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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宛城别 ...

  •   恍惚间,曹丕感到颠簸不已,耳边的声音渐渐鲜明起来。
      他尽力分辨,是车轮辘辘地碾过崎岖小路上的沙石发出的声音。
      远处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光线照射得眼睛一时间难以睁开,他眯缝着眼看漫天云霞,躺了片刻,感觉周身的力气渐渐恢复。
      他侧过头端详正躺着的木板车,简陋粗糙。跟他的堆在一起的还有一蓬药草,柔软的枝叶带着扑鼻的泥土腥气,随着车的颠簸轻轻地扫在他的脸上。曹丕慢慢抬起手,拨开那蓬草叶,手臂渐渐摆脱了麻木,酸痛如流水一般,汩汩地灌进他的四肢百骸当中。
      虽然疼,倒也不是坏事,至少证明他活过来了。

      前夜里张绣的一场突袭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谁能料到白日里还如绵羊般恭顺的降军突然就翻了脸要与曹军同归于尽。
      曹丕半夜被人喊马嘶声吵醒,他自小随父征战,心知有异,慌忙披上衣甲呼唤护卫,那一片马蹄乱踏声中,无人回应。
      忽然一人揭起帐子大步进来,曹丕见来人是曹昂,心稍定下来,刚张口喊了一声哥,便被曹昂抓起头盔扣在头上,挟在腋下提出帐篷。
      帐外扑面一片热浪,营地里火海滔滔,将午夜烧得如白昼般的亮。
      曹昂将曹丕扔上马背,随即翻身上马,揽过缰绳,策马疾驰。身旁无数将士拼死厮杀,箭矢如雨。曹丕在那一片喊杀声中竭力喊道:“是谁来劫营?”
      曹昂吼道:“张绣那厮反了!”
      厮杀声中,曹丕忽听一声嘶吼,他转头望去,中军帐前,典韦身中数箭,手持腰刀与敌厮杀,浑身是血依然屹立不倒。他身后帐中明烛煌煌,他的影子映在帐子上,仿若巨灵降世,慷慨悲壮。
      曹昂手中的缰绳一紧,性命攸关的时刻容不得他迟疑,万般不忍也只得催马疾行。
      身旁簌簌箭声渐稀,火光被抛在远处。
      前头传来水流声,淯水河横在前头。河对岸人影熟悉,竟是曹操。二人心中欣喜,却怕追兵听见,不敢呼喊。曹昂急催马涉水而过,见父亲右臂中了一箭,其爱马绝影中箭而亡,一时间进退不得。
      忽而又听身后喊杀声近,急忙转头望时,见河对岸敌军举火追来,人影攒动即刻将至。
      曹昂不遑多想,将马让与父亲。曹操策马欲行之际,曹昂却见他并不载幼子曹丕上马,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道:“父亲,你不带上丕儿?”
      曹操身躯沉重,加之身受重伤,形容狼狈。曹昂献与他的坐骑自乱军中脱出,精神也极疲惫,多驮一人必然耽搁脚程。
      曹操心知带上次子也是两人同死,汉高祖为保全自身尚且抛妻弃子,他大业未竟哪能就此赴死,只得狠下心道:“待为父集点失散兵将就回来救你们!”
      说罢顾不得二子,当即鞭马离去。
      对岸追兵蜂拥而来,曹昂把曹丕护在身后,持剑打落迎面射来的无数箭簇,却毕竟体力有尽时,渐渐支撑不住。
      他声音沙哑,却在此时恢复了以往的温柔,仿佛平日里考校他学问的语气。
      他说:“丕儿,你看见后头那片林子了没有,你人小,钻进去转几个圈就不见影了,追兵赶不上你。”
      曹丕听出他是要让自己像父亲一样弃他而去,当即红了眼圈,嘶声道:“我不走,哥你别赶我!父亲抛下咱们,我不抛下你!”
