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Scale of Love ...
-
[C]
细碎的阳光像节日的彩纸,洒满街道。
之前还是连绵缱绻纠缠不清的秋雨,经过几天的修整,如洗的天空,薄似蝉翼。
余如荷缓缓推开CD商店流光溢彩的玻璃门,金色的光芒有着牛奶特有的醇润质感。一些散发着阳光味道的音符飘忽在空气里——Beethoven的《春天》里甜腻腻的、蜂蜜一般的小提琴,凉丝丝的、清脆的泉水一般的钢琴,在空气中交汇融合在一起。
她走向商店的古典音乐区,那里并不像一般的店里——商品不会少得可怜,也从未因受人冷落而落满灰尘。Mendelssohn的第一交响曲,卡拉扬1972年版本,指尖轻触的那一刻,塑料薄膜闪耀着幸福的光辉,就像这张唱片里的音乐本身。
如荷的微笑,暖暖的,就像是演奏着贝多芬的春天。
钱雅,音乐学院四年级的学生,有点孤僻,沉稳、内敛;略卷的短发,不怎么流行的蓝色金属框眼镜,配白衬衫,牛仔裤。
他直接走向自己的犹豫了好几天要不要买的CD,看到一个个子高挑的短发女孩——苗条的身子显得很有敏捷的潜质——修长纤秀的手指灵巧的抢在了他的前面。女孩付了钱,离开了,只留下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裤、浅色棉线衣的背影,在阳光的映衬之下,略显暗淡。
[D]
如荷的室友今天去高中同学家,屋子里显得冷清多了,于是电影里的幽暗气氛趁机肆无忌惮地弥散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今天下午你有时间么?”林城来电话,总是带点戏谑感觉。
“有吧。”她瞥了一眼消声的电视,说道。
“来吧。”
“做什么?”她把声音打开,调得小一些。
“今天我室友出去了。来弹琴吧。”
“不做别的么?”
“做,做什么。”
像是一只笨笨的狐狸被人抓住了尾巴——如荷仿佛看到他略有点儿着慌的神情,嘴角微微的翘起来,“没什么。”然后就是时空凝滞般的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他挑挑眉毛。
“等你自觉地挂上电话。”如荷笑道,眼睛依然盯着电视。
“那你还来不来?”
“来啊,2点。”如荷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小熊表,林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和他本人一样带点儿憨憨的卡通味道。
“那我就准备2:30迎接你。”他笑道。
“为什么?”说完立刻就明白了,“不许用老眼光看人。”
“因为某人在守时方面老是没长进。”
如荷笑了,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短暂沉默。
为什么不接她?他想。
为什么要接我?她想。
“那么,”如荷忽然说道,“2:00准时。再见”
“再见。”
林城,如荷的一个朋友,高中时的同学,上大学时,到了不同的城市,然而毕业后却都选择在同一个城市里停留下来——怀抱着各自的梦想。
谁都没有说什么,然后,渐渐开始重新熟悉起来,就像当年做同桌的时候,然后,就一直像现在这样——没有人说多余的话,破坏旧的关系,建立新的关系,或者流露出任何类似的这种愿望。
直到刚才,那个电话,如荷的一句话。
如荷愣愣的盯着电视里的女主角,盯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在光影的变幻中,氤氲,淹没在背景音乐里。屋子里很安静,只剩下大提琴拨弦与拉弦的交替,融合,营造出圆舞曲一般的梦幻情境。
拉弦与拨弦的交替,音符与音符,曼舞回旋。
旋律的前行,似乎被不知名的原因,绊住了脚步。
她把手放在黑色与白色交替的键盘上的时候,正好是2:00。
她弹着c小调音阶,回头看正在倒茶的林城——被某些人说成帅哥的人,脸红时像个女生的家伙,应该与她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啊,至少看起来应该是。
“看什么?”林城走过来轻轻敲了敲如荷的头,“不许开小差儿,难不成,”林城坏笑道,一边把茶杯放在黑亮的立式钢琴上,俯下身来说道,“你成花痴了么?”
