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殇 ...

  •   檀香袅袅,芬芳满室。
      尹千觞静悄悄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若非是胸口难以察觉的细微起伏,竟像是死了一般。
      欧阳少恭在床边坐着,隔着一层厚厚的绷带轻轻揉着他冰冷的指尖,又将他额角的长发拨到耳后,取下了已经烫手的帕子。自打昨天晚上他身上便是时冷时热的,伤势反反复复,可这人纵是疼得全身打颤,也只是喘得厉害,并未发出一星半点呻吟。
      这几年欧阳少恭为他治过几次伤,对他这看似随意却隐忍不发的性情了如指掌,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叹口气,将帕子在冰水中浸了浸,拧干又覆在尹千觞额上。
      握在掌心的指尖轻轻一颤,那人睁开双眼,起初茫然,而后目光落在欧阳少恭身上,瞳孔却瞬时紧缩,嘴唇翕动。
      他喉头受伤说不出话,欧阳少恭却看得一清二楚,尹千觞问:你怎会在这?
      他不问元勿是否是你派来的,也不问为什么你要杀我,却只问一句——
      ——你怎会在这。
      这其中的机窍,欧阳少恭简直要为他鼓掌。
      “元勿那一剑伤得不浅,你不要说话,免得伤口裂开。”他垂首低语,眼神游移,神色凄迷。
      尹千觞微微侧头便能看到这人温和沉静的脸,与三年前一模一样,他却莫名觉得心底一阵一阵发堵,就像是胸口压着什么东西,透不过气来。
      他想问,少恭你是真的想杀我?如果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救我?
      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欧阳少恭替他擦汗的时候见他神情复杂容色倦然,只伸手轻轻柔柔地拢了拢他的头发,低声说:“你休息吧,等你好些了我再向你解释。”
      尹千觞伤势沉重,醒了不过半晌便已觉得疲累,便点了点头,复又合上双眼。

      他养伤这段时间有不少人前来探望。天墉城陵谛吊着他那只断手,不过站了片刻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补天岭巫阳和楚随风一起来过一次,看了一眼又神色匆匆地离去;姜腾与神农部也曾登门探望,人高马大的剑士站在他床边拧眉将他端详了又琢磨,看得他浑身发冷。
      最常来的便是姜沁芳,侯无心与澹台兰,还有欧阳少恭。
      姜沁芳每次来便要嘲笑他一番,偏巧他这会儿不能开口,用纸笔及不上她口齿伶俐,只能瞪她,又被她揉头捏脸。这么可恶恶劣的一个长辈,临走时偏又微笑着说:“我找到了引魂灯,等你好起来一起点。”他揉着隐隐作痛的面颊,只得苦笑。
      侯无心与澹台兰总是结伴同来,澹台兰一进门就抱剑倚在门边,不说不笑,闭目养神,侯无心只悠悠然地同他说些闲话,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与他听。
      巫阳与侯无心将莫夕逾说服之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各门各派的责难。此次天墉城陵谛并不站在补天岭这方,巫阳、侯无心、姜腾等人费尽口舌,多方劝服,终于将将达成协议。
      魔教修为最高的教主莫夕逾自是不能放过,天玄教上下的护法、祭司、圣女需得自毁修为,并允诺此后天玄教教众不再修习魔教心法,若有个别反抗得厉害的,格杀勿论。
      只是他们离开天玄教的时候,发现静卯带着静辰的尸体消失了,楚随风等人正在发布告示,通缉此人。
      尹千觞听着的时候眼睛一直在转,待他说完了,写道:“自作自受。”
      澹台兰读给侯无心听,侯无心轻笑一声:“唉。”再也没了下文。
      他看出师父眉间悒郁神色,知晓这答案侯无心并不赞同,然则尹千觞这人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扪心自问能否原谅那些个不拿当人看的祭司——
      ——做不到。
      他可以不去报仇,但是将来若是再遇见了,也是要一桩桩一件件地算回来的。
      他不是善男信女,也吝于对不把人命当一码事儿的凶手施与同情。
      屋中的气氛因为侯无心这一声“唉”有些僵了。侯无心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尹千觞深沉的眼神他看不到,自然不知自己的好徒儿下了怎样的决心。尹千觞也不再写字,只用笔百无聊赖地在纸上勾勾画画,随手勾勒出几枝墨梅。
      本是三人中话最少的那个终于皱眉,“我有话要说。”
      侯无心微微侧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尹千觞也惊讶望着他。澹台兰看着这一师一徒几乎一样的死不正经的脸,心中窝火面上仍是一片纹丝不动的严霜:“千觞,你灵脉受损,将来只比旁人强不了几分。”
      “阿兰你……”侯无心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你说话便不能中听些?千觞伤势稍有起色你就要刺激他?”
