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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痴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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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蘅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气,她明明是想劝一劝岳嵘,却发现自己开口便是鞭炮似的数落。可她也知道,自己这数落里,还有昭然的委屈意味。
岳嵘被她骂的也是委屈,多日来人前压抑的心疼就涌上了头,“难道不能就不做了?就平白让阿蘅受这样的欺负?她要是……要是知道我如今出息了就不管她了,该要多伤心!”
宁蘅听出岳嵘声音里的哽咽,她认识岳嵘这样久,却还没有见过他哭。宁蘅生出几分无措来,怔怔地望着岳嵘,好似非要见到他眼泪落下来才肯依似的。
好在,借着不甚明朗的灯光,宁蘅看出岳嵘的脸上并无泪痕,只是一双眼在月色下格外清亮。宁蘅知道她其实应当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岳嵘,就算岳嵘不知道她就是阿蘅,也会看顾着一份姐妹之情,帮自己查出元凶,在后宫站稳脚跟。
她不是皇后,没有母家凭恃,她也不是沈月棠,可以依靠一个儿子。她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一叶浮萍,在宫里凭着岳峥那一星半点儿的爱意活着。
宁蘅本该要拉拢岳嵘,让岳嵘帮一帮她的。
可她一看那双干净的眼,就不忍得用这样腌臜的念头去哄得他舍家弃命地与康氏斡旋。那是连岳峥都会忌惮的大魏世家,凭岳嵘一个根基尚浅的亲王,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弥补?再好也不过是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宁蘅知晓,除了岳嵘,这世间已没有全心全意关怀她的人了,他肯为她去做这些事,她又如何忍心让无辜的他受此牵连?
岳嵘还有大好的前程,大好的青春。
却并不属于她。
宁蘅深吸一口气,生硬地拒绝下岳嵘的好意,“殿下的心思,臣妾懂得,可殿下莫怪臣妾言辞直白。阿蘅是臣妾的妹妹,臣妾知道她对殿下从无半分旖旎心思。阿蘅是为臣妾而死,臣妾自会替她申冤报仇……这宫里的纷争,殿下还是能避则避吧。”
岳嵘没料到自己的心思会被这样狠决地驳回来,宁蘅语气笃定,那一句“旖旎心思”将岳嵘在西北两年的相思与挣扎轻巧地带过。
他本以为……阿蘅与他是同样的想法。
他本以为,宁蕙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至少会体谅他的用情。
可她就这样戳穿了他百无一用的眷恋,和他无以为继的相思。
见岳嵘怔忡在原地,宁蘅知晓自己的话起了用处,当断则断,岳嵘是好人,这宫里让人不痛快的事情太多,没必要约束着他这样本可以离开的逍遥子。
宁蘅想彻底绝了岳嵘留恋邺京的心思,咬牙开口,故作不以为意地往岳嵘伤口上洒下了一把盐,“唔,臣妾听说皇上给殿下赐了封地?既然皇上迟迟未让殿下去就藩,想来是等着给殿下再指一门好亲事。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一处长大的,殿下早聘贤妻,安定下来,臣妾与阿蘅都会替您高兴。”
岳嵘的表情有些木,他是痴情儿,却不懂这世间的痴情才更伤人。
宁蘅裣衽,端庄朝他福了个礼,“时辰不早,再耽搁宫里就要下钥了,臣妾先一步告退,还请殿下见谅。”
“娘子且留步。”岳嵘下意识唤住她,却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皇后娘娘不是娘子害的,对不对?”
宁蘅微怔,她不知自己说了,岳嵘会不会信。
寂静的仁寿宫,只闻宁蘅极轻的一声“嗯”,岳嵘好似放了极大的心。
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朝宁蘅摆了摆手,实不知该如何与她道别。
宁蘅也并不介怀,兀自回身,顺着绵长宫巷往寿昌宫的方向去。她自打有记忆开始,便住在这大魏宫中,即使夜深无灯,她也分辨得清宫里的方向。
她和小满一前一后地穿梭在高墙甬道之中,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鸟儿凄惶地叫声让宁蘅觉得心里发空。她茫然地走着,好似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找什么。
岳峥的脸,姐姐的脸,还有适才岳嵘的一双乌瞳,在她脑海里一页一页翻书似的过着。
没拜到佛不要紧,行了一桩善事解脱了一个人,也是积德。
宁蘅这样安慰自己,却到底止不住涌上心头的酸涩。
※※※
斩断了岳嵘的情丝,也是斩断了宁蘅与她自己最后的牵连。
翌日一早,从坤宁宫出来,宁蘅便又往仁寿宫去。立夏跟着宁蘅,少不得有些疑窦,“娘子过去也不信这个,怎么倒巴巴儿地开始拜佛了?”