如荷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地看过他的脸,脸颊上甚至感觉得到他睫毛带起的微弱气流,像是羽毛轻拂的感觉。
泛滥在空气里的温柔,让如荷无可救药地堕落到无边的梦境里。
他们只是这么互相注视着,只是几秒钟,血液从如荷的心脏里有力地冲向双颊,然后这红晕意外地,也飘到了林城的脸上。
傍晚的余晖透过一尘不染的窗射到两人的脸上,映衬出晚霞般柔软的色泽。
林城忽然醒悟般地立起身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如荷立刻从梦中惊醒,不知怎么,对林城的这个动作稍微有点反感。
“你没洗脸吗?”如荷再次让双手动起来了,一边还要假装心不在焉地说道,“感觉好像把你扔到水里就能和水泥了。”
“哪有那么夸张,”林城也回过神儿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屋里的大穿衣镜,说道,“只不过是这个夏天在老家做了个需要在户外工作的兼职而已。”
弟弟要留学,哥哥就努力工作赚钱,真有点像某个真情谈话栏目里面的感人情节,林城略带调侃地想,但真正做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崇高——只是想要让他能替自己,达到自己已无法企及的高度罢了。
其实是最自私的奢望。
“不过也有好处,”如荷停了手转过身来,打断了林城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可以减少你所具有女性气质。”
“损人的时候还要用这么文绉绉的词儿么?”林城佯装忿忿地睥睨道。
林城生气的表情,总能让如荷不由自主地乐在其中。
——对,这就是林城,他外表看起来应该是和那种女生在一起的,那种可以很自然的以女生的身份和很多男生打成一片,手机不是捏在手上就是贴在脸上,喜欢打扮,追流行,对如荷这种人礼貌但却不热情,让如荷总觉得不能放轻松地交谈,而只能礼貌地微笑和说话的女生。
然而林城不是,林城说话时常不正经,喜欢听相声,幽默感和如荷能够心有灵犀,同时林城又会弹一手很好的钢琴——超越了满大街都是的克莱德曼钢琴曲系列,热衷于弹巴赫拉赫贝多芬和莫扎特。有时,如荷会想象自己和林城一起弹莫扎特的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那第一首令如荷付出倾心之爱的钢琴曲……
“我该走了,”如荷说道,同时将钢琴的盖子合上,站起身来。
“这么快就要走了?”林城急忙说道,“留下来吃饭吧。”
如荷笑笑,说道:“一会儿你室友就回来了吧——音乐学院弹钢琴的那个人。让他知道我用他的钢琴不就糟了?”
“没关系的,他说过这架钢琴我可以随便用的!”林城费尽脑汁琢磨着怎么把如荷留下来,“而且我和他关系很好!更何况他一时半会儿也还回不来呢!”
如荷玩笑似的说道:“你就那么想让我留下来么?”
林城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道:“怎么会呢?哈哈——”
像是一只笨笨的狐狸,被猎人捉住了尾巴。
林城突然敛了笑容——如荷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被盯得发毛,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扫。
我不会再给他任何借口了,如荷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我以后不来你家学钢琴了,”如荷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了?”林城有点儿吃惊,就像如荷自己也有点儿吃惊一样。
如荷不停地在脑子里查找搜寻扫描听起来自然而然的理由,就像林城不停地在脑子里查找搜寻扫描听起来自然而然的理由——一个想走,一个想留。
“因为你不够专业嘛,”如荷先开口打破沉默道,林城刚要说话,如荷摆手笑道,“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有专业的水准,只不过你的理想不是从事音乐——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我的意思是说——”
我要你下次想来找我不能再找借口。
——如荷的想法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
如荷,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他有可能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啊!你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么?
“我是说,我和专职的老师学可能会更认真,因为花钱了嘛,”如荷调皮地笑了笑,“不然我总是开小差儿,练习也没什么规律,”如荷忽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我真地想学好钢琴,认真的学好它。”
如荷在头脑里描绘过无数次的,和林城在一起演奏的美好情景,前所未有的清晰地浮现出来。
以及有关他们未来的,所有所有的其他。
林城欲言又止。
林城格格不吐闪烁其词。
林城,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想——你为什么不说呢?
林城随即又换上了揶揄的口气,笑着说道:“你可别又成了败家子儿啊,要是到时候老师教得不好你可别来找我。”
“我是好马,”如荷笑着反击道,“你也不是什么灵芝草。”
林城你个大笨蛋。
林城第一次把如荷送回家,尽管如荷百般揶揄刁难拒绝,似乎是为了刚刚林城的迟钝,而实施着小小的报复。
今后,就让这段感情干脆成熟起来吧,如荷想,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
今后,我怎么办啊,林城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事情很糟糕,糟糕透了。
落日收起了它的最后一束光线,卷起铺在湖面上的霞光。
林城从来都不肯提起,自己的父亲是有名的音乐家。因为他那位潇洒的父亲,先是以音乐家的气质招蜂引蝶,然后就从自己的众多追求者之中挑选一位最中意的远走高飞。
在林城看来,所谓父亲所在的位置,从那一天起就已然被剔除,留下一条深刻的疤痕,像是停留在他生命里的一枚耻辱的烙印。
将有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丝毫不剩地,封印在他十岁以前的岁月里。
甚至,把他音乐家的梦想,也随之丢弃。
然而现在,他偶尔会怀疑,自己当初毫无道理的执拗,是否真的是唯一的选择。
钱雅抱着一张CD——Mendelssohn的第一交响曲,卡拉扬1972年版本,想着白天在商店里见到的那个女孩的背影——高挑,短发,苗条,敏捷的背影,在阳光的映衬之下,略显暗淡。
他总觉得,这张CD,是联系着他和那个女孩的,最坚韧的一根线。
黑暗里微笑着的脸,暖暖的,就像是演奏着贝多芬的春天。
[E]
如荷所租的房子,在音乐学院的附近,因而常有那里的学生到这里来“改善伙食”,而隔着两条街,就是林城的家了。
钱雅每天都会路过这里。
每天都会,同时望一眼如荷所住的那栋楼,希望某一层阳台上会露出一张熟悉的清秀的脸。
这是那天,买那张超贵进口CD的那天,他跟着她,尽管他知道这不好,但当他跟着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真的要飞起来了——这不就在他家附近么!
