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西皮》沉溺入梦的草

2、神奇山庄

　　神奇山庄

　　象牙白的礼兰花足有茶盘大小，花.径修长，翠绿的枝叶温柔地包裹花萼。远远看来，礼兰花就像一轮洁白圆月。
　　西府良小花园有足够多的奇花异草。繁星般缀满草坪的嫩星连；枝条连结成厚重垂帘的仿西柳，似一道瀑布，在鹅卵石小路竖起一个接一个的关卡；舒展身子的流水古草向外生长，就如同汩汩淌出清澈水流的泉眼；柔软的西里西草（一种踩上去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的植物）……
　　西皮法伊丝踩着西里西草，颇为享受西里西草的尖叫。心头愉悦。
　　身旁，一条羊肠小径隐没在肥硕的草丛中，比奇默里艾比每一步落实下脚。

　　阳光下，偏斜的光线令沉默多时的两个高大男人形成光与影的鲜明对比。
　　良久西皮拔下一根尖嚷的西里西草，两指灵巧地打结。
　　一个钴蓝蝴蝶结。
　　抛下。
　　就在西里西草落地，整片草坪刹那恢复平静。接下去，无论西皮踩上一脚，抑或两脚，草坪宁静如斯。
　　柔软的西里西草随风摇摆身体。
　　西皮攥紧五指。
　　——迟来的咒语，发作。
　　细细琢研，他的掌心热辣辣的疼痛。
　　“真怀念。”西皮呓语，看着老朋友比奇。
　　“对吗，比奇？”他问。
　　“哦……是的。”显然上一秒钟还在出神的庄主给了匆匆回复。然后他在西皮责怪的眼神下收起飘远的心思，附送一记温和的笑容。
　　“说起来我对植物很有一套。”西皮对比奇说道。
　　不等下一个敷衍的答案，西皮少爷继续话题：
　　“是天赋。我天生拥有制服它们——不同品种的植物——的才能。只稍一眼我就可以毁灭它们。比奇，记得吗？第一次来西府良小花园，我一眼看到你被古木树抓住了。是我救了你。但其他人直到我救了你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凝视对方的双眼。西皮暗想比皮的天真岁月，后者可谓是可爱的模范乖宝宝。撇开眼。“法伊丝一族的天才，西皮法伊丝，天赋异禀。这是事实。”
　　“没几个人相信。”比奇道出实情，“他们认为这是黑魔法。”
　　“剩下我和你，时至今日只有两个人知道我的天赋——并且远不止于此。”
　　闻言比奇担忧地看着好友。
　　一向如此，这位年轻的庄主想道，西皮法伊丝为了活得恣意总是忽略许多方面的人、事、物，以致亲人好友受此牵连。就好比十年前的法伊丝族长忽然一时兴起产生了君临天下的统治思想，于是率性而为的族长发动时长三年的暴乱。令人悲伤的是，效忠法伊丝族长的人不在少数。
　　今日回想，真是悲伤的战役。
　　亦是旷日持久的战争。假如当时法伊丝族长没有一病不起，今日可有一方宁静？
　　不会。比奇很清楚，西皮要得到的向来会得到。
　　西皮法伊丝是个不计手段也要达到目的的男人。没什么野心，仅仅私.欲作祟。
　　今日，在六年过后的今日，西皮法伊丝又会产生什么自私的想法？

　　大魔王在上，默里艾比老爷不得不祷告：
　　比奇默里艾比以一族之长的身份
　　请求大魔王，
　　别让疯狂的西皮法伊丝重蹈覆辙。西皮该头脑清醒！清醒地看到——征服背后的——爱。暖黄的爱。值得人珍藏的爱。

