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28、恸哭(已修) ...
-
眼见韩云溪心志坚决再不容动摇,欧阳少恭再也拿不得乔。
到了幽都,情势更容不得他拿乔。
欧阳少恭明知如此,但望着头顶荧荧魂河,只觉被握住的手腕热得生疼,面色便有些阴阳怪气:“我并非三岁稚儿,云溪还怕将我走丢了不成?”
韩云溪也看了一眼忘川,若有所思,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到了娲皇殿石扉前,韩云溪才道:“看不见了。”
“噢?”
“忘川。”
“你怎知……”
“我方才见到忘川,又见到少恭厌弃之色,才明白……少恭不愿来幽都,是因此地除却有娘娘坐镇之外,还有忘川。”
“云溪以为我惧怕这一条小小的忘川?”
韩云溪不以为然。自他占了上风起,欧阳少恭便懒于作伪,他知道以后怕是得不了这人一个好脸色了。但不作伪的欧阳少恭,或许更能将他的话多听进一些。
“尘世间的生灵,生有去处,死有归处,故而人不怕死。然而少恭无来世可言,你不知死后能去向何处,因此,你妒恨那些亡魂。然而……他们何尝又能主宰生死?”
也便是说,那妒恨来得不必要。
欧阳少恭哼了一声。转眼之间韩云溪不但心志长了,口舌功夫也大有长进。他正要反驳些什么,娲皇殿内轰鸣不止。
欧阳少恭便脸色大变。“……焚寂!”
娲皇殿内,焚寂颤颤震动,随着一声钝响,剑尖折断。莹莹光点自剑身内溢出,又无不染上了黑沉暗红,望之便是不详。
风广陌却是松了口气,拭去额角汗珠。
“这便了结了?”
女娲颔首:“接下来,便等着大巫祝带欧阳少恭前来即可。”
风广陌略一思索,的确如此,却道:“其实娘娘不必这般照顾我。”
龙渊七柄凶剑解封容易,难的是将剑灵导入轮回,换十巫中的旁人来做也可。先前女娲所言的“重任”,实则为她赐予风广陌灵力助他早些恢复身子的由头。
女娲神色淡漠。“焚寂与你也颇有渊源,便不必再借他人之手。”
心中却是有些想笑:这油盐不进的巫咸也知晓她照顾他了,这算不算两人已和解?
果然,风广陌又轻声道:“多谢。”
此时娲皇殿内光点散得更开。数千年前经由龙渊工匠之手强行融合到一处的数万魂魄终是能分解开来,风广陌赶紧用幽都贮藏的铸魂石将光点一一吸入。这则是因凶剑中使用的魂魄无一不来自较为强横的仙妖人畜。若是放任不管,待魂魄飘出娲皇殿,又或许会因不甘消散而使用渡魂术强夺他人躯体。
他注意到其间有一枚光点,渐渐褪去了不祥的黑红,散发出清澄明亮的光芒,宛如一汪清池。
下一瞬,光点飘到女娲身前,渐渐幻化出一个身形。女娲抬手,幽蓝神光罩住那人。
风广陌有所察觉,颤声道:“娘娘……他便是……?”
女娲却是目不转睛盯着那人。“太子长琴,今生终是再见到你一面。”
亡魂的形貌已渐渐清晰。
长衫是极淡的青色,青得好似悠远苍天。
墨色长发如瀑委地,眉目只依稀与欧阳少恭有些相似。
风广陌不似韩云溪,曾被欧阳少恭刻意温柔相待。他只见过欧阳少恭阴戾的一面,因而无法将这温雅从容到令人心折的上古神祇与乌蒙灵谷中机关算尽的恶人联系到一处。
说来到底是不同的两人。
那一厢,太子长琴缓缓向女娲施了一礼。“女娲大人,许久未见,想不到你今日是这般模样。”
女娲怔了怔,想起她神力衰竭,不得不依附灵女之躯,亦是面露苦笑。“我怜你魂魄分离神性不复,自己又何尝不是落魄了。”
“千载相逢,你我都已变了面目。”
“却是我变得更多些。至少……你还是当年模样。”
“女娲大人不必感伤,天地之大,你我能再相逢,已是幸事。余下的,都已不值得称道。”
“是啊……”女娲一时说不出心中滋味,只得又叹了一声:“是啊。”
“太子长琴,这些年你怒过么?”女娲沉默许久,终是又问。
“怒过。”
“若是有机会取回半魂,可曾想过与天一争?”
