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当年》闻朽

11、第十一章

　　立后当夜，笙歌处处。
　　外公命人给我送来新的朝服，用的是暗红色，流云为纹金丝点缀，华丽端庄，纹龙绣凤。我想我一生都没什么机会穿得那么庄重，这也许是最后一回了。
　　依旧是大殿的偏角，我的皇兄皇妹们都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去恭贺父皇。
　　他们都不喜欢妩姬，可是如今之计就是讨好妩姬，那么天下就唾手可得。只是我信奉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没有上去朝贺，我怕长跪不起，沦为笑话。虽然说已经当了这么多年当笑话，但是我可不想对父皇和妩姬这种将死之人跪拜，明日，就是他们对我跪拜了。
　　等那么两三个时辰的耐性，我自认还是有的。
　　源琛被派去暗杀，他说自由安排，不让我知道。闻言我只是一笑，源琛躲得过我的双眼，可是躲不过和衣还有十几个暗卫的双眼。她们说，源琛计划先杀了父皇与妩姬假意成亲。
　　不怕弄假成真吗，和衣冷笑道。
　　怕，我说，但是没关系，只要妩姬死了，皇位是我的，源琛怎么玩都没关系。因为他玩不起，赢得还是我。无论结局如何，我依旧胜券在握。
　　我终于恢复一丝该有的皇者气势。
　　觥筹交错，群臣欢贺皇上皇后娘娘千岁万岁。我支着下巴，为这最后的一瞬觉得可笑。妩姬坐在后位上，打扮华丽端庄，无可挑剔的笑脸，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我很熟悉的表情。有时候我照镜子也会看到，那种无可匹敌的野心。
　　我抹抹嘴角，庆幸自己没有笑得这么恐怖。
　　白磐银朱坐在大殿最显眼的位置，一家其乐融融，羡煞旁人。
　　“今日朕很开心。”父皇已经衰老的脸上有一种回春般的恶心，“而且，有幸能得南溯皇子皇妃的贺礼，朕在此要宣布一个决定。”父皇的话还没讲完，群臣就大叫圣上英明。
　　我起身，知道有什么要说的。
　　“取消大公主与南溯皇子的婚约。”父皇举起酒杯，模糊不清地说完整句话。
　　我的嘴角微微向上扬，慢慢地走到大殿中央，金步摇发出清脆的响声，莲步从容。交错的灯光好像遮住了我的视线，富丽堂皇的装饰令我迷离。我俯身行礼，温声道，“谢父皇。”仿佛我是受了天大的恩惠似的，也的确是受了天大的恩惠。
　　白磐也走到大殿中央，但是没有行礼。
　　他用只有我与他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们的羁绊解除了啊。”
　　我只是淡然一笑，回应道，“是啊。”
　　从此白磐真的要在我的世界消失了。有的只是南溯皇子，天之骄子。我并不可惜，因为之前我牺牲了太多太多很珍贵的东西了。
　　和以前一样，父皇并未让我起身，我却兀自起来了，抬头看着父皇，对他微笑。我想，我的笑容总是可怖的，形如恶鬼。
　　他应该记得我十五岁生日时的那般凄凉，他更想我在九年之后重演这个笑话。只不过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笑。当皇座上流下鲜血与泪水，那才能让我安心的笑。
　　“薄朽愿父皇与江山万世同在。”我笑容诡异的说出贺词，也不理会众人的视线，回到自己被冷风吹袭的位子上。妩姬宽慰父皇不必介意，美人在前，父皇碍于面子也没有发怒。
　　宴会长的足以我把浓茶兑成白水，从茫茫黑夜等到白天。
　　长门外月色暗淡，隐约听到远方传来的阵阵战鼓声。
　　父皇和妩姬都被宫人送到寝宫去了，众宾谈笑风生，唯独我所处的地方像积了百年尘埃一般惹人厌恶。我慢慢的吃着点心，万分悠闲的欣赏舞姬跳的眼花缭乱的的舞步，步步生莲华，衣袖如流云。仿佛这是我的宴会，而不是父皇的宴会。
　　我更乐意把这个当成父皇的葬礼。