　　携带礼兰花香的微风吹拂两人的发丝。
　　西皮松开五指。
　　西皮法伊丝的双眼传神。
　　“我需要真相。”他看着默里艾比老爷，“别欺骗我，比奇。”
　　年轻的庄主侧开脸，视线放远。
　　西皮嗤笑。内心失落。
　　“即便说六年前我就该死，我不在乎这条命。但我现在呼吸礼兰花香，它告诉我……一切、是场有所预谋的阴谋。我的病入膏肓、现在依旧活着，都在向我诉说，是有人为了让我死、不惜冒险在我的食物中投毒。或许，他是为了终结战争才让我下地狱。”娓娓道来，思路开阔，“但现在该下地狱的西皮法伊丝活着回来了，比奇，老朋友，为我想下——这个投毒佬还会回来第二次下毒吗？”
　　“没人知道你在神奇山庄。”庄主安慰道。
　　西皮眼也不眨地盯住比奇。血色眼眸狐疑、残忍。
　　“希望如此。”他轻声依和。
　　“至于投毒佬……”西皮拖了腔调又说，尔后停顿，等待比奇的答案。
　　直觉告诉西皮，比奇知道六年前的内情。
　　然而老朋友是否愿意告知实情？眼下看来，比奇已经有了一次拒言。
　　“很难查明。”滴水不漏的年轻庄主慢吞吞地给出回答。“六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事事休。”西皮低下头。
　　“你打算在山庄呆多久？”
　　“……等到时机成熟就离开。”
　　“不管怎样讲，作为神奇山庄的庄主和朋友，这里为你敞开胸襟，随时。”
　　“比奇，别虚伪了，六年的时间改变了你太多，你巴不得我现在走人。”
　　“可以过一阵子离开的。”
　　西皮扯下嘴皮子。
　　比奇——他的老朋友、推心置腹的老朋友——现在迫切地希望他离开神奇山庄。所以说来六年的掩藏和照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一命之恩抵消了西皮法伊丝族长对比奇少年的再三救命之恩。物是人非，其实最是善变实属人心。
　　从他醒来的一刻，默里艾比族长就确定了孰轻孰重，一如当年，比奇毅然选择家族。
　　如今亦是。
　　但是西皮——他自称——怎么可以放弃比奇！
　　曾经失去的、现在一无所有的，冠以西皮之名，“西皮”全部要夺回来。

　　谈话进入危机。
　　西皮打量比奇的深绿色眼睛。他想，一旦老朋友比奇深思某点疑虑，从这双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的疯狂和眷恋情感，而在比奇专注地与他对视，鲜亮的绿眼睛就像一潭古文湖，令他全身心放松在湖面飘荡。
　　此时看来比奇些微的为难和歉疚。西皮也没从绿眼睛中得到往日的轻松。
　　“在为亲手赶跑朋友为难？可恶的自责能够安慰什么？”西皮忍不住就要出口尖锐的质问。
　　“说说你的事。这期间的事。”临到头他语气平淡地打破两人的滞重气氛。
　　“茜妮吗？”默里艾比老爷说，“我们很幸福。”
　　“幸福。”西皮咀嚼其中的意义。
　　“朱比亚和里德是个性相反的两个孩子。”庄主想到孩子就目光柔和，“朱比亚安静得就像树尘小精灵，里德总爱追问‘为什么’、‘然后呢’。”为人父的责任和对孩子的喜爱令他谈到此类话题便滔滔不绝，神思已然归拢一处。“过几天就是朱比亚四岁的生日，我给里德安排了一个角色，到时他会给妹妹一个惊喜。茜妮已经织了一条软妮围巾，打算当天送给小朱比亚。我会送上一份魔法大陆的十贵族人物卡片，朱比亚……”
　　朱比亚。西皮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一个讨厌的孩子，他想。
　　西皮法伊丝成年之后最受不了的就是孩子。如今厌恶加剧。
　　“什么时候娶了混血贵族？”西皮语气冷漠地打断比奇的“朱比亚”之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混血。”比奇尴尬地回应。
　　西皮不耐烦地皱眉，为呼之欲出的答案烦躁。
　　假如比奇还顾左右而言他——就为了躲避的追问……
　　“你的小儿子今年多大？”他问道。
　　“里德还差半年就满整满打六岁。当然，我们会为聪明的里德准备漂亮的……”
　　“闭嘴！”音色嘶哑。
　　西皮陡然间低喝出声。
　　六岁！他暗忖，比奇默里艾比就在西皮法伊丝“死后”讨了个混血贵族女人做老婆！
　　西皮怒目而视。
　　比奇面无表情。
　　西皮恨不能仰天大笑，这个男人终于不再佩戴面具。还有谁比西皮法伊丝更了解比奇默里艾比的真面目？
　　“我把你惹火了吗？”西皮尖刻地嘲讽比奇冷酷的本质。
　　比奇默里艾比，一条内心荒凉且不断汲取周围的温暖（爱）活下去的可怜虫！只有西皮知道，现任默里艾比族长天性如此，戴了一张温和的假面具来伪装他冰冷的内心，并且用他所谓的豪情壮志拥立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大魔王。
　　说到底，比奇是躲在温暖窝里的胆小鬼。比奇连踏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比奇默里艾比恐慌黑暗之主。
　　——比奇害怕西皮！

