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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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有宽街！
街旁，清一色的守城兵，威武阵列；道内，百余根九尺冰柱子，寒气逼人。不远处高台上，毛毡军帐里，几个瞧不清面目的官家子弟，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咂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于他们而言，不过又一个稀松平常、百无聊赖的冰灯节。谁让岁岁今朝，沧海变桑田，春花成秋月，可冰雕匠人们那饱经风霜的旧颜不曾改变，冰刀下那守正庸常的亭台楼阁从未出奇，年年今日，翻来覆去，不就那些个司空见惯的营造制式，委实无趣得紧。求之不得，哪年冒出个不速之客，寻衅也罢，滋事也好，只需能给这平淡无奇的冰灯节，找点新奇刺激的乐子便好。这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天之骄子中，尤以云山侯一双年近双十犹未成家的龙凤胎马首是瞻。
云二小姐，不比座上兄长海量，浅酌了几杯便意兴阑珊，气不过今日随身捎带打发时间的戏本子太过简短，两三下看完了，竟是再也无甚乐子可寻。穷极无聊下，只得退而求其次，极目百米开外的冰雕斗技场。根根冰柱周身散着晕气，百余根气势恢宏，竟也渲染出几分人间仙境的况味来，只需对那正裁冰造像的匠人们视而不见，倒也算得上一副赏心悦目的好景致。
忽而，在乍浓还淡的晕雾间，云二小姐仿佛捕捉到了一抹忽隐忽现的炫动彩影。夺目得，一如她南下时，西南边陲的神鸟孔雀儿。可是此物，偏安一隅，独喜暖热，又怎的会出现在冬日云山的寒夜？是眼花？抑或是海市蜃楼？忙不迭拾起身旁的远镜，只欲解开心中疑惑，看个清楚明白。这回，眯着眼，直看得泪花隐现，依旧未得神鸟儿踪影，倏然一阵平地夜风起，烈得将厚厚的雾帘揭开了一角豁口。朝豁口撇去，其间情景，直让云二小姐看呆了眼。
也顾不得是平空幻影，抑或是海市蜃楼。她手提裙裾，在兄长闺友的惑然目光下，毫不迟疑的一路奔驰，下高台，越石阶，不过须臾，便一头扎进了冰雾里，再也寻她不见。匠人虽非穷凶极恶之徒，但世间哪个，又能放任自家亲妹孤身亲涉迷离之境。赶忙的，云大公子指令数百精兵手执蒲扇，以人力驱散晕气。渐渐的，冰雾愈淡，眼线愈明。定睛一瞧，平素眼高于顶的云二，正死命揣着个不知从何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少年儿郎的左膀子，一脸咬定青山不松手的倔强模样。
“哟，咱自视甚高的云家二小姐，原是钟情小白脸呀，怪不得八百俊杰踏破门槛，都不为所动呢，想来定是全赖长的太过阳刚啊。”耳听小妹闺友调笑，云家大少爷不自禁的，朝那身躯僵直、尴尬异常的少年瞥去。说他小白脸，那还算谦恭了，哪有好端端的男儿，偏长了个妖冶无比的皮相，不仅如此，仿佛还嫌不够娘娘腔，眼角下方不偏不倚还长了颗勾人魂魄的泪痣。好看是绝顶好看的一张脸，可，我的亲妹妹呀，真要与这家伙结双作对，你也不怕旁人背地里戳你脊梁骨，说你高攀。
“瞧你们那碎嘴的妒妇模样，背地里说三道四的，话人小白脸。可在座的姐们都不妨扪心问问自个，不消死缠烂打，若这少年肯委身追求，你们哪个又能开口说个不字？”不知闺友中，哪个识大体的道了这么一句，直呛得在场叽叽喳喳的姑娘们登时闭了嘴。大公子挑眉，心间暗嘲，谈什么情爱至上，以此看，世家千金不也逃不开以貌取人的常人劣根么。以貌论，若我家小妹都配不起，你们这些个姿色不及的又哪里配得，简直痴心妄想！
