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人间道（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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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一沉，眼前的黑暗被面前一抹并不遥远的弱光一点点照亮。那是一盏并不明亮的煤油灯，在这个时代早就见不到影子，可是现在它好端端地在六道骸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看上去七成新的样子。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人，煤油灯的火光给他头发染上一层浅浅的红色，不过六道骸知道对方的发色原本是接近白色的淡金。
仿佛早就和这个人十分熟稔一般，六道骸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身处此地有什么违和感。对面这个人是彭格列初代的云之守护者阿诺德，他从对方和云雀极像的面容上分辨出来。
这是莫非是斯佩多的记忆？
六道骸蹙起眉这样想到。因为方才在场的人当中，和阿诺德认识的也只有斯佩多一个人而已。
抖了抖手中的文件，阿诺德就着火光快速扫了几眼，他的眉头因为文字叙述的事情慢慢有些紧蹙——那是关于最近一些帮会组织的内斗情报，六道骸不知为何脑子里灌入了这样的信息。
然而阿诺德冷清的声音完全打碎了六道骸的猜想：“辛苦了，蒂莫西。”
六道骸感觉到身体全然不受自己的控制，然而他又能轻易地得到他想得到的任何信息——蒂莫西·萨利希，阿诺德的手下首席情报收集官，现在落户于彭格列伯爵的领地内，有一个叫做阿尔贝托的弟弟和一个叫做埃莉诺的妹妹。弟妹是一对双胞胎，现在都才八岁。在他正在不断地从这句身体中获取信息的时候，这具身体拖着软软的懒散语调开了口：“哪里，局长才是。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嗯。”点了点头，阿诺德没有阻拦。
心中稍微有些明快的感觉，六道骸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这具身体带着自己向外面走去。在走过长而昏暗的走廊的时候，六道骸想尽了一些办法试图摆脱这个可笑的困境。但是他失败了。无论他如何的挣扎，都只能被局限在这具壳子里，通过这具身体的眼睛看到世界，通过这具身体到达每一个地方——偏偏这具身体的行为还不受他控制。他仿佛就像是一个全然的外来客，现在不被任何人知道地呆在这个叫做蒂莫西的人的身体里，分享着他的一切，甚至连情感都可以感知。
踩着皮鞋的男人一路走出外面看上去其貌不扬的情报部门的分部，他回头看了一眼阿诺德所在的办公室仍然点亮的微弱灯光，轻叹一声，迈步走了。
他家距离这里不过几条街的距离。
路边的店铺早早地关了门，建筑绝非是六道骸熟悉的现代风格，厚实的墙壁里镶嵌着窄小的窗口，只消一眼就知道绝非他所在的时代。
男人走过难得走过一家大面积地破开墙壁镶嵌着玻璃的店铺。看它门口上挂的牌子，应该是卖儿童玩具的地方。男人在这里停了脚步。他走到巨大的橱窗玻璃前。他这一站并不要紧，只是让六道骸产生了瞬间的错乱——
玻璃里映出的，分明是他自己的脸。莫非，这是他前世的记忆？
六道骸突然感觉到毛骨悚然。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开始被轮回之眼吞噬的时候，他才模模糊糊地能感觉到一点自己前世的记忆。而现在，他竟然以这种方式获得了自己属于人间道的前世的记忆！
——难道眼已经失控了吗？！
六道骸心下一凉，然现在他没有任何的办法。
男人在六道骸心情起伏不定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然后哼着小调跨过了两条街道，走回到了一间房间里仍然亮着暖光的屋子之前。
他推开了门。
屋子里并不算奢华，却格外温馨。只是出乎男人意料地，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他的弟妹而已。一对男女青年和两个孩子正每人手里都拿着几张扑克，玩得正尽兴。
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四个人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两个青年的面孔又是令六道骸一惊。
“斯佩多，艾琳娜，你们两个这么晚了还在啊……”蒂莫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他脱下自己的风衣将它挂到门口的衣架上然后向房间里走去。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丢下手中的扑克牌就向他跑了过来。他们驾轻就熟地一人拉住蒂莫西的一只手拉拉扯扯地对男人说着这一天里发生的让他们感觉到快乐的事情。蒂莫西被两个孩子的叽叽喳喳吵得有些头疼，根本不知道两个人实际说了什么，只能胡乱点着头夸赞他们：“今天你们做的也很好哦。”
两个孩子闻言立刻停住了话头，他们对视一眼，冲着对方吐了吐舌头，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蒂莫西将目光转向一边扶着墙自顾自笑得开怀的斯佩多和正在收拾被摊了一地的扑克牌，也忍俊不禁的艾琳娜。
“到底怎么了？”
