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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庄老赵的幺子是个痴儿,这是众所周知的。
痴儿正因为是痴儿,大约是他娘生他之前跌了一跤的缘故,但这并无关于他成为人们谈资的障碍。
痴儿不辨脏臭,大雨天敢在泥水里打滚,盖因他们家的老牛喜欢泥塘里翻滚,他娘说,“这畜生洗澡呢。”于是痴儿数次被河塘里的乡间小儿欺负后,他也落寞的与老牛为伍了。痴儿还敢在苞谷地里掰生玉米吃,众人笑他,他却说:“甜!”
痴儿常年穿得是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百纳衣,天热的时候赤脚,天冷的时候,趿着他爹穿下的已掉光了内絮的破棉鞋,同样看不出颜色,黑中带灰,灰中带着花糊糊,发出“啪嗒”“啪嗒”与青石板摩擦之声,时而急促,时而无精打采的游荡在巷陌之间。
痴儿无疑是快乐的,他也爱美,春天时候喜欢躺在青山绿水之间看蝴蝶忙碌在花丛之中,夏天时候喜欢戴着花冠满山遍野追逐野兔子跑,有时兔子被追急了,慌得遁入道旁的野冢,痴儿就没心没肺伸手往坟冢里掏,一不留神掏出块不知是何年代留下的遗骸,于是野冢就摇身一边成了家坟,有人往老赵家告状,“那可是我家祖上太姑姑他三侄表叔的安身之处,你们家太缺德了。”老赵家一听就知道对方是讹诈自己,自然不认帐,于是两家干了一仗。
痴儿自然不知道两家人乌鸡斗眼是为了自己,他仍旧欢快的在秋天的场子上捡遗留的谷子吃,在冬天的太阳底下搜寻袄内的跳蚤,一掐一个准,发出“叭叭”轻微声响。
痴儿的两个哥哥其实很讨厌自己的这个小弟弟,他们在他的年纪,早就帮着父母干活了,而
痴儿什么都不用做,虽然他不同他们抢吃的,也不抢穿的,但是他却自由浑沌的活着。
“他真象条野狗!”
哥哥们鄙夷。
痴儿确实象极了野狗,他精瘦精瘦的,皮包着骨头,骨头撑着皮,肤色黑黄,长年身上伤痕不断,有些是自己摔的,有些是被人(或牲畜?)给打(啃咬)的。但是痴儿有一宗好处,就是一双眼睛长得漂亮,庄里人不懂的用什么词句来形容这种美,只说,“这痴娃,可惜了一双好眼睛,象山上仙草涧中的泉眼。”
后来终于有个人用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这种美了。那个人是公子。
公子叫什么,乡下自然不知道他的名讳,只知道来的时候气派很大,高车大马,旆旗如林,那些旗上绣着不知名的畜禽:有马生翅膀,也有五彩的麻雀。
公子来自于繁华京都,来到山穷水恶的宁庄,自然是为了养病。他恹恹自车厢锦榻中起身,华丽的木屐落在泥腥味的山径上,整了整本就整洁干净的衣冠,就一眼看到路旁正在地上死磕曲鳝的痴儿。
“瞳神剪水清如玉。”
公子叹喟了一句,举目看了四周景色,仍旧上车,他的家仆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莫名其妙酸了一句,但是因为往常见惯了他无根摇曳般的伤春悲秋,也就见怪不怪了。
庄里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大帮人,村民们自然极为惊诧,有胆大的人尾随着旗队跟辍了一阵,奔走回来相告:哦,原来他就是大屋的主人。
大屋建在宁庄西北处,不知存在已有多少年月,灰蒙蒙的瓦,数不清的房屋,高崖的围墙。平时总有人看守着,不许人进去,也没见屋主出来。
公子养病在大屋中,他并没有入住主屋,却选择了西北角的一间偏院,。偏院旁有高台,公子每日登上高台眼望帝京,一站往往一个时辰,就算是刮风下雨,他亦不拉下一日,这就苦了他身边的老仆,有时候风雨飘得急了,就不免洒入楼内,而公子不许放下帘幕,只怅立栏边,大有遗世独立之态,于是老仆就替他撑着伞,如果真让风雨侵肌,他罪责就大了,于是那老仆也默陪着遗世独立了。
公子在高台立久了,并不曾让风雨吹朽他身上的华美衣裳,却让他常常见到衣衫褴褛的痴儿在田陌间自由徜徉。公子的眼睛渐渐不再远眺帝都,而是追随着痴儿的身影。他说:身在帝王家,不及巷陌痴子。
公子渐渐滋生出一腔邪恶心思,夜里梦回之时,那瞳神剪水的秀眸一直招惹着他,多少次,他都梦到了自己把痴儿毒翻在地,取了他的清眸,珍而藏之;多少次,他噩梦醒来以后,都汗透寝衣。公子烦燥不己,就是乡间那徐来的清风、逶迤的明月也不能稍稍安抚他的心思。
痴儿唯一的快乐仍是安享乡野间的自由,他从没有觉查到那大屋的高台上有一双充满阴霾的眼睛在注视着他。直到有一天,一个脸上无须的老人走到他跟前,他才从老牛身边茫然起身,望着那老人。
老人有着奇怪而低沉的嗓音:“你别在此处玩了,回家去吧。”
痴儿眨了眨眼睛,依旧盯着老人,但是他并没有动身。老人忽然暴怒了,他从袖筒里取了一条鞭子,没头没脑的朝痴儿挥了过去:“咱家让你滚回你家去,听懂了没有。”
鞭子“哗哗”得抽在痴儿头脸上,痴儿吃痛不住,急促得叫了一声,悚然后退几步,来不及牵他的那头老牛,便仓惶逃遁而去。
痴儿其实并不领会老人的话,但是他怕痛,然而他又是皮糙肉厚的,所以过了一晚,他早就忘了老人及那条可怕的鞭子,依旧快乐自由的出现在田陌间。可是老人依旧出现了,仍然挥舞着那挂满了倒钩的铁鞭,驱逐着痴儿。几次三番下来,痴儿终于铭记住了伤痛,躲在家中不肯出门了。
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上高台眺帝京。风雨飘摇之际,他的老仆一如既往的撑着伞陪伴着他。公子叹息:“你倒是心善!可惜痴儿不知,你和你的鞭子将会是他一辈子的梦魇。”公子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的十指牢牢扣住高台的护栏,指甲呈青白色。他的老仆默然不语,只是将伞擎高了一些,似为主人遮挡住了满天风雨。
痴儿虽痴,却也不算短寿,年六十才撒手西去。他的哥哥虽然厌憎他,却牢记自己父母的遗嘱:不要遗弃弟弟。痴儿(此时已是痴老)被他的侄子们送往家坟掩埋,棺椁路过大屋时,里面一片寂静,门档上落满了虫蛀风蚀的留痕。送葬的人议论:
“这大屋里住得是谁?”
“不晓得哩,听俺家老人说起过,是官家的人罢……我这傻叔小时候,这屋主人啊回来了,一住进去没出来,过几年死了……就葬在那山后头。”
“是的!俺也听说,那人有很多仆人,他死以后,那些仆人也被人打煞了。唉,官家的事,谁知道呢。”
送葬队伍很快远去了,风拂柳色,吹湮了路人的议论之声,大屋内外,复归了沉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