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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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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李默是他的名字,不过已经很久他没有听过别人这么叫他了。
当唱戏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没有人敢这样露骨地揭示他的平庸了。
[01]
在一九三二年的北平,随处寻个大街小巷的,都能看到京剧班子。
那时候北平的剧院里天天演着《霸王别姬》、《游龙戏凤》,百姓无事可做时就到剧院里,或大或小,看场戏,吃些瓜子什么的,小剧班的演出也不贵,正好看个热闹。
军阀还是漫天都是的时候,北平驻了好几个势力不大不小的军阀,有人就统称叫直系了,虽然这些军阀和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依靠与被依靠的关系。
当然他们都很出名,其中也有的出名是出在了奇怪的地方,比如有人是纵情,有的人养兔子,有的人,特指薛贤穆,宠爱女儿出了名。
他喜欢人家叫他薛先生,尽管他手下五万精兵,薛贤穆本人听说也是武艺高强——不知道是哪本市井流传的小说上写的。他觉得薛先生听起来文雅,合他的名字,比司令、大帅什么的听着顺耳。
薛先生的女儿名字起得晚,约莫八岁了才有了正名,叫薛蔓莹,仿佛是个也极其文雅的名字,这是薛先生亲自放下拿枪的手撂下马鞭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字典起的,起完之后捏捏女儿的小脸,大笑:“好名字,好名字!”
随即抄了首张宗昌的诗挂在墙上。那会还是五毒大将军显赫的时候,薛先生作为一个小军阀崇拜他至极,并对他的诗感慨良多。
薛蔓莹其实小时候是念着“大明湖,明湖大”长大的,后来她到国外去念书,才对自己没文化的父亲深感鄙视。
薛先生泪流满面。
到了一九三二年,薛蔓莹开始捧戏子。薛先生大惊失色,非常之不解自己的女儿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东西,面对女儿的白眼,薛先生感觉颇有种与看到自己儿子在报纸上发表骂爹言论的委员长惺惺相惜的感觉。
薛先生动用了一切手段去查宝贝闺女捧过的人,很难想象自己风度翩翩翩翩风度的好女儿会像个大老爷们儿一样往台上砸钱,大声叫好,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台上的英俊小生或者是妩媚花旦……薛先生越想越痛苦,当他看到结果的时候眼睛已经瞪得合不上了。
那个人是吴笙夜,龙袖班的吴笙夜。
龙袖班昔年也是让宝座上的真龙拍案而起竟扯裂了一只袖子,赏了这个戏班的辉煌班子,现在却只余了一个吴笙夜还算是有些名气。
在龙袖班这个圈子里的人称赞他“吴笙夜,夜无声”,说是吴笙夜一亮嗓子,剧院里的所有人都再不敢说一句话出半点声,再漂亮的嗓子跟他一比都成了乌鸦。
他并不是什么特别知名的红角儿,充其量是在小圈子里人的追捧下能过个好日子的戏子。
但是让薛先生愤怒讶异的并不是这些点,也不是吴笙夜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薛蔓莹一手捧起来的,他愤怒的是,吴笙夜是唱旦角的。
为此,薛先生特地去看了吴笙夜的一场戏,偷着摸着没让别人发现。
《贵妃醉酒》,他细细地捏了嗓子,妖妖娆娆的嗓音飘在空旷的剧院里:“人生在世如春梦——”他眼里闪着璀璨金光,灯光一股脑地打在他眼里,折射出来的光线竟还要亮些,又混混沌沌地化开。
杨贵妃醉了。
吴笙夜,夜无声。
[02]
薛先生把关于薛蔓莹的跟踪报告揉成一团摔在地上,仰头问副官:“小张,我老了吗?”
张靖君板着脸回答:“司令青春永驻。”
薛先生摸摸老脸,叹了口气:“你怎么越老越会拍马屁了?”
