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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言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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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夏天——整天热烘烘的天气,永远蒸不干的黏糊糊的汗液包裹着身体,侵蚀着我所剩无几的精力。白天阳光灿烂得灼眼,夜晚可能出现的蚊子又让我紧张敏感到神经衰弱,耳边常常若有若无地演奏那令人浑身发毛的嗡嗡嗡嗡。
就在这样恼人的天气里,我第一次遇见你。你微笑着走过来,仿佛遇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一般——
“你好,我买80斤猕猴桃。”
“啊?”开玩笑也不带这么玩儿的。
“你好,我买80斤猕猴桃。”你灿烂地笑起来,“猕猴桃含有很多维生素C,对身体很好的。啊,对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挑挑,我不常买水果,不大会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皱成一团的袋子递给我。
“帮你挑倒是可以,不过你确定吗?买这么多都可以另外摆个摊子去卖了。”我一边把挑好的猕猴桃一个一个放在袋子里,一边疑惑地瞥你一眼,心想你是营养师吗,我又没问你。
“我只要80斤,你怎么给我这么多啊?”你的疑惑表情真诚到甚至让我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被连日来的高温热蒙了。
“那你说80斤应该是多少?”我被你的无厘头逗乐,左手叉腰,右手顺势支在干掉的水果汁液痕迹遍布的货架上,笑问你。
“也就七八个吧。”你一脸无辜的认真。
我翻了个标准的白眼,叹了口气,笑道:“你那是哪个星球的度量衡啊。”
“不对吗?”你流露出毫无道理却又理所当然的惶恐。
“你赢了,”我郑重地递给你那“80斤”猕猴桃作为你的战利品,反正只要你肯付钱,怎样都好,“一共八个,五块二。”
“我不大擅长数学方面的东西。”你腼腆地笑笑,从一叠十元、二十元和五十元的纸币里,抽出一张五十块钱的给我。
我把那天的奇遇当做笑料讲给别人听,以为从此我们的生活不再会有任何交集,然而紧接着,第二次邂逅就发生在离我那水果摊子不远的书店。
书店不算大,里面可以买书也可以租,书店的另一侧,则是不太景气的音像区,而其中最最冷清的角落,则陈列着窄窄的、一排排直通屋顶的CD,都是你最爱光顾的古典音乐。
那天你面红耳赤地跟老板争执着找零这一高难度的数学问题,你那么肯定地坚持着自己荒谬的错误,顽固到好脾气的店员也几乎要起急,站在一旁等待结账的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安慰店员道:“他不太擅长数学方面的东西,你别在意。”
你闻声转过头来望着我,脸上并没有夸张的表情,却恰到好处地把无辜和委屈演绎得淋漓尽致,几秒钟以后,盆满钵满的笑意又打翻在你脸上,你向店员真诚地道歉,拿回了本该属于你自己的钱。
“你既然知道自己不擅长算术干嘛还非要算呢?而且还这么肯定。”我们一起走出书店,我拿着我的书,你拿着你的CD。
“因为我这一次算得很卖力,但是好像这种东西不是卖力就能解决的。”你捻着下巴,故作深沉像在思考人生的意义。
“你说呢?”我忍俊不禁,你总能让别人在你面前忘了矜持。
“事实证明,如你所见。”你做出夸张的痛苦表情,“哦,全能的上帝啊,我已经试了很多年了——比起让我学会算术,也许上帝更愿意和我们探讨世界和平或者修补臭氧层这类相对简单些的问题。”你转过头来对我露出狡黠的笑,耀眼的光芒毫无遮拦地射进我的眼里,以至于我再也分不清,那束光是来自太阳,还是来自你的脸庞。
后来我才知道,你那超乎想象的不擅长,有一个不知所谓的洋名字,叫威廉斯综合征。那是我们两个熟络之后,你才告诉我的。
不管怎样,在你慷慨地向我展示了你足以令人拍案称奇的弱点之后,就轮到我了。生活用实践告诉了我,什么叫礼尚往来。
“你这菠萝不新鲜呐,”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我的摊子前,横了我一眼,掏出刚刚在我这里买走的两个菠萝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怀好意”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他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里,头上的板寸钢针般直插天际,仿佛在叫嚣着让九天云外的各路神仙如坐针毡,“我就说嘛,你卖得这么便宜,怎么会是什么好东西。”他手里摆弄着菠萝,眯成缝的眼睛却看着我,薄而锋利的嘴唇扭曲成嘲笑的形状,仿佛我的智商能够低到听不出来他话里话外地骂人。
我很愤怒,不是因为他骂我,而是因为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给菠萝削皮,而他手里的那个,是我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作品。“怎么会不新鲜?”我笑着从货架上拿起一个更大个儿的菠萝,“你看它长得,一脑袋的刺儿。”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随即道明来意:“你这摊子别摆了,弄点子坏瓜烂梨的坑人啊?”