“今天弗朗克又被阿尔贝托戏弄了，他可是说要来找妈妈来向你告状呢。”斯佩多边笑边说着，走过来揉了揉阿尔贝托的蓝色头发。他看上去比之前六道骸所见的还要年轻一些，但是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此时斯佩多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气质，而且周身的气息更要柔和的多。此时他那双漂亮的天蓝色眼睛像是新月一样弯起，十分愉悦的样子。
蒂莫西闻言，低头看向正努力睁大眼睛装作无辜的弟弟，用故意装出来的生气的语气喝道：“阿尔贝托！”
“哥哥都说了今天我们做的很好。”阿尔贝托嘟起嘴抱怨道。他说完，抓着蒂莫西的手大力摇了起来：“哥哥，不要听弗朗克的妈妈胡说啦！今天都是他不好！”
“就是，都是他的错！”平时文文静静的埃莉诺也抬起头愤懑地说。
看到自己最省心的妹妹都是这样的表现，蒂莫西也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在这条街道上，他们家能被人拿来置喙的也不过两件事，兄妹三人相依为命，父母双亡还有就是蒂莫西所做的工作。
不论在哪个时代，收集情报的永远都是上不去台面的工作，所以蒂莫西成谜的工作就成了周围人讨论的热门话题，有人说他是做倒买倒卖的小本生意的；有人说，他是那些干着罪恶营生的教会组织的爪牙。不管怎么样，不能公开透明的工作总是让和阿尔贝托和埃莉诺备受同龄人的排斥。
这也让他们越来越亲近和自家大哥关系甚笃，又经常会给他们带来一些有趣的玩意的艾琳娜和斯佩多了——虽然蒂莫西不止一次的告诉他们，艾琳娜是一位公爵的女儿，而斯佩多更是在获得了世袭的子爵称号之后凭着自己的军功升上了伯爵。
“好好，都是他不对。”安慰地蹲下身拍着弟妹的头，蒂莫西有些心疼地安慰道，“辛苦你们了。”
六道骸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看着这样的场景，心中不免困惑——在他获得这些记忆之前，人间道的记忆只有他被包围在层层的敌人之中，周身围绕着暗黑的斗气，拼劲所有的力气与前赴后继仿佛永无休止的敌人战斗。那时候，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疯狂的大笑，亦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的绝望和痛彻心扉。
他实在难以想象，那时候近乎崩溃的自己，会有现在的宁静。
斯佩多大笑过后，总算缓过来气。他神色中带着温柔地看着自己的挚友，嘴角轻松的笑容在看到蒂莫西衬衫下面隐约可见的绷带渐渐有些抿紧。他眉头蹙了蹙，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慢慢有些凝重起来：“蒂莫西，有件事跟你说。”
“嗯？”蒂莫西抬起头，看着斯佩多这样的神色就知道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他转向艾琳娜，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艾琳娜立刻会意，她走上前，俯下身对两个孩子悄悄耳语了什么，立刻引得两个孩子欢呼起来。登时也管不上自家哥哥，转而投向了姐姐的怀抱。
这时候蒂莫西才得以脱身，站起来走到斯佩多的面前。
“这里不太方便，我们进去说。”斯佩多看了看坐回到地毯那边的三个人，压低了声音向更里面房间的方向撇了撇头。蒂莫西闻言点头应了，同时神色也变得不再轻松。
两个人钻进更里面的房间。
因为之前并没有人，房间里的灯没有点。只有窗外窄小的窗口里透进来的光稀稀落落地洒在地上和窗边的椅子上。
斯佩多摸黑走过去，扶着椅子的扶手站着。他指了指椅子，示意蒂莫西坐上去。
六道骸瞬间感觉到从蒂莫西内心深处传来的紧张的心情。现在他相当于和蒂莫西用同一具身体。
蒂莫西犹豫了几秒，宛若壮士一样走了过去。
在他刚刚坐下的时候，斯佩多就一个转身，直接站到了蒂莫西的身前。他双手撑在扶手上，俯下身与蒂莫西拉近距离，两个人此时的距离极近。
六道骸甚至能感觉到斯佩多的一呼一吸全部都被自己感觉到——这和刚刚的战斗不同，那时候虽然他和斯佩多离得极近，却无法从对方身上感受到这样浓郁的生气。
“受伤了？”淡蓝色的眸子此时被月光镀上一层银光，显得犀利许多。
蒂莫西心里一紧，赶快解释道：“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没事的。”
其实他在这里定居，才堪堪三年的时间。而他们第一次见面，则是在一年前。
当时他追查一个组织的线索，却不小心泄露了行踪。那里是对方的势力范围，势单力薄的他被满街追杀，受了不轻的伤。那时若不是有斯佩多从旁相助，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弟妹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蒂莫西和斯佩多便渐渐熟络了起来。心性如此相似的两人在彼此没有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几乎时刻腻在一起，或是一起探讨幻术，或是切磋格斗技，总之用艾琳娜的话说就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不过蒂莫西的工作性质实在不好说清，斯佩多也从未追问，只是每次都会淡淡地提醒他要小心。
蒂莫西是从心底里喜欢自己这个朋友的。
他之前家境并不算好，本来是为了躲避战乱想到南边避避风头，没想到父母都在这场迁徙中离开了，只留下他带着两个弟妹相依为命。
原来的故乡已经毁于战火，再也回不去。蒂莫西只有硬着头皮带着弟妹继续往南去。
如果不是路上遇到了阿诺德，他也许就要和父母一样，死在这南下的路上了。