一场戏落了幕,吴笙夜出来谢了幕,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你怎么没走?”他的指尖沾了些粉红的脂粉,衬着那双白莹莹的手,像是春雪上落了桃花。
薛蔓莹正站在后台等他,看他出来便欢天喜地地上去挽住吴笙夜的手。“等你啊。我叫饭店留了份夜宵,一起吃好不好?”
吴笙夜笑了笑,把手上沾到的脂粉抹在薛蔓莹脸上,就这一个动作就让薛蔓莹脸红到耳根,低着头拧了一把吴笙夜。
“大小姐,薛千金,你告诉我,这是夜宵的分量?”吴笙夜看着眼前一大桌的上好饭菜,还是温热的,忍不住又叹了气。
薛蔓莹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十分理直气壮:“我心疼你啊。”
吴笙夜忍不住就着光滑的盘子看了看自己的脸,卸了妆之后虽然是有些小白脸,怎么也不像那些个千娇百媚的兔子吧?再看看薛蔓莹,作为一名新女性,她显然是强势而又好看的,时而露出的小女儿家的样态也着实能让人心旌荡漾。可就是这么两个人,怎么让他有一种被包养的感觉呢?
吴笙夜认命地下了筷子,每个菜都尝一口,简短地评论两句。
整桌都没有辣菜,口味偏于清淡,吴笙夜知道这是薛蔓莹特地吩咐的,就为了保护他的嗓子。
在夹到一盘桂花糕的时候,吴笙夜的手顿了顿。这玩意在北平不好找,而且没几个人好这口。筷子一夹居然就要碎了,吴笙夜放下筷子,伸了手。
戏子的手都是玉雕的,每一寸皮肤都漂亮得不像话,每一个指节都好看得挪不开眼。
吴笙夜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嘴里,甜蜜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整张嘴。他侧了侧头,又吃了一块。
“哦。”薛蔓莹看着他笑,“你竟是这样爱吃甜食。”
吴笙夜瞪了她一眼,强调:“只是桂花糕。”
薛蔓莹笑得越发欢快,撩了撩头发。“早知道我应该再要两盘别的什么的,菊花糕,或者是马蹄糕之类的。”
吴笙夜缓缓嚼着嘴里的甜食,终于放弃:“北平的水晶糕也是不错的。”他侧了侧眼,看桌上一片黄绿,兴起便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侬软的调子,薛蔓莹先是听着,听了会却觉得不对了。“停,又不是在台上,也没人看着你。唱什么哀戚戚的。”
“你不是看着么?”吴笙夜微微地笑了,“这一桌子菜原本是好看的,被人这么一戳,倒都成了饿断井颓垣。”
薛蔓莹被他前一句话弄得有些脸红,又被他后一句气到,顿了顿足:“你这人,怎么就知道怜惜菜的模样,舍不得就吐出来啊!”
吴笙夜拿了块桂花糕放在眼前,笑容有些摄人心魄的妖气:“我还很怜惜桂花糕,不知道是哪家丫头做出来的,难吃得要死。”
薛蔓莹没有生气,她支着下巴颏儿,眼睛眨也不眨。“是我做的。李默,我喜欢你。”
吴笙夜怔了怔,“你等着,等我混出个名堂来……这样空的许诺,你会不会怕?”
薛蔓莹摇摇头,抓住他的手,冰凉的一捧。“我是薛贤穆的女儿,怎么会怕。”
[03]
炮火突然从卢沟桥响起,日本人无事生非,中国人一味退后,千百年的燕都终于再一次属于外国人。
北平——沦陷了。
皇城根脚下的四九城居然在几天里就变成了“黄”城根,那些粗鄙的军士在大街小巷里串走,踹开每一户人家肆意掠夺。
吴笙夜不肯逃,龙袖班的班主就散了班子,留在北平守着吴笙夜。
他本是个粗人,曾经也是入了戏的人,醒过来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接着入戏,现在他看着吴笙夜的戏,却入不进去。
吴笙夜蹙了眉头,对镜子里照映出来的那个成熟了的女子吼:“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上战场。”
薛蔓莹扬了扬头,削葱的下巴划了个小小的弧度。“我是薛司令的女儿,更是中国人,怎么不能上战场。”
吴笙夜放缓了语气,继续对着镜子上妆,细腻的笔锋涂抹在眼角,带来些微的瘙痒。“乖,听我的。有薛先生在,你不会有大事,不要想着那些不该想的东西。”
薛蔓莹冷冷地拽着袖角,看着吴笙夜从一个俊朗的男人变成李凤姐,端的是花容月貌。“我这辈子真心待的就两个,你和国家。我爸带不下去那剩下的三万人,我来带,有什么不可以!你也演的是女人,莫非你看不起女人么!”
