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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Part.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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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过意识对抗。
那是和某幅画作的一次闲聊,聊到美术馆世界以前的历史时,它无意间提到一句。我疑惑地反问,它却好像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谈,随便扯几句转开话题。再问这事,它便装作听不懂,或者干脆不回话。
我被挑起兴趣,四处询问,意外发现没谁知道那是什么。最后,一个无个性想了很久,告诉我那
似乎是久远前意识强大的美术品前辈间,互相切磋的竞技方式,或者说一种游戏,在它有意识前就没落了。它还是有幸遇上一位短暂苏醒的前辈,听它提及,才略知一二。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真是一项没落的娱乐游戏(容我暂且如此称呼),那副画何必对它讳莫如深?恐惧得甚至不敢提及,怎么看都像某种极可怕的事物吧?
——而现在正经历它的我,只想大骂一句:到底谁这么有胆子,竟然管它叫游戏?!
头痛欲裂。
塔尔的意识无比强大,仿佛无边无际,生硬地钻破脑壳进入我的意识海。它膨胀,压迫,切割,碾碎,从容不迫地肆意妄为。而我,我那与之相比青涩稚嫩的意识,如同小孩遭遇三尺大汉,毫无反抗之力——绝对力量下,连一丁点逆反心都产生不了。
疼痛疼痛疼痛。
撕裂撕裂撕裂。
无法思考。无法感知。无法……存在。
意识悬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发出即将崩裂的咔嚓声。
会死的,这样下去。
像踩死一只蚂蚁,像吹灭一点火星,像碾碎一粒沙。轻而易举,小菜一碟。
我不想死,至少现在还不想死。
可无法反抗。
绝望潮水般席卷而来。
[果然是小鬼。]
脑海内传来塔尔不屑的轻哼,压迫瞬间撤去,徒留大片空虚。
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晰,我张开口努力喘息,眨眼,感到一些泪水从脸颊上滑下去,混在透湿衣服的冷汗中不分彼此。身体没有受伤,毫无痛感,意识却疲惫得快死掉。
——不,确实差点消亡。如果塔尔刚才再持续几秒,我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存在于这世上。
“……是…是惩……罚吗?”我强撑着开口,身体恨不得立刻瘫软在地。
[是警告。]塔尔说,声音依旧轻柔,但不再具有压迫感,[我可没有权利惩罚自由的、安分守己的美术品。如果你死了,我也许很快会被那些沉睡的老混蛋们群起而攻之吧。啊咧啊咧,差点违约了,真麻烦。]
“……”
[话又说回来,我啊,其实对追赶人类、寻找记忆这些事没半点兴趣。你因此活着也好,死掉也罢,与我毫无关联,我也懒得去掺和。]
那你找我干嘛,逗着玩儿吗?
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往后一倒干脆坐到地上,眼里露出无声的质问。
[不过你最近的行为……啧啧,假如再多说两句,或许你就进入我的职权范围了哦。]它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长,[假如……你想出去的话。]
假如……你要穿过“门”的话。
脑子里灵光一闪,所有线索瞬间接上。
“……你是‘守门人’!”我缓缓地说,努力压抑心底的惊骇,“居然真的有……我只在一本破旧的童谣册里见过这种说法,你……”
[我喜欢聪明的孩子。]
塔尔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守门人”……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存在的早已忘记,记得的不是消亡就是沉睡,十几年不一定醒一次。只有我,只有我这个被惩罚的老古董,永远、永远禁锢于此,守一扇不可能关上的“门”。哼,它们倒不怕我疯掉,踹开“门”大家一起玩完儿,多痛快!]
[如果不是这扇“门”……]
“门,不能被打开?”
我被它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弄糊涂了。“被惩罚”、“关不上”?强大如塔尔这般存在,竟是过去的前辈们联手制裁的囚徒?过去,美术馆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惩罚,沉睡,加上动辄生死的“意识对抗”,听起来可不算太平。
[比起门,看上去你更想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
塔尔避开我的问题,忽然开口。我一惊,下意识看向它。
[别惊讶,小鬼,你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塔尔说,[不过,我倒第一次听说有这么想的,有趣。你也见过第五区挂在墙上的死物吧,那好,我问你,我们美术品到底……算什么?]