      曹昂的声音里透了些颤,勉强笑道:“丕儿,你听哥说,你留在这里哥还得分心护你。你先走,哥随后就来。”
      曹丕想再说什么,喉咙却哽了。先前父亲弃他二人而去时他也不曾如此绝望,直到此时,他才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
      已没有时间再容他犹豫,那一刻曹丕心中的恐惧确实压倒了一切,他紧盯着渡河而来的追兵,后退几步。月华里,曹昂的战甲熠熠,流光皎洁。
      追兵渐渐近了,惨白的月光中,马蹄下的河水飞溅。
      曹丕深深望了他最后一眼,忽地转身往身后密林中跑去。
      身后响起兵刃交接的声音,曹丕知道那是曹昂在为他做最后的拖延。
      箭如雨一般密密地压下来,曹丕后心一疼,身体被一股冲力送得往前踉跄几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扭过头,勉强看得见背上那支箭洁白的羽毛。紧接着几支箭携着风声接踵而至,纷纷钉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那锥心彻骨的疼他从未受过,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潺潺淌下来。曹丕按着伤口,跌跌撞撞地逃进密林中。
      林深路蹇,行路艰难,他在树根间磕磕绊绊地走了些许时候,觉得气力已竭。
      他扶着树干停下来,因失血而模糊的视线里,依稀又浮现起曹昂的背影。
      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染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沟壑里,他的血慢慢流淌。曹丕倒下去时恍惚地想,就这么死了也好,殊途同归,很快就又能见到大哥了。
      之后的事,恍若一梦。他依稀往地府走了一遭,见着了大哥,典韦,还有那匹绝影马。
      大哥说对他说:“丕儿你阳寿未尽,回去之后,替我好生服侍父亲尽孝。”
      还说了些什么,他竭力回想,却如隔了一层水波,模模糊糊。
      或许那只是他昏迷之际的一场梦,一切都由他心而生。

      车停了,一只手探过来遮住了头顶的天空。曹丕望着眼前那只晃来晃去的手,猛然醒过神来。
      那人呵地笑了,俯身揽起曹丕身边堆着的药草,瞧着他道:“少年人就是身骨强健,受了三处箭伤,这会儿就醒过来了。”
      曹丕缓缓坐起来,只觉得肩膀疼得厉害,见衣甲被解下来扔在一边,他手臂和肩头被包扎着,胸口斜斜一道绷带绕过肩头和腋下,除了肩膀上那一箭重的见了红,其他两处皆没透出血迹来。
      那人道:“你身上几处伤都不在致命处,后心那一箭被衣甲挡着,入肉不深。腿脚上没伤,下来自己走走?”
      曹丕端详那人约莫三十过半模样,双目明亮有神,说话时声如洪钟,中气充沛。须发却皆已斑白,手上的皮肤粗糙松皱,手指如枯枝一般,骨节分明。时光在他身上混沌起来,让人揣测不出他的年纪。
      曹丕下了车,踏上松软泥土的瞬间有些眩晕。毕竟是捡了条命回来,与眼前的安宁相比,昨夜的凶险仿佛是前世的事了。
      车子停在山中一座草庐前,草庐后头临着陡峭崖壁,有山溪自屋左流过,蜿蜒而下。溪边山松苍翠,草木葳蕤。藤萝薜荔垂岩而下,随风摆荡。
      乱世之中也找得到一方避世之处,在山间结庐而居,这人倒是心静。
      曹丕往山溪前掬了把水,狠狠地泼在脸上,又喝了几口水,疲惫的身体渐渐舒缓过来。
      他转身,随口编了个假名道:“在下魏仲,多谢先生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大名。”
      那人笑呵呵地把药草扔在地上,分拣着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口气倒持重。我姓华,华佗,是个行脚郎中。昨天入山采药耽误了回程,夜里看不分明,在林子里被你绊了个跟头,可把我吓了一跳。”
      他说着神色严峻了些,抬头看曹丕,端详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容道:“你有多大,这么小就从军?我捡着你时你身上中了三箭,盔甲都被血染透了——这附近又有战事了?”
      曹丕虽然蒙他救了性命,念及曹氏树敌颇多,不敢跟他说实话。只敷衍道:“我父亲兄长都参军,我自小便跟随他们。”
      华佗见多了这等父子兄弟俱在军中的事,叹息道:“世情离乱,民不聊生。先有董卓挟持天子,后又有李傕郭汜乱政,好容易盼来了曹操,却也是个虎狼之徒。”
      他拿小刀狠狠地刮着黄柏,一刀一刀,像是要把曹操剐了。
      “此人为报父仇,竟欲屠戮徐州满城百姓,不顾千万生灵哀号,心肠歹毒更甚于董卓之辈!”
      曹丕忍不住道:“传闻不可尽信,先生不曾亲眼见过,怎知——”
      华佗大怒道:“曹贼围城之时,我就在徐州城内行医,如何不是亲眼所见!”
      曹丕噤了口,大军包围徐州之时他并未随军,不曾见当时惨烈。他沉默片刻,问道:“后来如何了?”
      华佗目光死一般的木然,仿佛又想起当时情形,许久才道:“军民尸骨壅塞泗水,瘟疫蔓延,徐州几乎成了座死城。”
      他说着转念想起什么,抬眼审视曹丕,顿悟了一般,蹙眉苦笑起来。
      “你是曹军的人,我救了条狼崽子?”
      曹丕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下意识去摸腰间别着的匕首,心道这人虽是郎中,却恨曹氏恨得要命,要是让他知道他恨不能千刀万剐的曹操的儿子就站在他面前,自己必然没命。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华佗见他这戒备的反应就知道猜中了,他面无表情地捡起黄柏,继续削刮,一边道:“我说你怎么替曹贼说话,原来是曹营的人。你那身衣甲我见过,被困在徐州城的时候在墙头上看得真切,曹军全是这身打扮。昨夜救你时只瞧着眼熟,一时没想起来。”
      他瞧着曹丕脸色苍白的模样,忽地笑了。
      “曹贼所为与你又不相干,我即便憎他,也不至于跟你这半大孩子计较。”他摇了摇头,又道,“刚才问你还没答我,这附近又起刀兵了?”