哼着歌回到家,包扔到沙发上,鞋踢到距离床铺方圆3米的范围内,身子趟成“大”字形,叹息一声之后感叹一句还是家里好啊,然后大声叫渴——这就是如荷的室友许媛回到家里的一套经典的系列动作。
许媛是如荷的老乡,当初也是看了这层关系,如荷才会十分爽快地答应与他合租一套房子,同时迅速发展到了深厚的友情,经过两三年的光景,早已到了情同姐妹的阶段。
“怎么样?”如荷笑道,坐在了她床边的椅子上,“有没有找到再一次‘青春年少情窦初开,同桌的他在蔚蓝的天空下’的感觉?”
“你哪儿来的这么贫嘴滑舌还一套一套的?”许媛瞥了她一眼,说道,“是不是又是跟你那位学的啊?”
“哪位啊?”如荷并没有在此刻“聪明地”表现自己惊人的理解力和联想能力,而是选择了装傻充愣,同时端来一杯水,说道,“别胡说八道了,快喝!”
许媛咕嘟咕嘟的喝光了杯里的水。
“你那同学怎么样?”
许媛脸上开始流露出一种意味深长含蓄婉转充满挑逗意味的微笑。
“别笑得跟花痴似的。”如荷揶揄地施展她的一句话浇冷水才华。
“你早晚让我抑郁,”说完又一脸阳光地笑起来,说道,“你猜我今天见的这个同学是谁。”
“啊?猜猜啊。”许媛饶有兴味地说。
“你不说我就走了。”如荷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还做出要起身离开的动作。
“哎哎哎,别走啊!”许媛一把抓住如荷的手。
如荷相当从容地坐回椅子上,脸上带着“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笑着说道:“说吧。”
许媛立刻满面红光的讲起来:“你还记得咱平时回家的路上总能看见的一男生么?”
“咱回家路上能看见的男生多了,你说那个啊?”
“就是让咱俩都啪嗒啪嗒直流口水如长江决口的那个。”
“流口水不是你的专利么?我怎么敢跟你抢?”
“行行行,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犯过花痴,反正就是咱曾经讨论过他经常出现在这个小区的原因的那个——短头发,带个蓝框眼镜,老爱穿白衬衫,牛仔裤。”
“噢,我想起来了,那人头发有点儿自来卷。”如荷想起自己好像还真的在意过他,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许媛打了个响指说道:“就是他!”然后又摆出了说评书的架势,“你猜怎么着?有一天他主动跟我打招呼了!”
“他还真喜欢你?”如荷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这样的家伙还会遇上这种浪漫的事儿?”
“我这样儿的怎么了?我这不挺好的?怎么我这样儿的人就不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了?”
“不是你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是你的幸福怎么会自投罗网呢?”
“我说不过你,反正——,”许媛笑道,“他叫钱雅,我跟他是高中同学,他认出我来了,所以——”
如荷忽然大笑起来,捂着肚子说道:“你这个糊涂虫,暗恋人家那么些日子竟然都没认出她是你同学,还是高中的,哈哈哈!”
“咳,他后来学文分出去了,我就没再见过他。先不说这个,反正他后来邀请我去他们家玩儿,今天他室友正好不在家……”
如荷忽然想起林城,这家伙和林城一个毛病……
如荷展开了一番对林城的浮想联翩。
“哎~哎~哎——”许媛在如荷面前晃着食指,“妹妹讲话呢,不许开小差儿。”
“啊,然后呢?”如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姐姐我洗耳恭听着呢。”
“你听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重点呢?”
“什么重点?”
