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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巧言智对议储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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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蓝昔园,心境难宁,无法入睡。辗转反辙多时,反而更加清醒,故而索性披衣起身。
夜阑人静,庭院深深。
皓月当空,明辉流泻。
依旧繁茂的树木,在如水的清光下,似蒙霜覆雪般,泛起一层寒薄的光泽。园中香甜的桂花香,从虚掩的窗户处,随风而入,盈满一室。
我在凉亭中的躺椅上坐下后,闭目静思今日的一切。一副副图画,一句句话语,在脑海闪现,在耳畔萦绕。但,最令我难以忘怀的,便是夜浮生在“千醉楼”外的低婉、凄凄话语和蓝诺那双凝满忧郁和伤痛的眼神。
扪心自问,在真相大白的今日,我还恨夜浮生吗?沉心静想,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伤我至深,但的确事出有因,情之所迫。于今,虽依旧如鱼刺在喉,但想想我和他曾经走过的漫漫长路,想想他为了我俩的情感所做出的牺牲,我还是可以谅解他的,只是……
蓝诺待我深情厚意,曾经,在我生命最晦暗的那段日子里,在我以为爱人背信弃义之时,是他细心呵护了我,是他带我走出了情感的低谷。也是他,多次将我从敌人刀下挽救回来。而今,我若选择和夜浮生重拾旧情,虽然符合情势,但那样对蓝诺却实在太……
说实话,对于此事最终如何解决,我颇为迷茫。但,无论如何,眼下绝非处理此事的最佳时机。因为储位之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稍有差池,不论我、蓝诺,还是夜浮生,都将命丧黄泉。所以,现下只能将这感情的纠葛,搁置一边。
第二日一早,刚起床,正在梳洗,便听到了宫人尖细、高昂的声音。
“皇上驾到~”
正端坐镜前的我,不由长吁口气。看来,一切进行顺利,只是不知夜浮生现在……
一串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在房外的长廊里,赫然而起,扰了我正盘旋、焦灼的心绪。稍一愣,我连忙起身,屈膝施礼道,“儿臣蓝昔见过父皇!”
转瞬,一只簇新的玄色皂靴,便踏进了房门。
父皇素来,举止庄重、沉缓今日却如此急匆匆,想来他必是气得不轻。
“出去!你们全出去!”威严的声音,暗隐几分汹汹怒意。
我低垂着头,沉默以待,静等父皇叱责。
“说!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近乎咆哮的声音,宣泄了父皇内心一直强压的愤怒。
我微启眼帘,偷瞄了眼父皇。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那双湛蓝似大海般的双眸,燃起了熊熊怒火。
“我和夜浮生,在‘千醉楼’一同用了顿饭。”波澜不惊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父皇咬着牙,气呼呼地反问我,“用饭?”说着,他胸膛急剧起伏,似心海暄腾,难以压抑般。好半晌,他方强压下心中的涛天骇浪,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那朕问你,新摩城大小用饭之处,不下千家,你为何偏偏选择影响最大的‘千醉楼’?再有,夜浮生,虽然是你表亲,但他薄情寡义,休了你,你为何还不知廉……”
我愤恨地抬起双眸,冷冷地怒视着父皇。
冰火相撞,滋滋烈火融化于寒冰冷霜之中,一道道流光在那晶蓝似宝石般的眼眸中掠过。
父皇止了话头,静静地瞅着我,似探询,似揣测,股股暗潮在那蓝色的漩涡中悄然涌动。
我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踱向父皇。到得近前,仰目逼视着父皇,冷声说道,“父皇,有父皇的立场和想法,蓝昔理解。不过,请父皇莫要颠倒黑白!”