我们,是什么?
第五区也有画和雕像,一样的尺寸,一样的材料,却无法行动无法思考。它们只能静止在原地,无悲无喜,接受一切目光肆意打量。据人类说,它们就是为此而生。
因为它们没有意识。
……意识?
“我们是……意识体。”我喃喃道,“美术品从来只是载体。只要有意识,就是活的,无论载体是什么……等等。”顿住,“不对啊,如果是这样,Mary怎么会因为本体被烧死掉?”
[现在的意识体普遍弱小,和美术品又纠缠过深,不分彼此,自然唇亡齿寒。]
我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所以本体被毁意识体不一定死掉咯?会不会……还残存在烧尽的残骸中,等待复苏的机会——”
[或许吧,谁知道呢。]塔尔哼道,[如今的意识体太弱了了!还说什么本体,呿。几百年前,谁看得上物质体?要是有谁建议在载体上寄居,一定会被视作疯子!就连这个世界,]它朝阴冷的墙壁、床上四处爬动的布偶——它们似乎什么都没察觉——比划几下,冷笑,[原本也不是这幅鬼样子。没有物质存在的必要,世界当然是一片虚无。各大意识体争相划分势力范围,凭借意识对抗互相决斗,发动战争侵占领地,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意识诞生和消亡,哪里是现在一滩死水的状况可以比拟!]
[意识体不需要休息,没有时间概念,抓紧一切机会争吵、内斗。结果当世界和另一世界碰撞相接,“门”首次打开,异界生物误入时,茫然得像一群蠢货,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两个世界是独立的?”被它一通话说得有些懵,我忙把尚未成型的猜想搁置一边,问道。
[是啊,想不到吧。NND,“门”这个恶毒的玩笑,最开始,谁又清楚它的危害?]塔尔瞥了我一眼,[呵,现在也没人知道。]
[最初大家只知道它的好。误入的生物很快死亡,残留的躯体和记忆被世界吸收,产生最初的物质。啊,还有意识体。由异界生物转化来的意识体,一诞生力量便有中等水准,而且毫无记忆,实力强大——啧啧,多好的战斗力?于是白痴们竞相争夺“门”的控制权,恨不得大门一直敞开!一旦生物误入,立刻抢来弄死,转化为意识体以增强团体势力——按那边的计时方式,这种状态持续了上百年。]
大概注意到我发白的脸色,它露出假笑,道:[混乱吗?恐怖吗?你脚下踩的每一寸地板,都埋葬了难以计数的异界亡灵;你与之交谈的每一个美术品,都有可能曾为动物,或者人类。也许我过去是异界生物,倒霉催地死了,被转化,身体和记忆全然失去,蜕变为另一物种:谁知道呢?]
“……”
[其实你怀疑挺久了吧,关于你是否曾为人类这件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不可能让你通过“门”,找回记忆于你有什么好处?不过对记忆执著至此,说了估计你也听不进。哼,任性的小鬼。]
“……后来呢?”
[后来?“门”越开越大,吞噬的生物越来越多,物质铺天盖地,充斥虚空。危机步步逼近,却无人察觉。我是那个时期诞生的,不久发生一件大事。嘛,算是大事吧,直接决定了世界的未来。]塔尔嘲讽地扯了扯嘴角,[“门”被关闭了。从“那边”关的。]
“有意识体去了那边的世界?!”我惊叫出声,见它点头,不由感到几分奇怪,“但是,难道之前没有意识体通过‘门’吗?”
[它们?那些蠢货,谁会那么做?心高气傲,狂妄自大,连“门”是什么都弄不清楚,满脑子争权夺势,哪里知道研究另一个世界。不过到底有意识体发现问题,去往那边,及时关上“门”。不然,这个世界迟早被那边吞噬,渣都不会剩!]