“当然是,”如荷坏笑着用胳膊肘捅了捅她,“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嘻嘻嘻,嘻嘻嘻,”许媛笑起来,说道,“本姑娘出马,当然是……嘻嘻嘻。”
“知道了,知道了,没有,看你一脸花痴笑就知道了。”
许媛照例不理会她的挖苦(毕竟每天和一位铁齿铜牙巧舌如簧,可以用言语在古罗马战场上冲锋陷阵辩论选手生活在一起,心理承受能力一定会以几何级数增长),说道:“他们音乐学院里有不少老师都看好他呢。”说完就开始想入非非起来。
“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老话叫做‘悔教夫婿觅封侯’吗?小心他飞黄腾达之后把你甩了。”
许媛笑起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道:“他不是那种人,”随后又深情款款一厢情愿的,一副全身心投入的(做白日梦的)样子,“可以说他心思细腻,情感深厚而丰富,一看就是个用情专一,懂得保护所爱,能为其奋不顾身抛弃名利,世间少有的优秀男友。”
如荷笑了笑,又不太忍心泼她冷水,只好对这番夸奖不予评论,任由她白日做梦,随即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那个同学是音乐学院的吧?”
随后许媛便在如荷“星巴克拿铁一杯”的诱惑下,答应给她介绍个钢琴老师。
钱雅盯着自己手里的饭,琢磨着怎么能让他的同学许媛,给他介绍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老实说,当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和许媛走在一起的时候,注意力基本上全都在如荷身上,只是许媛大呼小叫的作风让他也不得不注意她,本来想投过去的略带责备与厌恶的目光在即将落到她脸上的瞬间,变成了疑惑与惊讶。
记忆力堪比司汤达笔下于连的钱雅,第一次由衷地为自己的好脑子欢欣雀跃——尽管以往他都只是因此而生活得更加痛苦而已。一个小小的阴谋在心底迅速地生根发芽。
如荷觉得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会同意和这么一个需要帅哥给养的花痴做室友,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主动出击”是不是受到了她的影响。
[F]
-Alto-
许媛兴奋地按下钱雅家的门铃。
“你来啦。”钱雅热情地招呼许媛进来,却没想到弄得许媛心中痴花怒放。
“唔啊,你这里收拾得还挺干净的嘛。没想到竟然和上次一样干净。”
“……”
钱雅略带尴尬地笑笑,给她沏茶。
“哎?你的室友呢?怎么他又不在啊?”许媛有点好奇地问道。
“噢,他今天加班。”
许媛点点头,心想若是他故意挑他室友不在的日子叫我来,是不是有什么,呃,嘿嘿。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从学校的伙食,聊到外星人。
“等一下,”钱雅不好意思地打断她,“你来这里是想说你的室友找钢琴老师的事儿吧。”钱雅有点后悔当初自己因为一时的优柔寡断,而没有在如荷在场的时候就走过去打招呼,以至于现在仍然在和这么一个麻烦人物纠缠不清裹足不前。
“啊,”许媛一拍脑袋,爽朗地笑起来:“我想起来了!刚才光顾聊天,差点忘了这事儿!”
-Bass-
“啊?”许媛吃了一惊,完全忘了装淑女,啪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你要教她?”
“对啊,”钱雅掩饰住自己的心虚,“我最近正好想找份工作呢,因为最近的零用钱有点儿紧啊。”钱雅忽然想起那张进口CD,就随口一说。
“噢。”许媛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让她心跳不已的想法,露出了诡谲的微笑,“钱雅啊,”她努力露出“这可不是我的阴谋啊”的色迷迷的微笑,商量道,“不如,你就到我家来教她吧。”
钱雅温柔地笑起来,按捺住心里逐渐积累起的烦躁,耐心地解释道,“你不是说过你们那里没有钢琴吗?没有钢琴怎么教啊?”
许媛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觉得这是自己说过得最傻的话了,但在某些隐秘不可告人的心理的驱使下,她还是做了最后的无望挣扎,说出了一句更傻的话:“没有钢琴就不能教吗?”
钱雅笑着摇摇头,心里愈发觉得,一定要早点和如荷熟悉起来,以便和这个看起来就动机不纯的丫头划清界限。
他显然忘了自己的动机。
钱雅对着镜子,练习着初次见面时,最自然的微笑。
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钱雅想。
钱雅知道,只要一见到如荷,自己平时所有的自制力就都会被封印起来,然后就像个透明人一样暴露出自己所有的想法。
小时候父亲逼自己学钢琴的时候,要隐藏自己的抵触,防止父亲拳脚相向;小时候父亲与母亲争执的时候,要隐藏自己的恐惧,防止父亲把气撒在自己身上;后来父亲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而对他好到卑贱的程度的时候,要隐藏自己的恻隐,防止父亲觉得自己得到了原谅……
自己唯一没有隐藏的一次,就是小时候母亲在父亲面前威胁着要跳楼,然后父亲狞笑着说你跳啊,然后妈妈就和平时从门口走出去一样地,从窗口走了出去的时候——
自己撕心裂肺地喊妈妈,冲到窗口甚至要跟着跳下去,然后被震惊的父亲下意识地抱紧。
修炼多年的伪装能力,在如荷的一颦一笑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明天有个学钢琴的学生要来,你如果怕吵的话——”钱雅嗫嚅着说。
“知道知道,咱不都说好了么——要是谁在家里教学生的话,另一个人不能打扰,我出去就好了,正好可以出去放松一下,最近都挺忙的。跟我你还客气什么。”室友豪爽地说。
“谢谢啦——对了晚上那场音乐会你真不去吗?”