      澹台兰置若罔闻,只看着尹千觞。
      青年面上起初显出惊讶,而后隐隐流出几分失落。
      侯无心说:“别听他唬你,若是好好想办法,总有一天能恢复的。”
      尹千觞沉吟半晌却笑了。他容色苍白,长发凌乱,本是一副颓败凋零之象,因着这一笑却显出十成神采,眸子如寒星坠地前的光华,熠熠逼人。
      他写:
      这倒是好事。
      失了超人一等的灵力,便少了许多麻烦事。
      我本就是个普通人,不求修仙成佛,有那种能耐,也不过是平添负担。
      只是,腾翔之术还能用吧?

      澹台兰字字句句读过,眉眼间严冰稍减,而后摸出一本绢册丢到尹千觞怀里,“别再丢人。”说罢他拉起云山雾里的侯无心,飘然离去。他两人前脚刚去,欧阳少恭便悄悄地走进屋里,像是掐算好了时间,又像是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
      尹千觞像是没看着他似的,随手翻了翻澹台兰丢给自己的那本绢册。那是一本重剑剑谱,封面上书: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剑谱很薄,其上不过寥寥可数的七八招式,尹千觞暗想这倒是简单,便将剑谱往枕头下面一塞,这才抬头看向欧阳少恭。

      已近中秋时节,天气高爽,阳光明澈。屋中开了两扇窗,几缕夕阳的余晖透过窗边树影,水光一样映在屋里,波光粼粼。
      这些日子每次见着这人,尹千觞便觉得自己是落在了水中,明明什么都看得清楚,却又什么都像是虚幻。
      青玉坛的丹芷长老静悄悄地站在屋中间望着他,手上端着粥汤小菜,还有他要喝的药。那温和沉静的脸像是完美无瑕的面具,一丝一毫的裂缝都没有。
      尹千觞突然想起来,其实他们两人相处也不是很多,很多事情他并不了解,欧阳少恭从来不说,他也从来不问。
      他固然生性随意,不拘小节,可是眼看这人已经算计到了自己头上,若是再没半点怀疑之心,那便是傻子了。
      欧阳少恭将饭食放在小几上,默默收拾着尹千觞床边的笔墨纸砚。他一眼看到最上面那张纸上写着的字,回头望了一眼尹千觞,笑道:“放心,我一定有办法将你治好。”
      可尹千觞只是默然,那双黑而亮的眼睛,秋水样平静无澜。
      这时候姜沁芳一脚踹开了门,对着欧阳少恭怒道:“你怎么转眼就不见了人,要是你敢偷偷摸摸地给千觞下毒,看老娘把你抽筋剔骨!”
      欧阳少恭拱手,毕恭毕敬地回答:“方才姜前辈不是同巫阳大人有要事相商,我不过……”
      “少废话,”姜沁芳柳眉倒竖,“扔了,都给我扔了,你一个人带过来的东西,我真是半点都不信任。”
      “扣扣”两声打断了两人你来我往,尹千觞敲着床,一脸不胜其烦地样子。他从欧阳少恭手上夺过纸笔,潦草写道:“与少恭无关。多谢姜大娘关心。”
      姜沁芳读出声来,顿时气得咬牙切齿,连连顿足,骂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派人杀你你还替他说话。算了,就当我多管闲事儿,你们俩这点儿弯弯绕绕爱恨情仇,你们两个自己纠结去!”