此话甫出，却又再瞥见一双与少年十指紧扣的柔白掌心时，差点闪了舌头。这手，不不不，说是手，都显诋毁，诗文中喻指美人酥手的柔荑二字，大抵就该是如此吧，似一夜新雨后侯府小院里初生的茅茎，细嫩得足以仍每个男儿生出舍掉膝下黄金、低下顶天的头颅，只想虔诚的将十根葱指一一舔舐的心甘情愿来。柔荑葱指，手美如斯，那人呢？情难自已，大公子错身偏头，窥得一角五彩羽衣，如此绚丽仿佛只因天上有，引得人只想伸指，从头至尾一一摩挲，直至抚及末端。霓裳华服，衣美如斯，那人呢？头再偏，偏至不能再偏，未得全貌，只见一柔白修长的脖颈，可偏这正是小侯爷于女子身子上的最爱，这是每每他大展雄风后的归宿，唇齿流连的开始。
爱，迄今所见，已然爱极。欲窥真容之心，逼得小侯爷为一己私欲，一指军令将场内人围了个插翅难飞。眼见全局在握，大公子装腔作势，摆起了世家大族的威严，“咳咳咳，大胆刁民，你等可知这冰灯场非赛会匠人不可入啊。你二人，罔顾枉法、擅闯捣乱，置王法于何地，又置我云山侯府于何处？来人呐，将其擒下，投入大牢。”一母同胞，似心有灵犀，兄长此番动作，意欲何为，云二小姐当下便知，好个公器私用、各取所需。是，这冷颜冷眼的华服姑娘，一看便是个轻易招惹不得的刺头，容貌倒是生得绝色，但那倨傲倔强的性子，又岂是自家哥哥那些个锦衣玉食的寻常手段降服得了的？
许是天之骄女自有辨识同类的本事，虽然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似楚河汉界有天壤之别，但云家千金于三十六洞大小家的初见印象，竟也八九不离十。
精兵虽多，可于晏新蝉而言，不过区区土丘蝼蚁。今时此刻，她依旧能淡然自若，全数受下场内众人或妒忌、或朝拜、或仰慕、或觊觎的各色目光，未有痛下狠手，未有当场动怒，不过，是因为，某人当下这野兽护食的霸道狠戾劲儿，太过讨好自己的一颗女儿心。仿佛，下一瞬，只需那个不长眼的鲁莽兵人稍有不轨，她的，对，就是她的，她的伽罗便会化身罗刹，杀个片甲不留。
太过贪恋，难免沉迷，哪怕不择手段，只要能多享一时，她亦在所不惜。未待兵丁应令行事，晏大小姐莲步上前，浅笑倩兮道，“慢着，云山侯曾允诺天下，若在这冰灯斗技上拔得头筹，便会尽己所能，为胜者达成心愿。因而，今日，我姐弟二人你是抓不得的。”言下之意，再为明晰不过。众人纷纷侧目，云家兄妹亦听呆了眼，却不为这略显冒犯的言语。姐弟！二人竟是姐弟！云大雀跃，云二暗喜。众人只见，华服少女撒了与家弟十指紧扣的手，便头也不回的悠然朝着高台军帐行去，右侧跟了个谄媚殷勤的云家大公子，而左侧身后，那个三步一回头的羞怯怀.春少女，正是云二小姐无疑。
赛事再起，为顾全大局，塞时仍以原定为准。匠人们不禁暗笑，不过一炷香多些的时日，他们倒要看看这白皮少年如何反败为胜。
高台上座，云大一反以往世家公子的脾性，说学逗唱，使尽浑身解数，只差没舞衣娱众了。为的，不过是博眼前红颜一笑。可华服少女，只顾自斟自饮，似倾听着，间或会应景的唇角上弯；可这不咸不淡的姿态，怎么看怎么像心不在焉，因那眸光，总时不时的朝场中家弟瞥去。若恰遇少年抬首怅望，少女便又会佯装视而不见，不经意的将眸光移开；若恰见少年微显怒容，少女便会愈发的心慈起来，赏他云大公子几个正儿八经的露齿笑颜。这算得上敷衍的态度，在云二小姐，含羞带怯，滔滔不绝的打听起，祖上何地，现居何处，家翁年寿……直至山路十八弯，弯到正题上，小心翼翼的问询起令弟可否婚配时，可有意中人时，少女倏的冷了脸。
当着兄长闺友的面儿，云二被驳了面子，也只得讪笑着，随众人转头看向场中的未来准夫婿。香烛愈烧愈短，时日已然无多，可他竟是执起一把不似雕刀的利刃，紧闭双眸在长他头余的冰柱上，或重或轻、或长或短，划着不明就里的横撇竖直。希冀他败，可又不想他败得一塌糊涂。眼看香烛近底，云二小姐侧首，瞅了瞅身旁的清冷大姑，依旧那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莫非，本意就是欲擒故纵，意图做他云山侯府的新代主母？