“啊,我还有工作没完成呢,真对不住啊,浪费你的票了。”
“没关系,我问问别人能不能去就行了——走了啊,拜拜。”钱雅笑道,觉得自己当初选择和他做室友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Soprano-
秋雨濯洗过的天空,干干脆脆的晴朗,在地面上投下如刀锲斧砍一般清晰的阴影和小麦色的光明,清清爽爽的蔚蓝上,堆着一团一团明明白白富有浮雕质感的云。
——就像,只有记忆里的那些日子,才会具有的韵味与色调。
高中的时候,如果是如荷自己一个人到食堂吃饭,回教室的时候,就会看这样的天空和这样天空下的阴影与光明,看到出神,看到失魂。
就在这富有诗意的世界里,时常发生的还是并不具有诗意的事儿,时常遇见的还是并不具有诗意的人,比如林城。
如荷盯着当时的集体照——就和一般的大众化标准集体照一样,每个人基本上就看一个小脑袋,一眼望去,全是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人类,像耳朵眉毛这样的处于比较偏僻地区的零件,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林城站在里面还是,呃——
如荷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当初那么多人给他写情书,他竟然没有任何出轨与失足的行为。不过如荷渐渐领悟到,这似乎并不是因为林城意志坚定坐怀不乱理想高远,而是因为他的迟钝——是的,迟钝这两个字用来形容林城的情商,简直比恰当还要恰当,比恰如其分还要恰如其分。
如荷有点赌气地想。
然后在脑子里继续想念着林城家的鞋柜衣柜和书柜,椅子凳子和桌子。
-Tenor-
十三岁的林城第一次见到他弟弟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入侵者,和他的爸爸,自己后来的继父一样。只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无视这个“多余的人”,到后来甚至为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甘之如饴。
那一刻他看到,这个不到八岁的小男孩的眸子里,潋滟着月光下的清波,像是黑夜里,两捧破碎的希望。
林城挂掉电话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蒙蒙的。
“听说你法语不错,上次法国那边派人来也是你接待的。这回总公司想加强和咱们这边的协作,在法国设一个专门的办事处,让我们派一个人过去,我想推荐你。”
“这也不是件小事,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我个人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相信以你的能力,在总公司那里会有很好的发展。”
“……”
晚上8点,林城坐在钢琴前,对着黑白色的琴键发愣,他本来应该对明天就要交给上司的合同书作最后修订的——
但是他现在却在发楞,脑子里都是在想找个什么正当的理由去见如荷。
为什么要见如荷呢?
“如果你愿意呢,还得做好手头工作的交接,如果你不愿意我还要再找别人,所以希望你尽快做出答复,这样吧,你周一给我一个准确的回复,好吗?”
忽然,一阵秋日夜晚的凉风摹然闯入,灯熄了,对面的楼也忽然变成漆黑的一团,隐匿在夜色中。
月华如水,流泻满地。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像是怕吵醒熟睡中的婴儿,秋雨过后的沁骨清凉吹息了蝉鸣,落叶在风中轻舞回旋的声音,是婴儿均匀平和的呼吸声。一切似乎都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所吞噬。空气里原本满是杂乱无章的喧嚣,现在像是被谁拔掉电源的音响。
早上看到贴在楼道里的停电通知,林城在抽屉里准备了应急灯,但是他现在却雕像般钉在琴凳上一动不动。对面的楼里已经开始有烛光闪烁人影幢幢。
林城觉得有点伤感,怀旧一词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实在的意义。想起自己上学的日子,阳光明媚里的叶子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还有熟悉的身影驻足一旁,微风裹挟着花香,吹到她脸上,她的笑容很干净,只有纯粹的幸福或着哀伤,全然没有似自己一般,沾染上苦难的印记……
当如荷的脸开始清晰的出现在记忆的每一桢里,林城忽而站起身来,试图拂去纷乱的思绪,试图做些什么,来驱散这令人无法自拔的寂静。
为什么这么想她的裙子裤子鞋子,怒容笑声和揶揄?
为什么想她的时候会觉得心里发紧手脚冰凉,身上却热血沸腾呢?
为什么?