      曹丕见他确实并无恶意,精神松弛下来,低声道:“张绣反了曹操,夜里袭了营,死了不少人。”
      华佗憎恶道:“狗咬狗。只是苦了那些征战的子弟。”他烦躁得厉害,索性扔下药草和小刀,起身道,“战场残迹在何处,我去看看。”
      曹丕看着他往背篓里装草药,知道他是要去找还有没有能救的人,俱实道:“就在宛城外。出了遇见我的那林子往西,过了淯水河便是了。”
      华佗背上药篓,进屋带上水囊和干粮,一边嘱咐道:“你身上还有伤,进屋歇着,我去去就来。”
      曹丕追上他,疾声道:“我也去。”
      华佗皱眉道:“你浑身是伤,去了有什么用?”
      曹丕道:“我要去找我哥——我和他在淯水边分开了,我得回去找他。”
      华佗停步看他:“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能活下来实在是万幸,你以为你哥也有这等运气?”
      曹丕垂首道:“我的运气是他拿命换来的。我知道他死了,我不能让他暴尸荒野,我得去。”
      暮色渐沉,远山间雁阵融进余晖,此时天光将尽,要行路也难了。
      华佗望着天色叹了口气,解下药篓扔在地上道:“今日也赶不了多少路,你先休息,歇足了精神明天跟我往宛城走一趟。”

      曹丕到底没能跟华佗一道去寻曹昂的尸首。他身上那三处箭疮肿胀起来,当夜就发了烧。
      华佗早料到如此,见他烧得迷迷糊糊,刚按着他腕子搭脉,便被这狼崽子钳子似的手逮着胳膊攥得生疼。华佗也不恼怒,笑着叱道:“狼心狗肺的小东西,不愧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戒备心这么强?”
      曹丕听见他说话,似乎明白过来,渐渐松了手。
      华佗给他搭了脉,熬了服药给他灌下去,方子里特地添了点安神的药,让他安稳睡觉。他这才腾出空,收拾囊箧往宛城去了。
      华佗来回耗了一天一夜,回来时,曹丕已经醒了。箭疮发作的厉害,他咬紧了牙硬是一声不吭。华佗进屋放下药篓,坐在窗前半晌没说话。
      曹丕问他:“你去过了?”
      华佗眼前仿佛还是那满目疮痍,许久才叹息道:“几乎无可救之人。”
      房中如死般静默,华佗低声道:“我去的时候,宛城百姓正在收拾战死将士的尸体。其中不少士兵就是他们的儿子丈夫,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不曾见那些老人撕心裂肺哀哭的模样,当真是……”
      他红了眼圈,再说不下去。
      他停了停,又道:“淯水河边有不少尸首,都已经面目全非,即便你去了,也分辨不出哪个是你大哥。据说里头有曹贼的子侄辈,百姓不敢草草火化,把披挂有些身份的都好生装殓了,等曹贼前来讨回。”
      曹丕默然注视着他,像是要分辨他话的真伪。
      华佗念着那一片凄凉景象,不愿多说,垂首坐了片刻,起身往隔间里去了。
      曹丕寂然坐着,望着外头晴朗的万顷碧空,想起大哥昔日音容笑貌,忽然极想痛快哭一场。
      虽然疼得撕心裂肺,他的表情仍然是一如往常的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些惶然,自己是怎么了,是有恐身份泄露才被理智禁锢着哭不出来,还是根本已经失去了宣泄情绪的能力?
      他知道自己性情并不讨喜,虽然极肖父亲,却只承继了他复杂性情中最糟的一面,阴鸷多疑,像是个活生生的阴影的拓本。
      而大哥谦逊仁孝,最得父亲心意,父亲几次言及欲将身后未竟之业托付于他,言辞殷切寄予厚望。却没料到,生死关头父亲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们。
      那一片烧天的火光中,曹丕心中有什么绷断了,他自幼诵习的诗书礼义轰然倾圮。
      他清楚父亲是正确的,天下可以没有这两个黄口孺子,却不能没有曹孟德。
      他憎恶着这份自私,曹氏血脉中涌动的天性却又被这撕破一切温情的行径深深地吸引,让他恨不能也做些赤裸裸恶行来施泄胸中戾气,地地道道地像曹孟德的儿子,倾轧、掠夺、屠戮,让世人诟病、憎到骨子里,方不负了虚名!
      他忽然好似狼嗅到了血腥气,浑身都为之兴奋地战栗起来。他蜷缩着,胸膛急促地起伏,喉中荷荷不止,仿佛在笑,却又似恸极呜咽。
      他流不出眼泪,呜咽变成痛嚎,双眼仍然干涸。
      华佗闻声而来,停在门口,看着他浑身颤抖却无法发泄的模样,恻然不语。
      曹丕想着自己的将来,今后的路还长。
      他该如何忘却大哥的牺牲,恭顺地面对父亲?
      他该如何扮演一个像从前一样毫不动摇,全心全意追随父亲脚步的继承者?
      他漠然思量,日复一日,慢慢地从春末挨到了夏初。而此时,他身上的箭疮渐渐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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