　　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宫人把烛火弄掉了，居然又把庆祝的酒当成茶水去浇灭，结果却是引发了一场大火。宫人们来不及通报就四下乱窜，吓得人心惶惶。
　　不过几秒熊熊大火就吞噬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听见嘈杂的逃走声，琉璃盏不断碎裂的声音。火舌爬上红帐，染出曼妙绝美的花纹，浓浓烟火升起，所有人都慌乱了。
　　我倦怠的靠着朱漆柱子，火还没有蔓延到我身边。
　　呛鼻的烟火味让我不断咳嗽。环顾四周，能够逃走的都逃了，还有人抱着各式各样的珍奇贡品冲出去，也不嫌累。并非我不想走，而是出路已经封死了。
　　除非我不怕死又或者轻功特别好，不然我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白磐抱着白羽熙想要走，可房梁塌下来，挡住了路。我知道白磐武功绝世，他足以保护自己一家平平安安。我隐约在火光中看到白磐在寻找着什么，我用手捂住嘴竭力不发出声音，心里却期盼有个盖世英雄来救我。英雄都不在了啊……
　　“走啊。”银朱靠近白磐一步，催促着，眉间皆是担忧。
　　“等会。我找不到朽朽。”白磐抱着白羽熙向前走了几步，似乎还在寻找我的身影。
　　我偷偷探出头，看到银朱在苦笑，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白磐，我知道你就没有忘记过她。从来没有！你都是骗我的。”她似乎在宣泄这么多年的痛苦。这么多年我们三个人之间的谎言不攻自破，被这场大火卷席的体无完肤。
　　其实我觉得在这里吵架也没用啊，更何况是为了我这种局外人吵架。他们随时有可能葬身于此，仅仅是因为我。我无声且无力的笑出来，缓缓合眼，仿佛安然度过一世。
　　若我能够熬过今夜，那个点火的人我必定会将它碎尸万段。我暗暗发誓。
　　白羽熙在哭，哭得很大声，银朱也在哭，白磐却皱眉，衣衫上都沾了火星也来不及灭，俊美的脸庞也被熏黑了。他无心去安慰妻儿，一心只想着我。我心想我怎么那么幸运啊，有这样的男人爱过我。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找我。
　　我的脑海中都是近月来白磐的侧影，白衣翩翩，遗世独立。
　　他说，“有朝一日，我必娶薄朽。”
　　他说，“我爱银朱。”
　　他说，“你的头发真的全白了啊。”
　　他还说，“对不起。”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躲避那一句誓言，直到无可寻觅，直到那当初的情愫消散，直到三千青丝暮成雪。我竭力回想着仅有的关于白磐的片段，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其实笑得很温柔，其实真的很照顾我。只是我不懂罢了。我辜负了他。也辜负了青春年华。
　　“白磐，不要找了！她走了，我亲眼看见她被人带走了！”情急之下，银朱撒了个谎。
　　白磐终于还是迟疑了一下，道，“我没看见。”仅仅这四个字，就足以令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幸好，他没听见。我捂住脸，泪水都浸湿了衣衫。他居然在看我……一直都在。
　　“皇儿都快受不住了，我求求你，先走好不好……我求求你了。”银朱低声求着白磐，白磐恍惚片刻，看着白羽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你带羽熙先走，在外面等我一阵子，我去找朽朽……别担心我。”
　　银朱似乎彻底崩溃了，眼神近乎于绝望。
　　她死死的看着白磐，抱着白羽熙冷笑，无暇去安慰爱子。她再也没有奢望于白磐，抱着白羽熙就走。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回过头来再看白磐一眼。
　　也许在银朱的心中，白磐始终还是我的夫君。可这都不是了，这场大火会将一切带走，什么都没有剩下。
　　火已经蔓延到了我的身旁，我不得不费力的起身，一只手扶着朱漆柱子，步履蹒跚的向前走去。想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白磐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我的身影。此时我应该变得更加虚无缥缈了吧，我想。
　　长长的回廊给我提供了绝佳的庇护，只是浓烟滚滚，熏得我张不开眼睛。赤红的火遮住我眼，我只能看见一抹白色在大殿中奔走。
　　如果有机会，我想对白磐说一句，“你何苦呢。”
　　明明都没有可能了，偏偏却只执着于可能二字。那才是最可悲的。多年前我去拜佛，一个云游僧人对我说道，事后他走了，留下一个淡淡的叹息。我想问他，如何才能了解尘缘。
　　他只道，不动如山。
　　那是兵法，不是爱。我回道。
　　僧人只是笑一声，道，你还不懂。就转身离开，如此决绝。
　　我不断的回想过去，最后听到一截枯枝折断的声音，还有火星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只能微微张开眼，却流泪的目送白磐离开。
　　“快点走……走了就好了。”我靠着墙，像母妃一样沉睡过去。
　　原来我真的等不到登上皇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