“去法国的话应该能赚更多的钱供弟弟留学,而且还能更好地照应他”——类似的想法像是紧箍咒一样让他无法挣脱。
“留学的话,奖学金可能不会太多,现在经济危机闹得正凶,学校都不大愿意给钱。”
“没关系,钱的话,我给你想办法。”
“没事,不一定非要留学的。”
“不留学怎么行?欧洲古典音乐怎么也是应当在——”
“知道啦,我努力争取就是了。”对方打断他的话,电话那边的声音似乎有些失望,又有点为难,“不过你也别太勉强自己。”
“你说什么呐!我你还不相信?”
——林城就在几天前,还信誓旦旦地如是说。
罪恶感,如荆棘一般迅速攫紧他的心,密密匝匝地包裹起来,从身体里遥远的深处,传来隐隐的刺痛。
[G]
许媛下午回到家,如荷只对她说了一句“你回来啦”就没再说话。
许媛本想等着如荷向她问东问西,自己掌握一次主动,然而憋了半天,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屈服于自己的本性,主动提起钱雅要自己教她钢琴这件事。
“一次课才二十还能随时去免费练琴?!你那位朋友太够意思了!”
“那还不是看了我的面子?想给本小姐献殷勤呗。”许媛得意洋洋一厢情愿地说道。
“这太不合适了,多不好啊,人家肯定要吃亏的。”如荷一脸的顾虑。
“没事儿,我看他还十分乐意相当积极呢。”
“为什么?”如荷严肃起来,说道,“不是你那位同学教得不好没人请他吧?”
“得了吧,你忘啦,我跟你说过,他可是他们系里的高材生。”
“他不是骗你吧?”
“跟你这么说吧,”许媛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欺骗了我,他也不会骗我——因为他根本就不会骗人!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啊,那我还得考虑一下。”
“嘿——你什么意思啊?”
“逗你玩的。”如荷笑着安慰道。
“那行,”许媛撇撇嘴,受了委屈似的说道,“还有就是他问你这礼拜六就开始上课行不行。”
“行啊,反正我周末本来就是闲得很。”
“那么上午九点。”
“说定了。”
“说定了,那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许愿屁颠屁颠冲到电话机旁。
“哎,那到时候我怎么去啊?”
“我带你去,挺近的,走着去就行了。”
“如荷!!!起床!!!”许媛的女高音在这一套小小的公寓里百转千回绕梁三日,有着让人三个月不想吃肉的强大破坏力。
周六一大早,如荷就在这样特殊的“闹铃声”中立刻睡意全无,如噩梦梦回一般。
“行啦,再怎么在镜子前晃悠你也就那样儿啦。我看你最好还是到整形医生的眼前晃悠去比较好,他会对你十分热情的。”如荷带着从一晌贪欢中被偷袭的怨气,准备对许媛极尽讥讽嘲笑人身攻击之能事。
谁知许媛由于兴奋过度中毒过深,已经迷失心智,对于余氏攻击麻木不仁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了,只顾着哼歌以及在脸上搞装修。
如荷看着从来都比她还爱睡懒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懒虫买来的玉米粥揶揄道:“兴奋是有理由的,亢奋是没有理由的。”
“谁说没有理由?”许媛从镜子里瞟了一眼坐在身后的如荷笑道,“有激素啊。”
如荷看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脚踹在枕头上,只好偃旗息鼓,化干戈为玉米粥了。
“嘟-嘟-嘟-”手机没电关机了,如荷走进卧室去找充电器。
许媛快步走着,满怀毫无根据的喜悦,催促着后面慢慢走着的如荷。
每次去林城家都要经过的道路,这一次通向另一个人的爱情。
随着道路越来越熟悉,期待和兴奋,像越来越密集的鼓点,砸在心上。
林城从未出现过的音乐学院的室友,从各方面的情况来说,都和钱雅相符,而且他们的家还都在这个小区里,或许,那个钱雅就是林城的室友!