“争?”太子长琴蹙起眉,那些微疑惑显露到面上,亦是极淡的。“争什么呢?”
“争一个逆天改命。”
“逆了天如何?改了命又如何?”太子长琴却是不赞同:“天地之大,即便你我为神祇,亦不能随心所欲,仅能全力活出一个不后悔。”
顿了顿,面上又有些许了然。“今日得以与女娲大人相见,想来……是娘娘决定毁剑,而我也将化作荒魂了罢。”
“若你化作荒魂,甘心么?”
“……仍有些许不甘。”太子长琴想了想,坦然道:“我还未向悭臾履行上古之约……若是再见悭臾一面,此生便再无遗憾可言。”
几番言语往来,女娲与太子长琴皆是惆怅中掺了一丝淡然。风广陌却渐渐明白,女娲因何为了太子长琴而封印七剑。
太子长琴心中竟然全无怨恨。
那些云淡风轻的言语,仿佛在议论他人之事。命运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些苦难仿佛全无痕迹。
温雅从容,淡泊无争,这几个词当真是为太子长琴而设。
“悭臾它……还活着么?”
太子长琴终是问出这一句。
女娲有些为难。太子长琴堕凡,悭臾沦为赤水女子献的坐骑,此事已时隔数千年。即便悭臾已修为应龙,想来亦是寿数尽了。
她踌躇道:“它……”
太子长琴已了然。
“那么……散魂亦不失为个法子。我还有一事想求女娲大人。”
“何事。”
“我的魂魄较凡人强力,即便散魂,也须时日方能回归于无。若是又落入哪个工匠手中,则又平添冤孽。不如由女娲大人送我最后一程。”
“太子长琴……”
女娲动容。太子长琴言下之竟是要女娲将他魂核击碎,真正落一个干干净净。
风广陌亦是想,原来女娲认识的是这一个太子长琴,无怪她想成全欧阳少恭。
因为女娲未曾见过真正的欧阳少恭。
“太子长琴,今日与你相见,并非……”
话音未落,石扉轰然炸裂!
娲皇殿外,欧阳少恭感觉到半魂离他前所未有之近,等不到灵女开启石扉,用了术力将大门炸开。
“女娲!将魂魄还给我!”
欧阳少恭满面怒色进了娲皇殿,待见到极尽熟悉的身形,那些愤怒中仍是掺杂着心计的话再说不出口。
他只怔怔地望着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亦是望着他,神色中有激动、亦有讶异。
一个是过往,一个是现在。
跨越数千年光阴,同一个魂魄两两相望。
“太子……长琴……”
“是你……?”
“是啊。我便是你。”
“无错。你便是……”
太子长琴正欲淡声应承下来,随即却又露出困惑之色:“但你唤我太子长琴,我又该唤你什么?”
——我是太子长琴,你又是何人?
“我亦是太子长琴……”
欧阳少恭微微摇头,却是为了平息心中的激动。
数千年了,他不敢再信世间有奇迹或幸运可言,越是紧要的关头,越是忍不住去否认。然而这一回,太子长琴就在眼前,他终是生出了满足。
他的魂魄就在前方。
只注视着他一个。不会再有背叛,不会再被旁人吸去了视线。
不是焚寂剑灵,而是太子长琴。
他的……半身。
然而,太子长琴仅是看着他。
许久,欧阳少恭才领会到太子长琴话中深意。
他是如此深切地呼唤着太子长琴的名字。
——“但你唤我太子长琴,我又该唤你什么?”
是啊。他唤他太子长琴,那他又是什么?