吴笙夜放下笔,只上了半面的妆。半边人面,半边桃花。“我看不起送死的女人。蔓莹,日本人还忌惮薛先生手下的那三万,不会轻易与你闹事,你也放轻松些,别让我担心,好么?”
他看的这场戏,只到这里。
薛蔓莹狠狠地摔了门离开,那个穿着正火的灰色高跟鞋的女子已经离开,踩着高高的鞋跟和愤怒。
吴笙夜揉了揉没上妆的额头,指尖还是雪白的。他低了低头,问:“我是不是还是不够懂女人?”
班主呆了呆,回答:“现实中的女人……不是只有感情的。”
“是吧。”吴笙夜淡声回答,嗓子像染了墨,斜了头看向班主,缓声唱:“干你娘的心肝!”
班主几乎是无奈地看向吴笙夜,而吴笙夜只是撂下这一句就施施然上了台,他在台后看着,却不晓得他一上台又该是怎样的风华。
那是吴笙夜和薛蔓莹第一次吵架,薛蔓莹回到家摔上门,差点削掉薛先生的鼻子。
薛先生愣愣地看着那扇门,侧头,问副官:“小张,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张靖君依然面目刻板,只是相比当年看着又老去许多。“司令青春永驻。”
薛先生重重地叹气:“看来我是老了,老到你溜须拍马都不会高兴了。”
张靖君把外套搭在薛先生肩上,又端好手中的枪:“司令,天寒。”
“张靖君。”薛先生站在女儿的门口,看向陪伴他多年的副官。“跟我这么些年,你也该看出我是个不成体统的军阀,等北平彻底变成日本人的,说不定也就是个汉奸。我惜命,你会不会觉得不值得?”
张靖君看起来有些疑惑,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薛先生的日子,根本连想象都想不出来。“靖君到时自会以身殉国,不会让司令为难。”
薛先生瞪着自己的副官,张靖君屹然不动。最后薛先生抬手拍了拍张靖君的肩,“不准用老子的装备。”
他说完进了门,把副官关在门外,门后面薛蔓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干什么?”
薛先生面对自己从小疼到大放在掌心里还得担心掌纹会不会磨坏了皮肤的闺女儿,头一回没摆出一个可怜巴巴的模样。“蔓莹,爹的两万人马已经丢在城外了,现在手里剩下的这三万,都是精兵。老兵油子,精到不能再精啦。”
“所以呢?”薛蔓莹有些烦躁地跺了跺地板,上好的木料被鞋跟敲得嗒嗒响。
薛先生心惊肉跳地看了看地板,“爹带不动了,你是爹的孩子。”
薛蔓莹听着他的话,终于笑出来,她向来不施脂粉,这次也是一样,笑起来仍然有少女的天真活泼。“女儿在百乐门见过一个年轻军官,听说是姓张的,好像是张靖君的哥哥。”
百乐门三个字叩开薛先生不堪回首的往事。张靖君是他拐回来的,在上海。
上海的十里洋场,花花世界让人挪不开眼,薛贤穆在北平待得久了,一不碰大烟二不逛妓院,初进百乐门的时候几乎要愣在门口。
那还是薛贤穆年轻的时候,他是白手起家,从街头卖香烟的变成了个军阀,自然有人看重愿意挖角,这一挖就让薛贤穆见识了百乐门。
薛贤穆在其他人笑闹的时候出了大门,除却一开始的煞眼,现在越在里面带着越觉得聒耳,结果他在门口看见一个孩子,就是张靖君。
张靖君拿着盒香烟,塞进薛贤穆手里,就摊出手要钱,薛贤穆看了看手里的烟,还真掏了钱,顺便掏出来块糖。“想要吗?”
