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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局中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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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里的两路商队,不知遇上了什么急心事,走得极匆忙,在大半夜里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就走了,连房都没有退就忽然全部不见了人影。幸好房钱都已提前交足,掌柜的这会儿正眉开眼笑地重新挂了牌、开始招揽新的客人。
而悦来客栈旁边的茶馆,日上三竿了也不见老板来开门迎客,也不知是突生了疾病,还是连夜回乡省亲,总归是半点征兆都没有,让一些想要进货买茶的商人们很是不高兴,但又无可奈何。
可谁又能想得到,在茶馆的二楼里,坐着几个人,正低声地讨论着什么。
“这里我们也不便久留,明天趁着天未亮就出发吧。”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坐在楼梯边的一张方桌旁,哑着嗓子说道。
“另一路车队的人呢?也要押解回京吗?”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皱眉问道,“这样的话,人数太多,恐怕有些不便。”
女孩儿摇摇头,冷静地说道:“他们应该只是被木紫青拿来蒙骗我们的,若不是我们寻到密室的机关,恐怕那位老人家还会被关在里面。”
“那我们怎么处置他们?”
施叶望了一眼暗室的方向,想象着里面此刻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窝着的二十多人,说道:“稍后先送衙门吧,审一审,再放他们出去,以防万一。谁知道是不是唐人故意演的苦肉计?”
常焱点点头,又道:“不过,这播州城里也没几个衙差,不知道知府会借几个给咱们?”
施叶叹了口气,知道这的确是个问题:“我打算留四个人给小白,这样的话,咱们的人手就少了太多……总觉得这趟任务完成得太容易,有些不放心,所以,能借多少就借多少。”
常焱的脸上也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他与施叶担心着同样的事情,自然明白施叶的意思,于是说道:“好,属下这就去。”说完,便悄声地离开了茶馆,混入了人群之中。
常焱一走,二楼只剩下五竹、苏琮,再没有外人,小白扭着身子,撅着红艳的小嘴,很不开心地蹭到施叶身旁:“小姐,播州距离柳安城好远哦……”
施叶宽眉一笑,拉着小白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说道:“是有些远,你若是不喜欢做这个掌柜,我再……”
“倒不是不喜欢,”小白急忙否认,然后羞赧一笑,“只是有些舍不得小姐。”
施叶与小白四手交握,笑道:“只是暂时的,这趟差事一结束,我就会回来的。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学习一下经商吧,我有个大计划。”
小白一听这话,双眸染上了一星异样的神彩,连忙不停地点头:“放心吧、放心吧,小姐,绝对没问题!”
然后,茶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施叶下意识地看了五竹一眼,然后有些犹豫地对苏琮说道:“他,现在,毒效还没有过吧?”
苏琮收紧下颚,应道:“嗯,毒一直下着,他无法使用内力。”
施叶轻声笑道:“那就好,我要进去。”
苏琮连忙附和道:“嗯,有些事情问清楚好,免得抓错了人。”
施叶感激地看了苏琮一眼,淡淡一笑。说实话,单独去见木紫青的确让她有少许尴尬的感觉,虽说自己的身份在这儿,这些人也不可能说些什么,但她不想落个以公徇私的名头,虽说她是真的想要问他些私人的事情。
施叶站起身,向着里面最小的那间暗室走去。
这茶馆虽然不大,可是在二楼的内侧却被隐秘地隔出了三间暗室。木紫青被关在最小的那间,其余的两间,则关着那两路商队的人,他们全都被苏琮的毒药毒倒,失去了战斗的能力,手脚也都被捆着,口中被塞了布,无法言语,只能在黑暗中无力地歪躺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茶馆二楼的窗户紧闭着,布帘也全部放了下来,将温亮的阳光全部阻隔在外,使得茶室昏暗阴魅,不清不明。每走一步,施叶都极小心、极轻,茶室里安静得像是空无一人,当她按下机关,沉重的石门向旁划开时,才打破了这有些抑闷的沉静。
木紫青就倚坐在暗室内的墙边,微笑着一张闲适英俊的脸,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昏暗的空间里,那对毫无惧意、甚至还带着一些期待的黑瞳闪着灼灼不息的光芒,瞬也不瞬地望着施叶。
石门在施叶走进暗室后,又自动地恢复了原状,整个暗室瞬间黑了下来,没有一丝光亮,连声响都没有一丁点,静得有些怕人。沉默之中,仿佛谁先开口,谁便输掉这场战争。可是,拥有满心疑问的是施叶,她无法永远这样沉默下去,于是只好率先开了口:
“你早知道了我的身份?”一问完,施叶有那么一瞬间,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当在街市、在人群中说话时,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嗓音是如此的陌生、恐怖,苍老得像是要被埋入黄土之中的人。
“是。”富有磁性的男性低沉嗓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明了,掷地有声,与她的有着天壤之别。
“你是小唐国的人?”
“是。”
“安国辽阔的土地,本是唐朝李氏的江山,所以必须要夺回去,是吗?”施叶平静地问出,没有一丝责问的语气。
木紫青这一次没有说话,陷入了沉默。
“我一直不懂,权利、江山这些有什么用处,为何总有人喜欢战争?到头来牺牲的总是无辜的百姓。”施叶语气有些急,这质问中,还包含着前世灵魂遗留下来的疑问。
木紫青忽然笑道:“这话倒看不出是你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姑娘说出来的。只不过,将来若你坐上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位,不知能否有些不一样?”
施叶轻笑道:“我只是个庶出的郡公,皇位之说,可轮不到我。”
黑暗之中,木紫青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只是施叶没有看到。又是一阵沉默,施叶先前的自嘲情绪淡了下去,于是,问道:“吐蕃之行,你是谈判使?”