　　“这不明智。”比奇抿唇，瞬间回复温和的状态。
　　西皮恨恨咬紧后槽牙。
　　五指再度攥紧。
　　“对。把你惹火了对我没有好处。”他咬牙切齿，“该死的比奇对老朋友下咒。”
　　“一个保护咒。”比奇无奈地笑笑。
　　“保护被我攻击的人呢。哪怕一条虫！”
　　“神奇山庄很安全，没必要使用魔力。”
　　“但是已经使用了。”
　　庄主不赞同地责备：“西皮，离开山庄以前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
　　“咒语什么时候失效？”
　　“范围在神奇山庄以外。”
　　西皮重新审视比奇。
　　比奇默里艾比——神奇山庄庄主，默里艾比族长，加上新的身份：默里艾比夫人的丈夫，两个默里艾比孩子的父亲，现在为了这些身份他提防西皮法伊丝。
　　甚至把老朋友西皮当做犯人看管！

　　“你真的爱那个混血贵族？”他问道。
　　“他们就是我的全部。”
　　“不！”西皮严厉地反驳，“比奇默里艾比的全部才不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西皮……”
　　“听我说！所谓的全部包括神奇山庄，包括对大魔王的愚忠，包括——”西皮昂首，目光不离对方，重音吐字，“我。”
　　神奇山庄庄主轻而坚定地摇头。“不包括你，西皮。这里不属于你。”
　　“你爱神奇山庄胜过爱我！”西皮嘶吼，吐露真情。

　　他以为，比奇爱着西皮。
　　他以为，这份爱的弱势地位是因为神奇山庄和大魔王。

　　礼兰花香再次充盈鼻间，西皮只觉得恶心。
　　就在前一刻，比奇默里艾比再一次拒绝西皮法伊丝。比奇摇头。
　　神色坚定的比奇摇头否认，否定西皮心中的信念。
　　原来，比奇不爱西皮……吗？
　　回想六年前的拒绝，比奇尚且带着一丝动摇；
　　而现在，西皮想，原来六年之后比奇彻底的不留恋西皮的感情。
　　假如……
　　“保护咒在你攻击小动物时，对你的伤害不大。对象换做人类不同，它会当场要了你的命。”耳边轻乎乎传来某人的警告。
　　“西府良小花园没有多大的改变。你可以随意走动。”声音轻柔。不真实。
　　“先走一步。抱歉，庄内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音色模糊。
　　只见西皮两眼无神，一旁的庄主则在话毕离开小花园。
　　但或许，这位匆忙走开的庄主，其背影似有若无地带了点狼狈。

　　阳光下，青年眨动眼睛，血色眼眸充盈杀戮气息。
　　比奇重视神奇山庄。重视对大魔王的忠诚。重视混血贵族。混血贵族茜妮默里艾比，彻底断绝了比奇默里艾比对西皮的留恋。
　　西皮法伊丝没了回头路！
　　假如。
　　一个大胆而血腥的想法徘徊在西皮脑内：把神奇山庄毁了。
　　其结果，势必造成比奇对他的仇恨。
　　然后呢——？
　　然后呢？西皮自问，重新建造一座山神奇山庄……是吗？

