷里？”

　　谷主摇摇头，“你错了，我还不是那么霸道的人。摘星和问花是死有余辜，他们在活着时取走了太多人的性命，我让司马杀了他们，不过受人之托。至于你，初水，你完全是一个意外。”

　　萧初水看着他，似在揣度他的话是真是假。

　　须臾，她忽然道：“我可以答应留在谷中陪你，不过我有个要求。”

　　谷主道：“什么要求？”

　　倏然之间，萧初水想到了福王，以及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她的心中随即闪过一种复杂的感觉，但她的眼睛看着谷主却有些发亮！“等我的孩子出生后，无论男女，我希望你能够教他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