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浮沉录》萍懿

1、昆仑雪域

　　昆仑雪域，终年严寒，只是神仙得见，寻常人哪里敢入。此时正是正月傍晚间，昆仑山巅风起云涌，彤云密布，不久便是一轮狂风暴雪。此地终年飘雪，积雪竟不曾有过融化之时，天长日久，昆仑山麓山腰竟都冰封千里，傍晚望去，四顾都是苍茫惨淡的阴蓝色，连一块石头都不得见。
　　朔风忽起，如同虎豹般在山间长啸几声，山巅彤云竟似迎合着朔风之声，须臾之间便波翻浪涌，纷纷扬扬地撒下丝丝缕缕的雪点子。
　　风里忽然飘来一缕缓慢的碾压声，拉车人似乎不太情愿地轻轻抽了一鞭马儿，车又行了几步，终于不堪地顿了下来。
　　“呼，客官，到了。”
　　乌黑的车帘微微掀起一角，里面的人似乎向外瞟了一眼，一个沉静女声缓缓道：“才至山麓”。
　　车夫呵了呵手，一把掀起车帘，大声喝道：“客官，昆仑山实在艰险，山上又有神仙，小人拉了二十多年车从来都没敢上去过！客官，小人还想活命，您那二十两黄金我也不贪了，求求您，别让小人往前走了啊”！
　　车厢里沉默半晌，一只带着金边貂绒套的手伸了出来，车夫哼了口白气，不情不愿地从怀里蹭出一锭黄金扔到那只手上。
　　车厢里又沉默了一会儿，那女声又慢慢道：“到昆仑山麓，应是黄金十两，你还差我半两”。
　　那车夫原以为那女子腰缠万贯，对黄白之物并不计较，哪曾想她竟连黄金斤两都掂量得出来，当即惊得张开嘴，半晌才反应过来，吞了一肚子冷气，哝哝唧唧地从内襦里又掏了半两碎金子递给她。
　　女子似乎又掂了掂金子，感觉足分了才躬身从车厢里探出来。山麓又是一阵朔风，吹得雪片纷扬如鹅毛，直扑在她脸上。她慢慢下了车，将雪笠仔细围在白狐昭君套上，又披好雪笠子。那车夫满腹怨怼，以为她不过是个充阔的小家女儿，故而仔细打量那套雪笠，可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草编的。正在他丧失兴致准备回转时，一锭小金子落到了他怀里。
　　“赏你的，辛苦了”。
　　车夫嘿然一声，哭笑不得，搔搔头赶着马走了。
　　女子下了车，仰头往昆仑山上看了一会儿，提足而上。此时天色渐晚，山路已渐渐晦暗难明了。女子却像提着明灯一般沿着山路飞快而上，面色不改，不过半刻钟，便来到山巅。
　　昆仑山巅常年阴云密布，寻常百姓只知有神仙在上，又加之山势高耸，并未得见。女子冲至昆仑山巅，只见浓云深处有一扇朱红巨门，门上镶有九十九颗巨大金钉。她身形一定，暗自平复了气息，忽然咬破了手指，在右门上的一颗圆钉上涂上一个朱雀图案。
　　朱门“吱呀”一声，缓缓拉开，她飞快窜入门中，朱门复又关闭，门外雪正下的紧。

　　朱门内便是西王母青宫。山麓风雪交加，此地却四季如春，一片雪影子都没有。一入朱门，一条高耸入云的白玉天梯便耸立在女子眼前，每级天梯两旁有青衣侍女垂首侍立，女子一入门，便有一位侍女从列中走出，朝女子福了福身，便引导女子拾级而上。天梯两旁侍女随即俯身下拜。
　　女子对此并不在意，只随着侍女向上走。青宫中隐隐有鸾凤清越的鸣声飘出，随流云回旋在天梯周遭。半晌，鸾凤之音渐进，女子抬头，一座白墙青檐的大殿便扑入眼帘。侍女又向她福了福身，对着大殿五体投地拜了三拜，面向大殿垂首退了出去。
　　女子跪下来，向殿内悠悠地拜了五拜。
　　殿内忽嗡然一声，内中缓缓传出一威严女声：“瑶光，从何而来”。
　　瑶光俯首，稳稳正正，缓答：“从瑶国来”。
　　“为何而来”。
　　“求娘娘庇护”。
　　大殿中飘出一声轻叹。
　　“你去吧”。
　　瑶光再拜，道：“多谢娘娘”。
　　大殿中倏然飞出一只五彩鸾鸟，方落在瑶光身旁便化成一位身着金色绸衣的俊美男子。男子把瑶光托起，带她绕过大殿，走过一条长约百余步的曲折悬廊，来到一间侧殿。瑶光抬头看去，梁下悬着一张黢黑匾额，上有金漆书写的“凤仪殿”三字。
　　瑶光微笑，跨进门槛，一面折身向寝宫里走，一面拆了手套，慢慢地解雪笠子。
　　锦衣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直至她拐入床前屏风才急忙轻唤了一声：“瑶光”。
　　瑶光也不答他，只慢慢撤下雪笠的竹芯子，挂在床头，才缓缓转回身来，眼波含笑，凝睇着男子的双眼。
　　“哟，青弘大人，竟还认得民女瑶光”。
　　青弘苦笑一声：“瑶光，莫要说笑。你堂堂瑶国神光公主，自称民女，我岂不贱如尘芥”。
　　“哼”。瑶光哼笑一声，转过头去，“神光公主已死了，你昆仑山难道不知？如今在你面前之人，只是瑶光，一介民女罢了。”她踱至床前，远眺窗外，夜幕沉沉，天边星河闪烁明灭，如同三千白练泻入人间，“肉体凡胎，不比神仙尊贵。”
　　青弘不知说什么好，几番踌躇，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方才你也太大意了，险些让那个车夫上了山……你明知娘娘不许人阻拦你之车马……”
　　瑶光眉间略蹙，轻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非修仙之王侯，如何带挈他人？不过你们不必担心……自然有人拾掇他”。
　　“此话何意？”
　　“那一锭金子，金底铸有我的小字。那车夫不识字，瑶国的忠臣们，”她将“忠臣”二字咬得又重又缓，“总不能不识字吧。包庇逃犯之罪，罪当立死”。
　　青弘如闻惊雷，半晌无言。
　　瑶光见他一些见识都没有了，也不再为难他，又动手解起披风昭君套等物。青弘缓过神来，好半天才呢喃出一句：“凭你一己之力也可到山麓……为何……”
　　她神色淡淡：“心内藏奸，迟早得报”。
　　“瑶光……你……”他不知说什么好，“……你变了……”
　　“是啊，成了二八少女了。青弘大人，瑶光要更衣了，你请回吧”。
　　青弘神色复杂，对她鞠了一躬，垂首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