　　静静伫立。
　　思绪放开。
　　“悉悉索索。”
　　“悉悉索索。”
　　如此明显的动静。
　　西皮转过身子，视线落向一处花堆。
　　比目鳞。喜爱盘缠人四肢百骸的植株。
　　西皮定定然，其后发觉老朋友比奇已经走了。刚才那些飘过耳际的话，不真实的絮叨。果然是比奇对他讲的。
　　西皮垂下肩膀，十足颓败的神态。
　　随后他看向比目鳞。

　　“悉悉索索。”声音不断。
　　西皮慢散的步调走向半人高的花堆。
　　垂首打量。一脚踩上最前头的根茎。强壮的根茎暴露在空气里，一经踩踏立时绵软。
　　下一刻花堆左右分开，露出一张惊恐的小脸。不是魔法使然。
　　“啊……！”但闻孩子尖叫。
　　西皮松脚。
　　比目鳞如愿掩上鼓噪的小嘴。
　　一，二，三，默数。
　　然后踩上根茎。
　　“啊……”却听第二声尖叫。
　　松脚。
　　一，二，三，踩上根茎。
　　四目相对。黑溜的小眼睛盛满恐惧。
　　这一次孩子的双唇打着哆嗦，竭力憋住到嘴的叫嚷。
　　西皮不喜欢孩子，从始至终不喜欢孩子。但他伸出手。
　　掌心的絮目花花汁早已潜入皮肉，此刻保护咒的作用下令其细致入微地腐烂皮肉。
　　难看的掌心。红的，紫的，白的，蓝的。花汁、经络、指骨、伤肉。混杂在一起看了使人反胃。
　　孩子一眼瞥见，几欲呕吐。
　　西皮半蹲着，右手抓住孩子头顶的一条枝蔓。一使劲，掌心的污血连串冒出，落在枝蔓上，顺迹向下，有一滴则落在孩子白嫩的脸盘上。另一手拍拍孩子的发顶，作为无言的安抚。
　　不可思议的，当腥臭的血水流遍半截的藤蔓，原先挣动不开的比目鳞徐徐的、老大不情愿地收回攀上孩子身躯的枝条。

　　孩子连滚带爬地走出比目鳞的掌控范畴。脱困。鼓着腮帮子连连甩动一头黑色短发，以此摆脱身上的不适感。
　　西皮眺望远处高空，心头一阵空落。
　　随着比奇的离开而感到的无所适从。一个月。西皮嘟囔，在不见比奇的日子里茫然而不知所措。
　　可当比奇在他眼前出现，笑得一脸温和、人畜无害，脑子就空前绝后地运转着。大概，他想道，老朋友不在这会儿，自己的全副精神放在了如何讨好这个男人上头。而比奇的出现令他的贪念增加，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当数之不尽，脑子飞速转动着默默配合。
　　还有谁更在乎比奇？
　　比起西皮法伊丝，谁更在乎比奇默里艾比！
　　然而从前和现在，比奇都拒绝了西皮。

　　痛楚。
　　从心脏的部位明确传来的钝痛。难道不足以说明西皮的受挫？

　　西皮茫然地看着表情复杂的孩子。
　　戒备的。讨厌的。感激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想法？
　　“谢谢。”终于对方以软糯的嗓音对他说道。
　　“比目鳞喜欢小孩子。以后绕开它走。”西皮擦拭湿漉的掌心，一面叮嘱。
　　“那……它为什么喜欢抓小孩子？”
　　“比目鳞抓所有人。泛指有生命的动物。至于孩子嘛，孩子腿短，难以挣脱桎梏，所以比目鳞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一定先抓孩子。”
　　“可是，为什么就要抓住有生命的动物呢？小比利（一条金毛犬）是动物吧。”
　　“暖和。”
　　“怕冷？”孩子谨慎地瞅眼乖乖伏地的比目鳞，又问，“为什么呀？”
　　“比目鳞的根扎在冰层。”西皮回答，恍惚间想起某些话。
　　“然后呢？”
　　他打量孩子求知欲旺盛的黑眼睛。
　　孩子原先阴郁的眸色转为明媚，害怕则变为喜悦。
　　这个孩子正期待他的回答。西皮张嘴，声音自主溜出咽喉。
　　“比目鳞需要阳光和温度。”他听见自己说道。心里却一遍遍重复：
　　这是比奇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