[虽然,我觉得直接被吞掉,说不定比现在好更多。]
塔尔似乎陷入久远前的回忆。我捂住胸口,震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将被吞噬的世界。禁忌的第五区。到那边世界关闭“门”的意识体。守门人。
只在画展期间开启的“门”。严禁美术品使用的异界通道。最重要的本体。消失的记忆。
“……是Guertena。”我睁大眼睛,“他穿过‘门’成为人类,创作出一系列画作、雕塑,然后把‘门’固定到他的作品上。”
所以只有展览期间才有人类误入;所以所有意识体都寄居于美术品——特别是以Guertena作品为原型的载体;所以要有守门人,将“门”紧紧关闭,让第五区成为禁区,禁止一切意识体通行。
因为世界也在弱肉强食。倘若“门”持续开启,这里将被更强大的“那边”世界完全吞噬,所有意识体都将成为那边世界规则的一部分,永远、永远消亡。
我沉默了很久,问:
“还是有人类穿过门过来,甚至从通道逃回那边,没关系吗?——这边根本关不上“门”吧?即使在那边,也只能暂时将门关闭。”
[关不上门,又能怎么办?是啊,从那边改动“门”要容易太多,然而,“门”无法再一次承受意识体穿越的代价。人类通行的影响倒微乎其微,不过他们穿越世界的瞬间,关于这里的全部记忆将被世界回收——除非有美术品进行干预。但说到底,]塔尔轻哼一声,[谁敢相信人类?]
[为了稳住“门”,它们决定不顾一切代价,结果创造出“守门人”这种东西。从那以后,世界绝大部分力量提供给守门人,来用以加固防线。力量衰微,沉睡的家伙越来越多,新生意识体逐渐弱小,必须借助载体才能存活,有些甚至一辈子被囚禁在画框中。]
[我?我也被一辈子囚禁于此,被遗忘,被忽视,独自镇守关乎世界存亡的秘密,几年,几十年,上百年,呵。]
它看着床上爬动的布偶,叹气:[就算创造了它们,特么没一点鬼用。只知道对想“离开”的美术品大惊小怪,真是的,还像小孩子一样。Mary也是,你也是,还有在此之前无数想到那边去一无所知的意识体,大部分是它们找出来的。有的了解实情后安分守己,有的执迷不悟,没有办法,只能在它们接近门前处理掉。至于你一直心心念念的Mary,一意孤行,最后自个儿玩火自焚——糊了脑子拿美术刀追人,把人类当成什么好相处的东西!]
它停了停,撇开目光,冷淡道:
[好了,我没搞死你的人类,之前的意识对抗吓吓你罢了,死不了的。该说的说得差不多,你走吧,打开后面的门,爱滚哪儿滚哪儿去。好好掂量掂量,记住今天你听到的话。]
塔尔不再说话,画面凝固,就像任何一件死物那样没有生气。我安静地坐在地上,脑中思绪繁杂。各种信息交错组合,拼凑成荒诞的念头、画面、事实……什么都好。
塔尔为什么找我,Garry为什么误入、离开后又失去记忆,幽蓝之间里微笑挥手的身影是谁,布偶为何有夸张的举动……诸如此类问题的答案,似乎全部清晰,也忽然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此刻
我满脑子回旋着有关“门”的事,被世界吞噬的无数人类、纷争中诞生和死去的意识体、渴
望“那边”世界的大家,全部幻化成某种渺小又宏大的东西充盈在胸口,沉重,而又压抑。
还有守门人。被赐予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最痛苦的职责,守在时间尽头,孤独终老,被世界遗忘。
一种轻柔的情感漫上心头,眼里有些潮湿。
“对不起。”我突然说。塔尔转动猩红的眼睛,没有说话。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精神也无大碍,看来之前塔尔确实是吓唬我。我站起身,走到画框前,倾身在画面中脸颊的部分轻吻,然后后退几步。
“很寂寞吧,对不起。请放心,我不会出去的。”我说,“非常感谢您。”
感谢您对世界做的一切。
塔尔嘴唇抖动,看上去想穿过画纸探出身来。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夹带碎屑飞溅,砸到墙壁反弹的声音。布偶们发出尖叫,眼前画布瞬间变为空白。
那一秒变得相当漫长。我听到有人叫一个名字,回头,看见紫发的男人气喘吁吁地抓住门框向内张望。看见我,他焦急的神态终于被失而复得替代,眼中泛起光彩。
“找到你了。”Garry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