父皇波光一转,定定地凝望着我,丝丝缕缕的震惊,攸地在那两汪蓝色湖泊间划过。然,转瞬,它们便湮没在了那深不见底的碧潭深处。取而代之的,竟是股股凛人的杀气。
对视间,我猛地想起了父皇在整个计划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想到了他手中无比巨大的权力。略一权衡,心意不由一转。
轻叹一息后,我缓缓屈膝,在父皇身前跪了下来,“父皇待蓝昔,恩重如山,蓝昔感激之至。”说话间,我俯首叩头,向父皇恭敬地行了三个礼。
“这是何意?”父皇方才盈满一胸的滔天怒意,已经烟消云散。他微微倾身,扶起我。
我抬眸,望着父皇满目的疑惑,缓缓说道,“只是蓝昔虽生于帝王之家,却长于草莽之间,无论从学识,还是从能力而言,都绝无法担当大任。况,还有一事,恐怕父皇并未知晓。”
“小昔所言何事?” 重重疑窦,在父皇碧蓝若镜湖般的眼眸中,不断冒起。
喟然长叹一息后,我便将早已琢磨了不下百次的说辞向父皇娓娓道出。
“这么多年来,蓝诺哥哥其实一直是在帮我打理秋煞门。”刻意加重的语气,坚定不已的眼神,让父皇不得不信。虽然,于他而言,此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父皇敛了满目的惊诧,紧攒眉头,沉思半晌,方一脸凝重地说道,“事关重大,口说无凭。”
我瞅了瞅依然心存犹疑的父皇后,徐徐走向床榻,取出了昨夜便已经备好的雪龙剑。
“这是秋煞门掌门之信物——雪龙剑!”我双手捧着银白色的雪龙剑,郑重地递给了父皇。
父皇一把接过长剑,开始仔仔细细地察看那把雪龙剑。从剑鞘到剑柄,从花纹到色泽,他都极仔细极认真地观察一番后,方慢慢抬起头,“昨夜之事,便是为了引朕今日前来,以告知朕这一切吗?”平静的语气,淡淡的眼神,却暗藏了几分不悦。
我摇了摇头,徐徐说道,“非也。”说话间,已经接过父皇递回的雪龙剑。
将其搁置案几上之后,我慢慢走到了洞开的窗户前。
秋日的晨间,虽然依旧金光灿烂,繁阴茂密,绿树葱茏,但细细看来,在那一片幽绿中间,已经点染了少许褐黄。它们,预示着繁华将尽,萧瑟的隆冬已经不远了。
思虑片刻,我方转过身,拾起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京城里近日流布大街小巷,关乎我和蓝诺哥哥的流言,想必父皇也耳闻了吧?”
静默片刻,父皇才点点头,“不错。”稍适,他劝慰道,“流言蜚语,虽然恼人,但父皇相信此语必是无稽之谈。”
我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俗语说:众口烁金。虽然明知是有人恶意中伤蓝昔和蓝诺哥哥,却也不得不采取行动,以辟谣。”说着,我走向父皇,迎着他那充满信任的目光,郑重地陈述道,“哥哥蓝诺,自幼聪慧过人。后来,在叔叔悉心教诲之下,成为一栋梁之才。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韬武略,治国经邦,样样精通。倘若因此而毁了哥哥的声誉,坏了哥哥的前程,蓝昔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既便死,恐怕都难以洗清内心的愧疚。”言辞婉转,但其后之深意,想来父皇必然已经通晓。
父皇沉吟半晌,方沉重地叹道,“朕明白了。”说着,他垂下头,思虑片刻,方一脸肃穆地问我,“只是你可曾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后果?”我疑惑不解地望着父皇。
“夜浮生,身份尴尬。明面儿上,算是族亲,但按照天启当朝的话来说,不过是个前朝余孽。你,贵为紫谰公主,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含情共饮,倘若传至天启朝野,无异于授之以功击我紫谰之柄。”说话间,父皇开始在房内慢慢踱了起来。
说实话,这层弊害,之前我并未想到。经父皇这么一说,不由暗暗心惊,同时不得不佩服父皇的思虑周密。
就在这时,只听父皇又继续说道,“更何况,当初你们三人之间,还曾有过一段感情纠葛。”
我猛地抬起眼眸,诧异万分地望着父皇。他神情凝重,焦虑和担忧,若隆冬迷雾,在那湛蓝的眼眸中,氛氲而起。
“父皇所言极是!”说着,我连忙屈膝施礼,向父皇赔罪,“请父皇原谅蓝昔的鲁莽!”
父皇沉重地摇了摇头,“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更何况,你本心是好的。起来吧!”
“多谢父皇!”我缓缓站起身,恭谨地对父皇说道。
父皇深叹一息,慢慢踱到了窗前。一身铁锈红朝服的他背手而立,静望园中繁茂树木。虽然依旧玉树临风,但那已渐灰白的鬓角,还是悄然泄漏了他的沧桑和满心的负累。
“立储之事,看来迫在眉睫了。”低沉的话音,暗示了他心中的沉重和无奈。
无论让儿或诺尔对我和蓝诺哥哥曾经做过什么,也无论他们的母后曾经对我的母妃做过什么,对父皇而言,他们同我和蓝诺哥哥一样,也是他的子肆。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二者的取舍,想必是艰难的。
怔想间,只听父皇轻声问道,“蓝昔,做为秋煞门掌门,你对此事如何看?”