一声锣响，众匠停刀，揭榜时到！场内不知何时鱼贯窜入数个长须老头儿，边走、边看、边评，时而点头、时而摇首、时而捋须、时而瞪眼。行至场心，一根看似丁点未动的冰柱子，惊得一行人吹胡瞪眼，这，就这！也忒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吧，若想借此出奇制胜，可这破玩意又奇在何处？拂袖跺足，却应势听得身后轰隆巨响，某几个没出息的竟也就此吓趴在地。循声望去，正见柱身周遭，冰渣坠散，轰然溅起阵阵冰雾。在场众人无不翘首期盼，伸脖子勾脑袋，只想待这雾散，看个清楚明白。忘了本心，云二禁不住拍手称快，“好！好！小哥哥好样的。”
东风解人意，霎时卷尽白影。人像！这小子竟然雕了尊人像，形似出水芙蓉带清辉，神，若细细品评那神采，得见的众人，竟不约而同的将眸光投向了高台上座的少年家姐。头转过去，又再转回来，逐一比对起这冰雕与活人的容颜笑貌来。像！像极！相像得，仿佛将姑娘丢进冰湖，冻僵了再把人形独个掏出来一般。只是，只是，这冰雕的立意仿佛不太喜庆，一弯眼角愁容尽显，尤那眉心的两道深痕，仿似心有千结意难平的厌世少女，且这双手上抱着个状似陶罐的玩意又是为何？
终究瑕不掩瑜，于这尊造像，虽然不明就里的地方多了去了，譬如，用的什么刀，使的什么雕法，又师从何派何人，如上等等，不一而足，可却也不碍它标新立异、姿态风流，实乃云山冰灯节存立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佳作。
一场斗技，惊呆了匠人，看傻了市众，却急坏了军帐中的云大云二。是当真应言，眼睁睁的任这二人就此离去，茫茫人海、寻他不着？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况且他二人，生为云家子孙，又怎可出尔反尔，坏了侯府名声！舍得？又怎会舍得！云家大公子眸光深邃，再一次瞥了瞥身前那让他一见误终生的女人。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银牙一咬，郎心一横，三记悠长刺耳的啸声后，军家擒贼先擒王的人海战术，此回，竟拿来对付一个一身瘦骨的白面少年。里三层、外三层，圈了个水泄不通，步兵、弓手、斧兵，枪兵，各大兵种齐上阵，晓不得的，怕是以为在捉拿那个占山为王的绿林头头。一看如此阵仗，二小姐思君心切，忙不迭的厉声质问，“哥哥！刀枪无眼，棍棒无情。你如此待他，是预备置小妹日后喜乐于不顾，希望青灯苦影了却残生？”云大闻声，朗笑调侃，“为兄又岂是毫无分寸之人，顶多伤他点皮毛，回头妹妹拿府中上等伤药，扒光了抹抹给他不就成了。若不这样，弄丢了你的貌美小夫君，普天之大，到时候上哪里找去？”
云家兄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仿佛二人已是囊中之物。精兵行，层层近，包围圈儿愈收愈紧。待众将群集冰雕场时，忽而，银光一闪，百余冰柱次第爆裂，晕气四散弥天漫地，一时，仿似骤降大雾，身旁之物，竟瞧他不见。刹那，场中乱作一团，兵器交接声，兵人哀嚎声，间或还有匠人呼天喊地的鬼叫声。云家大公子见状，立知不妙，本想赶忙朝身侧扑去，可心欲行，身，却动弹不得。依稀的白茫茫间，模糊可见上一瞬犹立场下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已窜至高台，他急切上前，却又被一阵密密匝匝的银光逼退。循着铿锵的兵器入木声，寸余之外，数排闪着寒光的银针亮得渗人。未待云大出声哼唧，云二姑娘反倒义愤填膺的娇呵起来，“没想我兄妹二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日竟被你这毒妇糊弄，大言不惭说甚姐弟手足。分明是你死缠烂打，非逼小哥哥与你相好。识相的，就滚出我云山地界，否则待我父侯精兵良将一至，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云大一听，暗叫不好。下一瞬，便见兵器交接，火花刺目，火光灭后，竟是死一般的寂寥。