欧阳少恭因这一瞬之间察觉到的认知,震惊得几乎稳不住身形,只得喃喃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太子长琴颔首。
他是半魂,欧阳少恭亦是半魂,唯有合而为一,才能成为上古那个太子长琴。
然而,同一个魂魄一分为二,两两相望,自己与自己对谈,感受为何那般奇怪?
“你……这些年是怎样活下来?”
欧阳少恭摇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我……我们……”
——我与你,本该相同。却又分成了两个。
我即是你,你便是我。但“你我”二字,终是将两人隔开。
原来我们真有不同。
“你要我们再度合而为一?”
许久,太子长琴道。
欧阳少恭颔首:“唯有如此……”
“合而为一后,你想做什么?”
“得一人相伴,生死不离……不再孤独痛苦,争得一世圆满。”
许多年了,欧阳少恭还是第一次当着许多人,将真正的愿望付诸于口。只因对面那人是太子长琴,是他自己。
自己不能哄骗自己,自己也无须对自己使那些阴谋诡计。
“好。”太子长琴亦是颔首,总算从欧阳少恭身上移开目光。“女娲大人,我想去到他身边。”
“无须过问于我,你与半魂再度相聚,是你自己的造化。”
欧阳少恭却是醒觉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女娲:“女娲,当初是你带走焚寂,你会如此好心?”
女娲漠然道:“你身为角离之子角越之子那一世,吾因焚寂在侧,只认出太子长琴命魂。你的气息,却是为焚寂掩盖。”
“时隔千年,再说这些有意思么?”
“我若不解释,待你与太子长琴融合,你又会安心么?”
“你……”
欧阳少恭始终不敢信,女娲终是正眼看他,却与看太子长琴不同,眸中并无半点柔意。
“吾想帮的,仅为吾之故人‘太子长琴’,与‘欧阳少恭’何干?你若要与太子长琴融合便去,若无此意,还请即刻离开幽都。”
欧阳少恭暗忖再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略一思索,对太子长琴颔首。
太子长琴身影淡了,再度化为魂光,慢慢没入欧阳少恭体内。
两份记忆相互碰撞。数千年的经历原来仅为吉光片羽。记忆如泄洪,奔腾着匆匆流过。
龙渊、青玉坛、蓬莱、祖州、乌蒙灵谷。
角离、厉初篁、巽芳、悭臾、韩云溪……
期盼、追寻、深爱。
失去、绝望、憎恨。
“原来你经历了这许多……”
内心深处,欧阳少恭似是听到了太子长琴的叹息。
“多谢你,替我实现与悭臾的太古之约。”
极尽温柔的声音,如暖潮一般将欧阳少恭包裹,他简直想在“自己”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但忽然之间,却又觉得不对劲。
他就是太子长琴,本就该完成与悭臾的太古之约,何必被道谢?
——“多谢你,替我爱与恨。”
那些经历,本就是“太子长琴”的经历,又何来“代替”一说?
——“我成了剑灵,你却代替我活了许多世。天命终究眷顾于我。”
不对!上天赐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它何尝眷顾于我!
同一个魂魄,交换着不同的记忆。
譬如太子长琴的惆怅与淡然,譬如欧阳少恭的爱与恨。
待到潮水渐渐平息,再看往事,已有不同的感受。
——天界降罚固然严厉。但本就是他做错了事,不得不领受处罚。
——魂魄分离固然无辜。但命运无常,连神祇都被天地玩弄于鼓掌间,一己之力何以能对抗到至死方休?
——再到后来诸般种种,虽是有情由可诉,手段却未免太狠戾。
“呵呵……”
欧阳少恭以手抚额,近乎凄厉地笑出声来。
是笑,却较恸哭更为哀切。
“太子长琴……这就是你的感受?”
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做错了?
就连“自己”,都否定“自己”?!
——“我……却与你不同!”
那一厢,风广陌察觉欧阳少恭情形不对,想是魂魄融合所至,不由百感交集道:“他们果真是不同的两人。”
韩云溪怔了怔,喃喃道:“是么……?”