忙敛了思绪,抬眸望向父皇,只见他已经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我。那双莹蓝似软缎般的眼底,尽是探究之意。
略一思忖,我沉声说道,“既然父皇如此看重蓝昔,蓝昔不妨直言,倘若有不对之处,万望父皇见谅!”说罢,又再理理自己的思绪,方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皇,您现在身姿硬朗,本无需那么早考虑立储之事。但,储君之位,一日不定,朝野上下便会一直人心浮动。如今,因为储君之事,他们已经分立两派,且达到了水火不相容之态。这样的局面,于父皇您,于皇族,虽并无弊害,但在眼下这样天灾大旱之时,却是百害无一利的。”说至此,我猛地双膝跪地,俯首叩礼,“不管父皇立储与否,也不管父皇立谁为储,蓝昔必将誓死捍卫察哈尔王朝!”
于年近半百的父皇而言,立储,无异于暗示他自己老了。这,对历代帝王,都是最为忌讳的,除非迫不得已,或者年纪尚轻。父皇迈着方正的步伐,来到我近前,倾身扶起我,“小昔,对你,朕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和你谈储君之事。”稍适,他又言辞恳切地问我,“你以为立谁最妥?”
父皇如此问,不由让我心生警惕。
我与蓝诺,和诺尔、让儿之间,从上代开始,便有着雪海深仇。这一点,父皇也是非常清楚的。在这种情况下,再征询我对储君人选的看法,若说没有一点试探之意,那绝对是骗人的。因此,倘若我稍有偏颇,父皇必然会对我的信任,大打折扣。但,平心而论,蓝诺哥哥,的确比诺尔和让儿更为优秀。
思忖好一会,我方郑重其事地回答父皇。
“立谁为储,这是国之大事,当由父皇和一班朝臣定夺,蓝昔无权发表意见。”说着,我微微垂头,低眉顺眼,4以示谦恭。
父皇摆摆手,“别这么拘禁,权当朕和你闲聊嘛!”说着,他走到几案旁的圈椅旁,轻掀后摆,坐了下来。
“既如此,那蓝昔便斗胆妄议一番,请父皇莫要责怪!”说着,我又轻轻施了个礼。
父皇点点头,“好。”
“让儿哥哥,勇猛无比,能征善战,只可惜过于鲁莽,心气浮躁。诺尔哥哥,沉稳、庄重,心思细密,只可惜谋略不足,且行事过于……”说至此,我偷眼瞄了瞄父皇。
他紧攒双眉,若有所思。看来,他应该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
诺尔扶持红袖门,父皇当初想来必是装作不知,因为父皇料想他成不了什么气候。可谁知,红袖门,竟在夜浮生的悉心培植之下,发展得如此壮大,甚而威胁到了皇朝的稳定。而今,为了让夜浮生离开我,父皇虽然放了红袖门一马,但想来他的心里,必还是有所顾忌的。诺尔,此举,真真偷鸡不成反折把米。
怔想间,父皇猛地催促道,“继续说啊!”
略一收神,我忙又再续前面的话题,开始谈及我的蓝诺哥哥。
“蓝诺哥哥,文韬武略,想必父皇比我更清楚,只可惜他心性太冷。”我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偷瞄父皇。
父皇点点头,沉吟不语。
望着陷入深思的父皇,我想自己的话已经说到了点子上。再说,便会弄巧成拙了!
不知为何,此刻心底却漾起了一番莫名的悲哀。父女,兄妹,之间,如此相互算计,还谈何亲情?
曾经,待人真诚的柳云昔,已一去不返。如今,只有那个欺骗亲哥哥,那个与父皇虚与委蛇,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使尽一切手段的蓝昔公主了!虽然,眼下的所为,皆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我能因此而洗脱自己在这些事情中的伪善吗?我想不能。既如此,我又有何资格再以受害人之势,去接承夜浮生的愧疚和道歉呢?怔想间,心下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或许本就是一个不值得爱的、极自私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