      说罢,又是一脚踹开门,转眼就不见了。
      那门板颤颤巍巍地摇晃几下,挺过一劫。
      欧阳少恭将门掩上,轻声说:“多谢千觞。”
      他侧了头,柔和的面容在青丝掩映下若隐若现,似是有些哀。不过双十的人此时说是青年有些自大,又不仅仅再是一个懵懂无畏的少年。厚重长袍下瘦削的双肩背脊勾勒出柔韧的痕迹,分分寸寸,身姿秀挺,凄凄落寞。
      “我亲手熬的粥,千觞尝尝?”他复而又笑,柔声说道。
      粥仍是温热的,金黄色的小米被熬得很稠,加了几粒枸杞,十分好看。
      他端着碗,舀起一勺细细吹凉了送到尹千觞嘴边,柳眉杏目,眼角微微上挑飞起,似笑非笑,似真似假。
      尹千觞抿紧了嘴角,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那黑亮幽深的眼睛十分警惕,像是受惊的狼,机敏焦躁,随时会一跃而起,直逼要害。
      欧阳少恭被那透亮的眸子看得心惊,终是轻叹一声,放下了徒劳空举半天的手。
      “千觞是想自己来?”他仍是笑得温和蔼然,将粥碗放在尹千觞手上,又怕他拿不稳,捧着他的手,一言不发。他手上的温度透过绷带,熨帖着因失血而冰冷的皮肤,尹千觞盯着那双修长秀美的手,看了半晌,默默舀起粥,一口一口送到嘴边。他抖得厉害,若非是欧阳少恭覆着他的手,几次都要将碗翻倒。
      这精致耐心做出来的小菜清粥,咽下去,却是食不知味。
      直到欧阳少恭走了,他都没再多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他又陷入梦魇。
      他梦见那个在梦中不由分说便将自己捅个对穿的人,那人唇角似笑非笑冷然睥睨,却没再动他,只是看了许久便转身离去。然后他的噩梦照比往常却又多了几分新奇。
      他梦见自己临渊而立,被谁击落深渊,若是往日这时候便会醒了,可是今日却只感觉到坠落的恐惧几乎从胸腔中迸发,却始终脱离不开。
      如果一直这样掉下去,在梦中摔死,那么是不是现实中的自己也会死亡?
      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暇思考这样的问题。
      而后时空翻转,他稳稳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面铜镜。他着了魔似的盯着那镜子看,看到自己幽深漆黑的眼,冷冷清清,沉静深邃,泠然若寒潭凄恻。
      似有厉鬼,将要现身。
      他揉了揉眼睛,又看见三年前青玉坛上素衣裹身的自己,神色仓皇茫然,看到彼时长发不过垂肩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后,婉然轻笑,修长白皙的指头挑起自己耳边一缕长发,朱唇轻启——
      ——他说了什么?
      ——看不懂,听不到。
      他转头要去抓他质询心中疑虑,蓦然回首,身后却是空无一人的杳然暗昧,空空荡荡,尽是苍茫黑暗。
      然后他又看到了镜中人,却是那个长袍加身,面具掩面的身影。
      惊吓之余,他一拳打碎了镜子,镜面应声而碎,却幻现出万千相似相同的模样,唇边带着那抹嘲讽的笑,看着他,看着他,面具上幽蓝色的两双眼散成万千点黑暗中窥视他空虚内心的视线,如若有形,落在身上,痛彻心扉。
      他问,你是谁。声音在虚幻中毫无回音。
      他仓皇失措,一低头,就看到自己身上便穿着那身衣裳,难言的恐惧瞬间如沧海狂涛,将他吞没,几乎是难以控制的,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千觞,醒醒。”
      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冰冷的手,尹千觞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睛。欧阳少恭坐在他床边,床头燃着一支小小的烛火,他在昏黄温暖的烛光下紧紧攥着他的手,虽说有些疼痛,却如此令人安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