张靖君点了点头。
薛贤穆揣着香烟,后面跟着张靖君,回了北平。
拐小孩的历程太过顺利以至于让薛贤穆忘了问张靖君有没有家人,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直到张靖君有个哥哥,在百乐门丢了弟弟以后就总是回那里去找弟弟。
这件事让薛贤穆在听闻宝贝闺女极其少见地约着自己一块去上海的时候楞拒绝了女儿,他心虚。
虽然张靖君的哥哥当时并没有多少实权,在别人看来也就是个二愣子。
薛先生脑内电光石火地过了这一段漆黑的历史,看了看门口,张靖君应该还站在那,而薛蔓莹笑得很得意的模样。“……薛家的兵,只听薛家人的话。”
薛蔓莹得了他这句承诺,再不用担心是否会有旁人来阻挠自己踏上征程,亲亲热热地抱了抱父亲,在薛先生感受自己女儿温暖的时候,跑了出去。
她得告诉吴笙夜,即便是女流,她也必将功成名就。
[04]
吴笙夜回到幕后的时候显得有些疲惫,他不得不应付着那些日本官兵,尽管他并不懂日语。
他看到薛蔓莹,竟还是像五年前那样地跑过来,开心到了极点的样子,挽着他的手。
吴笙夜这回并没有看到薛蔓莹坐在观众席上,因为他满腔心思都在戏里,当年那为了台下的小姑娘频频注目的吴笙夜早已死在一九三二年。
“你怎么在这?”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指尖沾染了粉红的痕迹。
薛蔓莹眉眼含着笑,巴巴地看着他的手指,知道那根手指抹在她的脸上,掩盖住部分升起的红霞。“等你啊,我让饭店留了夜宵。”
吴笙夜模糊地笑了笑,难得乖巧地跟着薛蔓莹走,用肚子里奇缺的坏水憋着主意,最后还是放弃了一切抵抗。
一杯酒下去,吴笙夜开始发晕,他看着薛蔓莹。“你这是想干嘛了?”
薛蔓莹微微地笑起来,那不是父亲面前女儿的笑,是百乐门的名媛的笑。“我爹,薛司令。他的兵权,给我了。”
吴笙夜耸了耸肩,捏着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那就是我阻挡不住的。祝你成功。”
薛蔓莹说:“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
吴笙夜喝了酒之后也乖,说讲就讲。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吴笙夜小时候正是京剧火透了半个中国的时节,作为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他几乎是顺理成章了找了个戏班进去,憋着口气,师傅狠,他就比师傅更狠,他对自己说,你一定成名,一定能成整个北平的角儿。
师傅让他练了个绝活儿,在栏杆上唱戏,停停走走踉踉跄跄,三指宽的栏杆上停满了戏子风流。
后来登台表演,吴笙夜就一直在龙袖班里成个不大不小的名声,直到薛蔓莹出现。
女孩子脸红红的,竟然拔下簪子就朝台上扔,差点划伤他的脸。
吴笙夜趁着后退了一步,唱:“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发簪上的一朵海棠花灼灼生辉。
下台之后女孩子过来道歉,吴笙夜有点诧异为什么没人阻拦她,后来才知道,这是薛司令的女儿。
此刻薛司令的女儿坐在对面,给他满了一杯酒,吴笙夜就仰头喝下,酒里的甜意呛在喉咙间。“日本人看上我了。”他平平淡淡的叙述,好像要借着酒意把所有的话说完,从此嗓子里出来的全是戏腔。“你知道的,国家。我不会为了活下去依靠日本人,但是日本人能让我成角儿。”
他笑得有些讥诮,这个表情很少在他脸上出现。“我跟没跟你说过,我从小就只想着成角儿,死都肯的。”
薛蔓莹满腔热血抱负,在吴笙夜面前静寂下来。“你不会的。”薛蔓莹最后下了结论。“你是李默,李默不会的。”