“阎伽罗，我要杀她，与你何干？给我滚开！莫不是名门正派，见不得我这妖女滥杀无辜，偏要多管闲事！”乍听狠戾，再听顿觉外强中干，三听至末字，音色间竟已有了揪人心肝的微颤。若非，她此时此刻要杀是自个的亲妹，如能动弹，云大当真恨不得冲上前去，踹那少年几脚，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哪能这样伤人姑娘的心！
半响，却不得少年作答。犹在云大静听事变的当口，一记响亮亮的耳刮子声，听得置身事外的小侯爷，都觉肉痛。“怎么？被那一声声的小哥哥喊得酥了骨头？还是，当真稀罕做那云山侯的乘龙快婿？那又何必，那又何必……惺惺作态的雕个人像，博得欢心。”再问，竟已无丝毫狠戾，逐字哀陈，话至末端，听来如泣如诉。好吧！这一回，云大止不住的热血沸腾，终是朗声表意，“姑娘，此等薄情寡性之人，又何必贪恋。天下好男儿千千万，姑娘若不嫌弃，我云山小侯爷正妻的名分非你莫属，且今生今世，有妻无妾。你我两人，就此一生。”
小侯爷生平二十载，头一遭说婚姻誓，可直至冰雾散去、父侯杀来也未得回答，痴心错付，痴心错付啊！而方才高台上，那一男一女静立的地儿早已人去楼空，若非场中那冰雕人像依旧活灵活现，一切彷如黄粱梦一场。
官道上，夜风中，还是那匹马驹，还是那俩个人，只彩氅少女不见了来时的泼辣劲儿，此时此刻正呆若木鸡的安坐马上，是迫不得已被人制住了周身大穴？却也不是！一路无言，行至城外，身后少年催停了马驹儿，执起怀间人冰凉的手，二话不说，便朝自己面上扇去。可一拽，竟是拽它不动，便转而将手给塞到了自个的衣里。白牙撕咬下唇，几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又说些什么，当真是假话诌得多了，便失了吐真言的能耐？
寒月下，冬风听得，少年长吁短叹之后，终是嚅嗫开口，意蕴温柔的道了声，“蝉儿莫哭。”竟是这时，被阎伽罗紧箍身前的晏新蝉才发觉，自个百忍千回，却还是敌不过冬风抚鼻尖的酸凉，直酸得让泪水涌出了眼眶。
“本是，本是打算给你们娘俩一个欢喜的，日后若有机缘念及伽罗，亦不全是些不堪回首的点滴。月前此时，蝉儿，你……孤身一人，而伽罗……本该在，却未在。因而，今夜恪守杀戒，非为闲杂人等。若过子时，过了孩儿满月，蝉儿仍气不过，伽罗便把那胡言乱语讨人嫌的云大云二给一并掳来，碎尸万段做成人肉花肥。”本以为，若不善言辞的自己，当真一言一句吐露心思，怀中的姑娘定会登时释然，破涕为笑。可谁想，却从两行清泪哭成了梨花带雨，汩汩泪泉依着那凉的扎手的脸颊飞流直下，汇在她尖瘦的下颚处，点点晶莹愈积愈大，直至汇成无以承受之重，方才滴滴砸在她的膝上，打湿了身前的粉色衣裙。
慌了心神，乱了分寸，直至语无伦次，“从头至尾没正眼瞧她！亦不想做云山侯女婿！她每每叫唤小哥哥，伽罗只想撕烂她的嘴！还有，还有，伽罗从不觉得蝉儿是妖女！莫哭，蝉儿……莫要再哭了。”
可她愈说，怀中人哭得愈凶，鬼使神差的，她抬指逐泪，直至指尖触碰到蝉儿湿润冰凉的下颚，竟难自抑的微微抬手，与跟前泪人四目相对。月下，泪眼婆娑，如掬了一池星光的平湖柔波，直看得铁石心肠，化作满腔炽热；月下，樱唇轻启，如春日晨曦含苞待放的露水花蕾，直引人屈身低头，只想一亲芳泽。
看见了，看得明月藏进了云里，看得繁星含羞闪烁。
看见了？还好唯有明月繁星见得！闲逛云山的杀手门小公子，在窥见三十六洞大小姐冰雕人像，燃起一颗熊熊窥探之心，毛遂自荐追随云大云二一路循迹追击至此。还好，他没看见，没看见自个心仪许久的润之哥哥明媒正娶的小妾，亦是他怀疑许久的杀夫元凶，江湖中盛传许久身残体弱的阎伽罗，须臾之前，正于此花前月下，曲着修长的脖颈，眼帘紧闭，眼睫轻颤，与晏新蝉，与三十六洞当家大小姐唇齿摩挲。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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