尽管现在就去见林城要破坏自己的计划,但如荷已经无法阻止自己前行。“把事情都跟他说清楚吧,我再也不想把这折磨人的游戏进行下去了——早知应当把那盘CD也带着的……”
如荷在心中默默的酝酿着一会儿见面时的台词,同时机械地向前走着。
“哎——这边儿走,你想跑哪儿去?”许媛走出去好远,才发现后面没人了又折回来,对呆立在林城家楼门口的如荷嗔怪道。
“不是,这里吗?”如荷僵硬地抬起手指向身边熟悉的铁门,艰难地说道。
“马上就到啦,着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啊,总得找对地方吧?”许媛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夸张表情。
只有在自己身上,才会失去一贯的冷静,提醒别人现实的时候,依旧希望自己的爱情会出现滥俗却浪漫的桥段。
“九点。”林城看了一眼表,准备去如荷家找她谈谈。
林城在手机里找到如荷的号码,按下绿色的拨通键,显示的名字是“fiancée”。
世间最常上演的戏码,不是悲欢离合,而是擦肩而过。
[A]
如荷的心情蛮不讲理地低落到谷底,低落得像雨天里吟着歌的大提琴。
“还没到吗?”一向对学钢琴的事很有耐心的如荷无法抑制内心不断聚积的烦躁,咬着牙问道。
如荷许媛一踏入钱雅的房间,就听到莫扎特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熟悉的旋律。
“你也喜欢这首曲子?”简短的介绍完毕后,如荷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怎么,你也喜欢?”钱雅按捺不住“初次见面”就找到共同兴趣带来兴奋,说道。
“我喜欢上钢琴就是因为这首曲子。”如荷笑道,想起第一次对林城产生好感,就是在自己原来高中的艺术节上,看到他和另外一个男生配合得天衣无缝,出神入化地演奏这首曲子,脸上不由自主的开始泛起红晕。
“我也是。”钱雅勉强掩饰住浑身的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有看错。
如荷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点,心想或许他会是个谈得来的朋友。
“演奏的时候手形要更自然一些,注意放松。不然我演奏一遍你看看吧。”钱雅鼓起勇气坐在如荷身边,和她分享一条并不算大的琴凳。
如荷身上的温度和气息让钱雅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演奏的水准大大下降。
“比林城差远了。”如荷毫不留情地想,心情又低落了几分。
许媛第一次见到演奏钢琴时竟然满脸通红、双手微微颤抖着的钱雅,心里越发喜欢他这发窘的“腼腆”样子,心想他应当还是第一次给人家讲课吧。
钱雅热情地留下她们吃饭。
“你们一会儿没有事吧?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
“那怎么可以?”如荷惊讶地说,“学费已经很便宜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再留下来吃饭麻烦你?”
“我一会儿还有事儿——”许媛说道。
“那真太可惜了,不过——”
“——不过吃顿饭应该还是可以的老同学。”许媛笑嘻嘻地快速接口道。
钱雅露出一贯的温柔微笑,清澈的眼睛仿佛两泓秋水,泛出零星的失望光泽。
如荷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惊讶地望着站在自家门前,一直在等她,连午饭都没吃,靠在门上差点睡着的林城。
林城一直相信,如果多一点耐心,爱迪生就能代替贝尔,成为发明电话的那个人。
“你回来啦,我一直等你呢。”林城打起精神,愉快地说。
“我上午去上钢琴课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如荷不大自然地掏出钥匙开门。
“大概九点多吧。”林城双手插在兜里,耸了耸肩,“你手机又关机,没办法,我就等了一会儿。”
如荷的身体僵在那里,失去了往日妙语连珠、从容辞令的雄辩能力。
为什么?她说,将她特有的,让人无法直视的坚定的目光,射向林城的双眼。
林城逼迫自己,这一次,哪怕就只有这一次就好,正视如荷的眼睛——
我喜欢你。因为我爱你。他说。带着一点儿咬牙切齿的滑稽感觉。
如荷紧紧地抱住林城,把头贴在林城因为有些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胸膛上。
砰通。砰通。砰通。如此鲜活的心跳。
林城像是怕吵醒她似的,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凝视着如荷一脸幸福的宁静——回想方才那无所顾忌的对视,自己才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以来,无法直视的那双眸子里,潋滟着月光下的清波,如此熟悉,似乎他又回到了十三岁的年纪,似乎十多年的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似乎而已。
——荡漾如荷眼里的,还有幸福的涟漪。
“今天我过生日,来我家吧,我室友今天去同学那儿住了。我弟也会来,你们俩认识一下。” 林城故作轻松地说,总觉得幸福来得不那么真实,尤其是在那幸福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的心里的天平在向哪一边倾斜。
“对啊,我记得你好像跟我提过你有个弟弟的事儿。”如荷灿然一笑。
[B]
林城和如荷准备着晚餐,感觉像是相恋已久的情侣一般默契——到了法国以后,我应该会时常想念此时此刻的感觉吧,林城想。
门铃声在温馨平和的空气中荡起一圈圈透明的波纹。
“应该是我弟来了,我去开门。”林城放下手中收拾到一半的鱼,说道。
“我去吧。”如荷笑道,觉得他越发像个孩子,“你先把手擦干净。”
“哎,你是——”如荷惊讶地盯着来人,那两个就在嘴边上的字不由得脱口而出——“钱雅?”
