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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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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踏着深秋寒意和微蓝晨光入城时,小城还在沉寂中。
“道长,来碗热面汤吧,驱驱寒气。”开早市的赵小三殷勤招呼,道人微一踌躇,他已经麻利地从锅里捞出面条,浇上作料,“顺便歇歇脚。”
道人走到近前,一副再寻常不过的三清打扮,面容沧桑,却猜不透年龄,眼睛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看来是赶夜路了,赵小三心中一闪念,想到城外那片荒地,微微打个寒战,然而道士伸手把三个铜子放在案板上,赵小三就乐颠颠拣钱,再不管什么道士不道士。
面在桌上,粗瓷碗沿上几个参差不齐的豁口,桌凳上满是经年累月暗色的油垢,道人却好像毫不在意,径自坐下举筷,动作却有些生硬,面条一根一根往嘴里送。
“哼,晦气,大清早碰上牛鼻子。”声音不高不低,冷冷的,以一口唾沫落地结束。赵小三早已迎上去,笑眯了眼:“大捕头,刚下夜?来碗热面汤,我昨天刚做的酱菜,还没有让人吃过呢,留着捕头第一个尝鲜。”
道人抬眼望去,那捕头年轻的很,也就2东突然,冷着脸,却也掩不住活力和稚气。此刻为着赵小三的殷勤,面上的冰冷也有些挂不住了。“去去去,什么酱菜,给别人吃去,本捕头不稀罕。”话虽如此,脚步还是向着小摊来了。赵小三笑嘻嘻地,面和作料都加量,又从案板下翻出一个泥封小罐,拍开来,果然香喷喷。
小捕头又叫道:“我在这边吃。”却是离道人最远的一个角落。他的吃相和道人正相反,一举筷就有风卷残云之势,面条酱菜两不误,还有闲暇向赵小三要了一碗面汤喝。吃到中途,动作却缓了下来。“小东最爱吃这儿的面,我总是取笑他,如今……”低低叹息一声,“小三哥,再来一碗面,和这酱菜一起包好,钱回头给你。”
赵小三目送那个年轻稚气的身影离开,不胜唏嘘摇摇头,回头向道人说:“道长,闻小捕头虽然讨厌出家人,却实实在在是个好孩子,你别在意。他最好的兄弟犯了人命案,唉……”
一声暴喝:“你胡说!小东怎么会杀人!”小捕头去而复返,食盒掼在地上,怒目圆睁,眼圈却一点点泛红,“他怎么会杀秀芝!他,他……”
赵小三有点手足无措,结结巴巴说道:“可,可是命案现场只有他们两个,再没有其他人,他也承认是他害了她啊。”
小捕头一时语塞,却恨恨说道:“那一定有原因。但是别让我再听到你对人说小东杀人的事,否则,哼……”一把抓起忘在桌下的腰刀,瞪一眼赵小三,瞪一眼道人,腾腾腾走了。
“你想为朋友洗清冤屈么?”声音在背后响起。闻小捕头一惊回头,是那个牛鼻子,也不知道他跟了自己多久,以他的耳力,竟一直没有发觉。
“哪里来的妖道,鬼鬼祟祟,有什么鬼魅伎俩全使出来,本捕头可不怕。”
“原来你关心朋友都是假的。”道人眼中现出些嘲意。
“你竟敢这么说!”小捕头暴跳三丈,看着道人不为所动,老神在在,忽然生出一丝希望,也许,也许,他翻不了的案,这道士会有办法,因为那件事很诡异,而道士总是很诡异的。
案情很简单,却也有些蹊跷。某天早上王冬的家人发现王冬夫妻的门一直紧闭,打开后发现王东的妻子洪秀芝死了,而王东呆呆在一边坐着。他们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几天前两人曾有小口角,但秀芝身上没有一点伤痕,人们没有多想,本准备以秀芝暴病身亡处理,但王东突然当着前来帮忙的邻里的面说,是我害了她,让我随她去吧。
闻讯赶来的亲家母舅正好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告上公堂,县太爷因为王东杀人动机和证据皆无,不肯草率定案,但几番庭审下来,女方自是不依不饶,王东也是一口咬定,人们都猜测这样下去,王东的定案也是迟早的事。