对于蒂莫西来说，对他恩情最大的人无外乎有两个——德国情报局局长阿诺德，从英国漂洋过海来到欧洲游历最后选择在这里定居的伯爵斯佩多。
“你要是受伤了，阿尔贝托和埃诺莉会担心的。”斯佩多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严格来说，蒂莫西并不是那种会善待自己的人。一般的轻伤他为了不让弟妹看出来，是绝对不会用绷带一类的物品的。
而这次他却见到了说明蒂莫西遇到的危险远没有他自己口中说的那样轻松。但是他并不多问。
虽然他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但是蒂莫西明显对自己的出身和工作心里有些芥蒂。作为一个英国的绅士贵族，斯佩多绝对不会刻意去挖掘对方的隐私——虽然对方的隐瞒让他有点小小的失落。
“我会小心，戴蒙你快起来啦。”蒂莫西脸上一窘，赶快道。
“好吧。说正事。”斯佩多脸色一松，他随手拉过一旁又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将身体靠向后面的椅背，“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姓彭格列的人……相信你也知道他。”
“这里的彭格列伯爵？”蒂莫西闻言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一些——那个彭格列家族，在四十多年前的维也纳会议之后迅速行动，让这片土地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之中，并没有被再次的分裂影响多少。自从老彭格列伯爵离世之后，他的儿子就继承了他的爵位成了这一代最年轻的统治者。虽然是个年轻人，可是打理这里也井井有条。这也是为什么阿诺德会选择这里做南部的情报中心的原因。
“是啊。他似乎也很不满意这种现状。”斯佩多耸了耸肩说道。眉宇间并没有过多的期待。
蒂莫西歪头想了想，提醒道：“不管怎样，见面之前先别这么早下定论。”
之后天色不早，斯佩多和艾琳娜告别后一同离开，蒂莫西将二人一直送至街口方才归去。
六道骸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内心的冲击却无比强烈——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那么讨厌的斯佩多会是上一世的挚友，更没有料到，仅仅是几个小时，在蒂莫西的影响之下，他对斯佩多固有的偏见竟然几欲打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前世的记忆影响。如果不能摆脱这种影响，他很可能因为记忆和性格的不相容而陷入错乱之中。
现在他被禁锢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几乎是全然无知，如果不是知道这应该是轮回之眼搞的鬼，他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然而正是因为知道是轮回之眼的手笔，他才更加谨慎小心。
趁着蒂莫西睡觉的空当，六道骸开始快速分析起会出现这个情况的原因。关键点最后还是落在了斯佩多留在他脚下的那张扑克牌上——一定是斯佩多的力量引导着眼将他扯入这样的世界里。
六道骸一时间感觉有些惊惧。这种感觉比他当初知道自己在被眼侵蚀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什么比被敌人能够随意操控更可怕的事情？
就算是轮回之眼的诅咒也比之不及。
现在他身在此处，除了设法尽早脱离以外别无他法。而六道骸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蒂莫西的一切影响——蒂莫西的行为、思考方式、思想、价值观……也许因为本就是一个人的缘故，六道骸接受起这些东西来丝毫不费力气，他可以轻松地理解蒂莫西的任何一个动作和思想，相对的，如果是他使用这具身体，说不定也会这样做。
这却让六道骸有些抵触——就算是他自己，那也是一百多年前的自己。且不说蒂莫西所在的时代和他的时代相差究竟多少，就是两股如此强劲意识的相融相争，也可能让他的精神直接崩溃。
然而六道骸偏偏没什么办法。
思考了很久，六道骸也没能想出来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最后他也只能在蒂莫西睁开眼睛，那双海蓝色的眸子里映出天花板的时候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到尽量不要被蒂莫西的情绪影响。
而蒂莫西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二百年后，下一世的自己的灵魂。
他神色如常地起床洗漱，然后推开卧房的门走了出去。阿尔贝托和埃莉诺还在睡觉，昨天他好不容易从阿诺德手里扣出了那么一点的养伤的假期，现在完全被他安排好了要做一些劳活。
虽然艾琳娜和斯佩多并不介意在经济上资助他们，但是蒂莫西总是觉得这样亏欠自己的朋友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就是今天，他遇到了一个金色头发，看上去就一身贵气的男人。
如果六道骸的表情能在蒂莫西脸上显露出来的话，那么现在蒂莫西一定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人间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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