“就因为过去不拜,所以才吃亏。”宁蘅答的含糊,立夏又不是多话的人,听出宁蘅口气里的几分敷衍,便也没再追问。
低首走在宫巷中,宁蘅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来。
她与姐姐原先确然是不信鬼神之说,庄顺皇后信佛,她姐妹二人虽常帮着抄抄经文,但用心去品味的时候却不多。
可如今,她莫名其妙占用了姐姐的身子,享用起姐姐过去享用的一切,她是后知后觉地怕了。
当她梦寐以求的人,拥着她,却唤姐姐的名字,当她知道许多让她难以置信的事情,当她发现,过去一心一意护着她的姐姐对她也有欺瞒,当旧时美好的记忆不再完整……宁蘅才突然意识到,这样莫名其妙地重新获得一次生命,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活了,姐姐却生死未卜。
姐姐究竟是跟着她的身体一起葬入了地宫,还是与她分享着同一具□□,感受着自己对她的猜忌……抑或是,就这样飘荡在尘世间,看着她与岳峥亲昵,如履薄冰地算计人心……
宁蘅找不到答案,她希望,佛祖可以给她这个答案。
而宁蘅错了,佛祖可以普渡众生,却不会开口说话。
她跪在静谧的咸若馆,释迦牟尼佛宝相庄严,沉默地、怜悯地睥睨着渺小的宁蘅。宁蘅只觉得心中的惶恐与无助,在这样的沉默里被无限放大。
“宁更衣。”
一个平和地女声惊扰了宁蘅的思绪,她睁眼回首,立在门边儿的竟是秋才人。
宁蘅忙让立夏扶着她站了起来,走到秋才人跟前儿蹲身一福,“秋才人万安。”
秋才人神色清淡,她身旁的宫娥托着她的臂肘迈过了门槛,从宁蘅身边缓缓走过,“更衣娘子不必多礼,佛祖跟前儿,我哪有受礼的份儿呢?”
宁蘅有些尴尬,她原本记得姐姐过去和这位秋才人所交不深,可先前儿几次,秋才人却又主动来替她解围。此时与秋才人独处,宁蘅总觉得什么样的态度都不够恰当。
好在秋才人素来性子冷,宁蘅一时半会儿不接话,她也乐得自在。宁蘅从旁瞧着她熟稔地拈香、跪拜,好似常来这咸若馆,她走近了几步,试探地问:“娘子信佛?”
秋才人并不理她,只兀自喃喃祷祝,宁蘅不知她是在许愿还是在还愿,可这样的情状,她又不好打断,唯有立在一旁,敛眉垂首地静候着。
待秋才人三叩首罢,将香递给宫娥,她方撑着蒲团起身,答上了宁蘅的话,“皇上还潜邸时,我与太妃娘娘在园子里碰上过一回面,一来二往熟络了,便常到仁寿宫看望她。”
当着佛祖的面,秋才人便是不信佛,也不敢直言,唯有这样婉转地解释给宁蘅。
宁蘅倒不傻,听她这样讲便明白过来。可秋才人话说得滴水不漏,这样解释完,宁蘅一下又不知要如何接话,两人各自立在各自的位置上,好不冷落。
谁知,秋才人自己静了一会儿,却突然开了口:“我听贺太医说,你问了他去年的事儿?”
宁蘅一愣,却是避重就轻开来,“娘子也是贺太医扶脉?”
秋才人斜睨了眼宁蘅,兀自摸出袖儿里的白丝绢子,拭着指尖儿沾上的香灰,“宁更衣不愿意说,我也不强人所难,只一桩事,想知会更衣一声。宫人领药的额度,都在皇后娘娘那儿记着,若是这上面出了岔子,皇后娘娘一早便能查出来,更衣不要在这上面动心思了。”
宁蘅心头一震,极快地领会出秋才人的意思。仔细数来,这是秋才人第三回帮她的忙,宁蘅脸上一红,蹲身福下,“多谢娘子指点。”
“你现在不必谢我,来日方长,这些人情债,是早晚都要还的。”秋才人纳回了绢帕,将袖口轻轻一抻,“时辰不早,我先回了,宁更衣自便。”
宁蘅怔愣地道了句恭送,却还迟迟未从秋才人的话里回过神。
秋才人入宫最早,陪在岳峥身边最长,只可惜她一直没得着什么宠,整个人疏离地就好像转眼儿便能成仙一般。
可宁蘅今日才发觉,秋才人虽有避世的态度,却是最入世的人,这宫里谁打着什么样的算盘,她倒样样儿清楚,旁人不防着她,她便更有机可乘。
幸而这样剔透的人没有站到沈月棠或是皇后那一头来对付自己……宁蘅一面自我安慰,一面也扶着立夏出了咸若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