小捕头领着道人来到一处院落,王东父母短短时间内,儿子媳妇都失去,精神大受打击,小捕头是儿子好友,且一直在为他的事奔走,见他领一个道士来,虽然无心招待,却也由他去。
道人来到出事的那个房间,是一间东厢房,格局虽小,布置却整洁舒适,只是一个月来无人打扫,处处落满灰尘。小捕头跟着他进来,正要给他说当日人们破门而入时的情形,却见道人径自走到床边,从床下拾起一面镜子。
小捕头见过这镜子,几个月前小东找他喝酒,他说喝太多恐怕大嫂会不依,小东乐呵呵掏出一面镜子,说是在邻近一个大城淘到的古董,有了这个礼物,秀芝不会因为他喝酒怪他。当时喝酒正酣,他只胡乱扫了一眼,看那镜子边上的花纹,很有些年代了,但镜面依然光洁如新,在烛火下反射着幽幽的光。
当下凑上去,问道:“这镜子有蹊跷?”道人正捧着镜子端详,听他发问,抬眼点点头,说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走到城中一个偏僻的废园,道人说道:“你想知道那女子的死因么?”小捕头心中一怒,这不是废话?但谜底在牛鼻子手中,想想还是忍了下来,老老实实说声是。道人把镜子向空中一抛,一手扣住小捕快肩膀,低喝一声:“进。”
小捕快只觉天旋地转,等终于落在实地,四下打量,却是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看地形应该是一个山谷,溪水潺潺,百花斗艳,最美的当数花丛中的各色蝴蝶,一只只,一团团,临风起舞,在阳光下闪烁着。
这是在哪里?小捕快心下诧异,四下回顾,并没有人可以询问,那道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正无着落处,眼前景色却又是一变。花仍是花,水仍是水,但起舞的蝴蝶却不见了,花丛间出现一个年轻女子,她背着身子,但身形纤细,步态袅娜,可以想见她的美貌,而无名散发着的忧伤气息,更让人怜惜。
接着出现一个男子,看起来风流蕴藉,温文儒雅,与那女子恰似一对神仙眷属,两人一起在花间散步,甜蜜温馨,偶尔打打闹闹,尽显柔情蜜意。小捕快还没有经历爱情,见他们两人的亲密和美,忽然生出很深的羡慕,爱人与被爱,是这样的幸福。
然而,两人很快就分离,别前私语良久,仿佛嘱咐与承诺。女子又孤身在花丛中了,萧瑟的身影让小捕快几欲落泪。他的心随那女子起伏,不知过了几多春秋,然而等待的人始终没有回来。焦急,盼望,失望,每一次风吹过,就是一个轮回。终于心死,终于绝望。
他跟在那女子后面,来到一处山崖,她在崖边徘徊,小捕快在后面提心吊胆,千万别做傻事,那个人失约,还有很多人爱你,也值得你去爱啊。女子徘徊良久,纵身一跃,小捕快不假思索,冲上前去拉她。却发现手臂被人紧紧拉住。一回头,是那道人。
“你见死不救!”小捕快怒喊,愤然回头,前面的山崖却不见了,阳光不见了,来路上的溪水花丛也不见了,只是灰蒙蒙的天,黑压压的云。看看脚下,竟是虚空。如果不是道人挽着他,一早掉下去了。
“这里是镜中,所有一切都是幻景,只要你不把它当真,就不会有危险。”道人的声音适时响起,稳住小捕快的心神,他正想找个地方躲躲那条直冲他过来的大蛇呢。
道人语音刚落,周围环境又变了,变回到小溪花丛。那女子回过身来,果然颜色无双,但神情狰狞可怕。“哪里来的臭道士,来我这里送死。”那声音恶毒苍老,哪里像是二八妙龄的女子的声音,“既然看破我的幻境,就试试我真实的手段吧。”
女子双手一扬,一张薄纱罩了过来,虽然无色,但它过之处,是无底无边的黑暗。小捕头看着那黑暗涌动着过来,心里想大概也是幻景,不当回事就行,但看着那隐隐变幻的黑暗,心底的忧伤竟起了共鸣,世间凉薄如此,死有什么可抗拒?心有此念,只见那薄纱更是铺天盖地,再想把它视为幻景已无可能。
“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道人平平说道,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威胁。但此言一出,那薄纱迫近的势头顿缓。
“你因为他的失约,郁郁而终,一点精魂不灭,附在这镜上,受在上古宝镜的庇护,但也再不能离开。你不想知道他为何失约,及后事如何?”