风广陌见他神色古怪,想了想,忽是明了。“待欧阳少恭与太子长琴融合,他这一世强夺来的魂魄便会被弃,记忆恐怕有所缺失,性情也怕大变。欧阳少恭与太子长琴……或许只留得下一个。”
“嗯。”
韩云溪苦涩地应了一声。
他面目沉郁下来,虽是不多言,头上朱砂却如一滴红泪,滴落眉间。
风广陌却不能任着他郁郁寡欢。让欧阳少恭与太子长琴融合,是韩云溪自己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他都须得一力承担。唯有现下做下断决,将来才不会后悔。
故而,风广陌又问:“云溪……你希望留下来的是谁?”
韩云溪沉思许久,艰难道:“不管是谁……只要……他觉得欢喜……”
——不管是谁,都已达成欧阳少恭所愿。
原来这就是云溪的抉择。风广陌想道。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时光漫长得宛如生生世世。魂魄融合的悸动,总算在“欧阳少恭”这一具躯体中平静下来。
待他再抬眼,目光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女娲……”
他唤那高高在上的神祇之名。“你想我如何做?”
女娲仍是淡然看着他:“你心中可还有怨?”
韩云溪听女娲之言,暗暗捏紧拳。
若是太子长琴,会何如作答?
若是欧阳少恭,又会如何作答?
“有!”欧阳少恭坦然道。明知此时应与女娲虚与委蛇,做出悔改姿态,好哄骗女娲放任他离开幽都,却不知为何不愿如此做。
“你可还想与天一争?”
“自然!”
“即便为此牵扯他人命运错乱,亦是不惜强夺他人性命?”
“苍天不仁,我不过是效仿它!”
风广陌目瞪口呆道:“他……仍是欧阳少恭……”
女娲失败了。即便欧阳少恭取回魂魄,仍未成为太子长琴。换作以前,这不识好歹的人狠狠落了女娲脸面,他高兴还来不及,现在却觉得苦涩。
想来太子长琴淡泊无争,并不愿与欧阳少恭争这一世余生,欧阳少恭却是执念极重。两人对上,留下来的只能是欧阳少恭。
女娲却似是察觉风广陌所想,微微对他摇头。
“你还要去寻虚无的圆满?”
“何为虚无?!”欧阳少恭愤然道:“我一直如此活下来!不是全心全意待我的,我便不要!惹我不快的,我便要他不得好死!我既能舍得干脆,亦能寻得圆满!”
“即便有人伤过你,却是为了你好,今后全心全意只为你一人?”
“呵呵,女娲大人,你在说谁?世上有这样的人么?”
“吾如此说,自然是有。”
“那又是谁?”
“乌蒙灵谷大巫祝,韩云溪。”
“他……”
“吾虽早已决意将魂魄还你,最后促使吾做下决定的,却是大巫祝进言。是他道……无论如何想达成你所愿。”
“韩、云、溪。”
欧阳少恭一字一字重复道,心下动摇,却不去看韩云溪的面孔。最终,狠狠咬牙。
“他弃过我,如今再说什么,亦动摇不了我!”
金芒一现。
欧阳少恭为斩断这份情念,暗运术力,居然当着娲皇殿众人的面,向韩云溪袭去!
“云溪!”
风广陌大惊之下,伸手要去推开韩云溪,却忽觉身子一痛,韩云溪反手推开了他。
而后,韩云溪闭上眼。
留下来的是欧阳少恭,韩云溪本是极为欣喜。但随着女娲与欧阳少恭一问一答,他渐渐心凉。
终归是太过天真么?
终归是救不了他么?
这一瞬,韩云溪想到了以死谢罪。
然而,先前的铿锵之言又一一自脑海中浮过。他忽然惊觉,他不能如欧阳少恭所愿。
他得活下去,活到欧阳少恭改变心意的那一日。
若不如此,他的心意便成了谎言!更是印证了欧阳少恭所言!
金芒到了韩云溪面前,忽是生生停下来。韩云溪来不及多想,赶紧闪避开去,又在电石火光间拾起了焚寂。
他终是第二次对欧阳少恭持剑相向。
“少恭,同我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