钱雅的表情就像在做实验一样,发生着迅速的,微妙的,丰富多彩瞬息万变的化学反应,惊讶、中了大奖似的兴奋、疑惑不解和少量的不安在他的脸上争先恐后地绽放,甚至让人感觉它好像还在空气里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如荷率先恢复了常态,接着钱雅才像刚刚被解除了魔法一样,还有些不太适应周围的变化,并用刚刚完成化学反应的复杂语气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那口气活像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完全没了他一贯的沉稳温柔的风格。
“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钱雅的弟弟,真巧啊,怪不得之前看见你觉得眼熟。我是你哥的,呃,高中同学。”如荷稍稍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初次见面,不要太直接比较好,“今天你哥过生日,我就来帮他庆生。来,进来坐吧。”如荷得体地笑道。
钱雅听她说看自己眼熟一下子高兴得很,却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她了。看她招呼自己的样子像招呼客人似的,不由得在心里笑起来——这是我哥的家呀,怎么好像你是女主人似的。一种不好的预感忽然从众多复杂的思绪里脱颖而出,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意识的制高点。
林城笑盈盈的从厨房走出来:“哟,你们好像认识啊?”
如荷把大致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孙猴子再怎么折腾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啊。”林城意味深长地说道,又转向钱雅,“你肯定不知道,你教的这学生,就是你未来的——嫂子。”
“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如荷终于瞅准了机会奚落他,一边又走到厨房拿了杯子给钱雅沏茶。
林城忽然流露出认真得过分的忧虑。
钱雅表情平静地,将林城这一瞬间的表情,收入眼底。
“对了,差点忘了,我去取蛋糕,你们先聊啊。”如荷笑道,心想许媛这丫头这回得求我了。
钱雅完美地微笑着的脸,徒然地对着因如荷而依旧颤抖不已的空气——如今他终于有机会把他曾对着镜子练了许久的微笑,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她了,作为送给“嫂子”的,见面礼。
钱雅努力表现得和平常一样,走到厨房里帮忙。林城因为心里仍旧隐隐含着些期待,终于按捺不住,直奔主题地问:“你留学的事,有进展么?”
钱雅有些凄凉地笑笑:“没问题了,学校有个全奖留学的推荐名额,我们教授说应该就是我,出国的日子也已经定下来了,明年春天就走。”
当初见到许媛以后,他就决定,对他哥隐瞒能得全奖的事——他想留下,就为了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一方面他前所未有地坚持自己的决定,一方面他又因为自己这疯狂的决定愧疚了许久,尤其是当他得知林城决定要去法国的时候,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为了供他留学,并且固执地用这个想法不停地折磨自己。就在他快要被这种自虐行为折磨到精神分裂的时候,生活给他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
“这样你就不用去法国了。”钱雅淡淡地笑着,笑得太久以至于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在渐渐地硬化成一尊石膏像,“而且这件事你还没有告诉,‘她’吧。”钱雅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称呼,如荷,那个他曾经在内心千百次呼唤过的名字,只能在唇齿间,留下让人无从遁逃的酸涩味道。
“嗯,”林城低头专注地盯着手里青翠欲滴的几棵菜,不自然地笑道,“你总是那么了解我,其实我——”
一直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同时保护好所有珍视的人。
一直都是最自私的奢望。
所有不堪的,黑暗的,钱雅竭力逃避的过去,靠着他惊人记忆里的给养,发荣孳长为遮天蔽日的密林,而他自己,则如同那大片的阴影下一株渺小的草,徒劳地挣扎着想要存活下来。
在林城高中的文化节上,他作为外校生,以伴奏的名义得到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和林城同台演出。
两个人心有灵犀的,配合的身影。那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那首第一次见到林城弹钢琴时,听到他弹的曲子。
之前一直是在爸爸的打骂之下学习钢琴的钱雅,第一次发现,钢琴的声音能够那么悦耳动听,能够让人一见钟情,怦然心动。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平时用的,并对其恨之入骨的那架钢琴,演奏出的乐音——在林城的手里,每一个音符都鲜活得仿佛春天的原野,纯净得恰若雨后清澈的天空,
“虽然我特别喜欢这首曲子,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管弹得怎么好,终归是不完整,我一直想找一个人和我一起弹这首曲子,你能和我一起弹吗?”林城亲切地笑着邀请他。
这一句话,竟然就变成了后来钱雅学习钢琴的唯一动力。
只是想更接近哥哥一步,只是想一起弹钢琴。
——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漏下的唯一一缕阳光。
我明白,钱雅说。
希望今后,我也能成为你的一缕阳光。就算和你相比,我是那么微不足道。
“嚯,你们俩提前约好了还是怎么的,都买门德尔松的‘意大利’交响曲当生日礼物啊?就算我喜欢也用不着那么多呀。”林城对着钱雅和如荷在同一天买的同一张CD笑道。
联系两人的,最坚韧的一根线。
[C]
“CDEFGAB,”许媛对着书店里一本《拜厄钢琴基础教程》低声自语道,心里只想着和钱雅学习钢琴的美妙情景,“要学这个吗?这个‘D.C.’是什么意思?回头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