“休想骗我,当时我听人说他另有新欢,以图功名,这样负心薄幸的人,我管他后事如何。”女子的声音陡然高涨,薄纱又缓缓波动,“你这样虚伪的臭道士,这么多年我见多了,你看看脚下,就知他们的下场。少拿废话来烦我。”
小捕快余光向地面一扫,果然遍地白骨,不上千也好有几百,心下惨然,看来自己今天也要躺在这里了,不知道家人还能不能找到他的失身,而妹妹又有谁来照顾。
却听道人道:“他在奈何桥等你千年。当日他听到你去世的消息,记起旧盟,把功名之心也淡了,不久去世。你们曾约好在奈何桥处相见,不见不散,他就一直等在那里。”
“你骗我,你骗我……”话虽如此,漫天薄纱却消失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似喜似悲。
道人抛出一张符,周围环境又是一变,只见阴风惨惨,恶鬼低号,一条河里形形色色的鬼魂浮载浮沉,桥上不时有鬼差押着新鬼通过,一个影子独立桥头,动也不动,虽然几近透明,但不是那男子又是谁。
“长卿。”女子失声叫道,“长卿……”跌跌撞撞跑过去拥抱他,一切景象却消失了,又是那漠漠虚空。
“道长,”女子扑通跪倒在道人脚下,“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道人眼中是淡淡的悲悯:“千年来你存身古镜,不知害了多少妙龄女子,就算我能放你出镜,你一离开古镜庇护,就会糟天谴,灰飞烟灭,又怎么能到地府去见他。只要你答应放了镜中羁绊的那些女子的灵魂,今后也不再勾人来这里,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女子手一招,刚入镜时见到的那些蝴蝶又出现,在她身后起舞。“她们如果不是为我的故事所感,我也不能把她们困在这里,她们都是我的好妹妹,我从没有为难过她们。”女子声音颇有些感伤,“谢谢你们多年的陪伴,你们随道长去吧。”
道人袖口一张,蝴蝶就向里飞,但也有的蝴蝶绕那女子三匝,才依依不舍离开。
女子抬起头来,说道:“我知道道长心地慈悲,本来可以将我轻易拿下,却费力解我心结,只求道长送我到地府,让我见他一面。哪怕就此灰飞烟灭,也让我再见他一次。”
道人叹息一声:“痴儿。奈何桥畔阴风片刻不停,千年下来,他的灵体已经非常薄弱,随时都会湮灭,你见了他又如何?”
女子一怔:“长卿,是我累你。” 神色却更加坚定,“我们未能同生同死,一起湮灭也算了结前缘,求道长成全。”
道人默然,一旁的小捕快却忍不住了,说道:“牛鼻子,没见过你这样婆婆妈妈的,你能不能把这位姑娘好好送到地府?她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那个人,那个人也空等她千年,你真忍心让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成?”
那女子看一眼小捕快,眼含感激,望向道人,又变成苦苦哀求。道人苦笑:“罢了。”伸手抽出一张符,递给那女子,让她紧握在手心。然后在地上画一个同样的符咒图案,桃木剑遥指那图案,喝一声:“开。”一个黑蒙蒙的通道打开。那女子向道人盈盈一拜,纵身跃入通道,倏忽没了身影。
小捕快心头一空,扑倒在地向下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到奈何桥。两个人彼此凝望,双双伸出手,缓缓握在一起,也就在那一刻,两个相爱却错失的灵魂,和千年的光阴一起碎裂,转眼间,连飞灰也无处可寻。
等小捕快发现自己已回到那个废园,天已黄昏,天地依旧,废园依旧,不久前经历的那些事仿佛大梦一场。小捕快为终于回到现实而高兴,心底一股怅然却抹之不去,忍不住问道人:“你救了那么多被羁绊的灵魂,那个姑娘也很可怜,你怎么不救她一救。”
道人仿佛不屑回答,小捕快想想,自己也是执法的人,的确是其情可悯,其罪难恕。也就罢了,然而,还是有些不甘心:“但他们真的一起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了?”道人默然。小捕快问不出什么,心下郁郁,却听道人说:“我要做法事为那些灵魂祈福,让她们早入轮回,这城里有什么僻静的道观吗?”
小捕快懒懒说道:“我家附近有个三生观,废弃很久了,你想去就去吧。”忽然跳起来,“秀芝也只能投胎了吗?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道人说道:“她尸身下葬已久,难不成借尸还魂?此生已了,缘分已断,还见什么面?”
小捕快急道:“那小冬怎么办?也许他正是因为送秀芝镜子反而害死她而心存愧疚,一意以死相报,我想让秀芝劝劝他。他还有父母有兄弟,怎么可以一死了之。后天还有一次庭审,他再不改口就真的枉死了。”
道人点头:“如此我让秀芝托梦给他。”
天色越发暗了,小捕快带路往三生观走,道人拿出那面古镜,明锐如新的镜面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沉睡的身影,他并没有打开通往地府的通道,不过是另外一种幻境罢了,那个女子在与爱人一起寂灭的梦中沉睡,大约永远都醒不来了。她的爱人,的确随她而去,的确在奈何桥等她,只是不是千年,而是三百年,到现在不知已经过了几个轮回。
所谓真爱,也就三百年光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