木紫青幽幽叹了口气,回道:“是。”
“商谈何事?是要夹攻我安国?”
“是。”
木紫青毫不隐瞒,一一应来,倒让施叶有些无措。
“你……”施叶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相信人有来世吗?”但是话一出口,她便后了悔。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一个囚犯问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恐怕还有些不符身份。
只是木紫青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停顿了片刻后,反问道:“……你相信?”
施叶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刚才真的是问了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于是冷冷地转了话:“我会信守约定,不会伤害你的手下。此行京都,还请多照顾。”
说完,施叶转身敲了敲石墙,石门立刻划开,施叶轻步走了出去,石门又立即关闭。
翌日天还没亮,欲前往吐蕃谈判的众人便被装进了密闭的马车厢中,而剩下的一路人马则被送至了知府。趁着夜色与天光交替之际,施叶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回城之路。
播州城外的马路两旁,金黄的草叶在秋风中轻摇摆荡,瑟瑟簌簌,有一丝冬日来临前的悲凉。
来时伪装用的货物被清减许多,但因为车厢内囚禁了近二十名犯人,所以车队与来时相比,不减反增,浩浩荡荡地沿着大道一路往东北而去。
施叶独自一人坐在头一辆马车里,山谷中的两处重伤已基本痊愈,此时她已能够静心调息,重新日复一日地修练。木紫青被关在第三辆马车里,手脚被镣铐所锁,每日的膳食、洗漱过程中,苏琮都会将自制的软骨毒药加入其中,木紫青虽然意识清醒,但仍是浑身无力,只能像个富家公子一样,倚躺在车厢之中。只是有些难为了其余的那些囚犯,三五人便挤在一辆马车中,方便之事也只能在厢中解决,否则便要忍到停车修顿之时方可,着实有些不便。
但好在让施叶等人担心的劫车一事,迟迟未有动静,车队星夜赶路,相安无事地,便近了金州城。
这一日,天上乌云密布,暗沉阴霾,施叶想起了那一日的大雨,心中忽生一丝感慨。
正在恍惚愣神时,苏琮忽然来禀,说是木紫青想要见她。施叶犹豫片刻,便点头出了自己的马车。
木紫青对于此去京都似乎毫无惧意,仍是一脸笑意地看着施叶掀帘走进车厢,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押送囚犯的主人,而施叶则是那个被囚的可怜鬼。
木紫青努力地支撑起身体,带动着身上的镣铐叮叮当当地碰撞而响。
“是不是要到金州了?”木紫青问道,眼神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兴奋,而施叶则发现他一向柔顺黑亮的发丝有一些凌乱,少许头发脱离了发带的束缚,跳了出来。
“是。”施叶安静地回道。
“那里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吧?”
“……”施叶不语。
木紫青看着施叶的眼睛,嘴角挂着一抹坏笑,深深的酒窝迷人地点缀在脸颊两旁:“能让我出去看看金州城现在的光景吗?”
“在车里看也是一样的。”
“外面的阳光好像不错。”
“现在是阴天,而且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看看夜色也是好的。”
“夜寒露重,还是留在车里休息吧。”两人便这样,一个微笑倾吐要求,一个淡然回应拒绝。
木紫青突然哈哈哈笑道:“还真是小心谨慎。”
施叶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忽然,黑瞳中光芒一现,清濯莹亮,温柔说道:“那……帮我梳一下头发吧,有些乱了。”
施叶一怔,面上浮现少许红晕,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生气,一时之间竟忘了说话。
“那要不然,你给我解了镣铐,我自己梳。”
施叶回过神来,瞪他一眼,从身上的小布包里取出梳子,挪到木紫青身旁,停滞了几秒钟,才伸出双手开始帮他梳理那及腰的黑亮长发。
纤手有一些颤抖,木紫青感受到了,可是他却没有说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让这车厢继续保持着这一刻的安静与美好。此去京都洛阳,谁知道又会发生些什么……
“多谢。”木紫青低声说道。
施叶没说什么,将梳子放回了布包之中,又不言不语地回到了自己的车厢之中,轻抚胸口,为那一阵急促的心跳感到莫名。
掀开车帘,施叶望了一眼天空,依然是阴霾多云,五竹骑着马,依然走在车厢左前方,目“视”前方,似是没有注意到自己,施叶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放下了帘子,安静地坐回车厢之中,不知为何,竟害怕五竹误会些什么。只是那心跳,又代表了什么?施叶晃了晃脑袋,忽然开始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了。
翌日晌午,车队终于再次进入了金州。
常焱很快地便与京城里秘密而来的另一队禁军小组汇合,而从播州城借来的衙差,任务便就此结束。这一路上虽然奔波劳累,又要严防犯人逃跑、被劫,精神难免紧张,但施叶自是没有少给他们好处,所以,这几名衙差只当是公费旅游,再三告谢后才离开。
而新的禁军小队人数不少,有了他们的相助,北上京都的路,也安全许多。
施叶等人也未作停留,继续向北前进,又半日后,太阳渐入山峰之下,光线更加黯淡,车队停在一大片树林边上稍作休息,常焱前来请示,前方十里外,便是长江,施叶与众人商量后决定车队在此停上一夜,明日再渡江北上。
禁军护卫们开始打点过夜、晚膳的物事,施叶下了马车,舒展了一下因为长久不动所带来的麻僵感觉,没多一会儿,忽然,一滴冰凉点中了额头。施叶仰头望去,淅淅沥沥地,竟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