吴笙夜凝了凝神,很快又被酒力乱了脑子。他开口混混沌沌地念:“人生在世如春梦——”
俨然是一个夜无声的吴笙夜。
薛蔓莹还是看着他,酒店的窗户看出去是万家灯火通明的北平四九城,可以看到北海公园,白塔蒙了一层雾,呈了一片暗黑。
“李默,我喜欢你的。”薛蔓莹开口说。
对面的人也笑,风情万种地,那本就不是李默或者是吴笙夜中的任何一人,那是入了戏的杨贵妃。“我知道,我也是。”他说,有些故作天真地歪了歪头,做了个衔杯的动作,酒顺着他的嘴角滑在地上。“只有你叫我名字。”
薛蔓莹看到的是百花亭中,杨玉环满面哀怨,全身上下却又透着风情,她对着高力士展现自己身上的全部,把眼前的宦官当成了唐明皇。可是她分明又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呀呀啐”三声下来,明里暗里含着温柔。杨玉环喝的是酒,醉的是情。
[05]
薛蔓莹尚未闯出一片天地扬名立万,旁人眼中她仍仅薛先生的女儿一个身份。
外人不知道她的想法,薛先生是知道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手下的兵权和姓名全部给了薛蔓莹,即便这些东西是这样危险和不合常理。
他拐来的副官在他身边脸像幅版画,一如既往地添衣送茶嘘寒问暖,越发不像副官,像保姆。
薛蔓莹还没来得及见见城外驻守的三万精兵,却听到龙袖班的吴笙夜的消息。
那本是在剧院里的一场戏,虞姬执着剑抹上自己的脖子,等来的却不是霸王一声“妃子”,而是日本人。那个日本军官上了台,捡起长剑,蹲在虞姬面前,而台下的官兵朝天鸣了一枪,所有人都作鸟兽散,连霸王都带着一身行头跑了,吴笙夜抬起头。
日本军官约他去北海公园散步,吴笙夜就去后台卸了妆,换上月白色长衫,浅浅的颜色仿佛是映了青天的水。
薛蔓莹看到的是吴笙夜站在三指宽的栏杆上,踉踉跄跄。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那是他最得意的功夫。
吴笙夜看到薛蔓莹,朝下笑了一笑,脸上却是清清白白的。他说:“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未等霸王开口,他提气随着霸王旋走。“——免你牵挂。”
霸王没有出声,薛蔓莹是出了声的。她不会唱戏,更掐不出唱腔来,但看了吴笙夜这么多年的戏,这段唱词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她只能平平白白地念:“妃子,你,你,你,不可寻此短见啊!”她明白吴笙夜要做的事情,他一生所想不过是成个角儿。
“大王啊!——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吴笙夜身子一歪,指向白塔,“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
薛蔓莹知道他一定是听得到自己在下面的声音的,她看向白塔,白天的白塔不复半点黑暗,可是莫名地染了层昏黄。那个日本军官一直在栏杆下,眼神隐晦地看着吴笙夜的表演。薛蔓莹配合地:“……待孤看来……啊,这——”
终是引刀成一快。吴笙夜虚虚地一抹脖子,大大向后迈了一步,跌下栏杆,沉在北海湖里。
周围一片喧哗,薛蔓莹回头,看到张靖君站在她身边。“要救吗?”
“不。”薛蔓莹抿了抿嘴唇,回答。“让他成角儿吧。”
北海湖面只泛了个波纹,一瞬间的激荡后就再不见涟漪。依然是湖光柳色,天边的昏黄郁郁地积着,像一头巨兽,吞噬了整个北平。
这是一九三七,抗日战争的第一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