“我没有——”
“还说没有!”他不由分说抄起一旁的水果刀,拿过一个苹果熟练地劈开,里面果真是黑的。
我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那个批给我苹果的人明明说这是新下来的苹果。
“对呀,小姑娘,你怎么能卖烂水果呢?”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中年妇女过来给他帮腔,“咱们这附近住的老人可多,万一吃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对啊,对啊。”不知怎么地,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我,我以为……”声音渐渐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血不受控制地向头上涌,身体自作主张地开始丢人现眼的抽搐。人们的目光像箭一样不断地射到我身上,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受伤却感受到切实的刺痛,我以为这痛苦要永远地持续下去了——
直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我。
我恨这样的自己,尽管是我自己不负责任地将那些不愿面对的问题推给时间去解决。时间往往并不是一剂良药,有些东西顺其自然会变浅,比如人情,竭力挽留而适得其反;有些东西放任不管会变深,比如恐惧,避之不及却无能为力。
“可以了,”我说,你那瘦小的身躯能够支撑着我逃出人群已经很让我惊讶了,理智躲开了最需要他的风头之后凯旋而归,“我坐下来歇一会儿就好了。”
“前面有个冷饮店,进去坐会儿吧。”你停下来,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我清楚地目击了几道汗水同时从你的脖颈流下的全过程,我说:“等等,里面的冷气太足,等你身上的汗干了再说。”
夜深人静,室友早早睡下了,我坐在自己的床位上啃着那些分不清多少年的高考跟模拟。说是床位,是因为我所租住的公寓是一个五居室,一厅双卫的大房子,每个屋子里都以最大的空间利用率摆放了三张上下铺,也就是六个床位,比学生宿舍还要挤。即便如此,这里仍旧要收一个月四百块的租金。房客们敢怒不敢当面言,只能私下里管房东太太起了个洋名子——黄世仁•葛朗台。
虽然号称是为了和家里作对,跑出来练摊儿独立生活,但就凭我自己的能力,怎么可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养活得了自己?今天的事就是一例——不会挑水果,被人骗,没经验,不会应对突发状况。所以为了对得起妈妈每个月偷偷寄来的生活补贴,我也得在每天起早贪黑却不甚在行地卖水果之外,为了明年的高考努力复习。
一句话,我就是个没出息的重考生。
即便是这样的我在小的时候,也险些成为人们口中啧啧称奇的神童——尽管神童这种叫法让我觉得很庸俗,却也是最容易理解的表达——五岁的我就对“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古文观止”倒背如流,父母满怀期待地联系了电视台,巴望着我一夜成名的那天。结果我却在现场直播面对摄像头的时候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不知所措的主持人把指甲深深地嵌到我的细皮嫩肉里,一边还假惺惺地用各种安慰的话哄骗我,以便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念出那些我从来就没有理解过的晦涩文字。现场以及电视机前的多少观众都荣幸地见证了我这个无比丢人的时刻,大家或许深惑不解,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在乖乖地给他们以一刻欢愉之后再识趣地找个凉快儿的地方自个儿呆着去——就像所有称职而无足轻重的小丑那样?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最后我终于成功地挣脱了那个死死抓住我不放的主持人,哭着逃走,裸露的右臂上划出猩红色的长长抓痕,怵目惊心。我一直想对那天的观众们表示我最诚挚的歉意,好在这样的戏码,并不是总能见到,能够为他们提供一种全新类型的谈资,也算是我没有对不起他们等候杂耍表演时不小心抻长了的脖子。
不听话的后果是严重的,效果是持久的,超过任何一种染发剂美白膏和所有企图违背自然规律的东西——那些行为带来的惩罚一般都比它们带来的欢愉本身要缠人。在那之后,我就不能在超过十个人的注视下讲话,否则就会整个身体虚脱一般地战栗不已,直到失去重心瘫倒在地。倘若没有飞出市井而成为天鹅,丑小鸭就只能因为毫无用处的与众不同而一辈子贴着丑陋的标签。对于这样的我,爸爸妈妈也没有办法,只好转而寄希望于我的学业。这一回,我似乎终于没有让他们失望,一路保送到高中。而正是这样美好的假象,令他们心中压抑了许多年的星星之火终于燎原——小小高中施舍的保送名额算什么,我们的孩子是要上清华北大的。
结果高考那天,我惊慌失措得不可理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再一次做了逃兵,直到站在考场外,我的心脏都仿佛想要挣脱我这个没用地躯壳一般歇斯底里地狂跳着。
就像很多叛逆时期的小孩儿一样,我把自己的失败一股脑推到过于激进的父母身上,跟他们吵架,不肯读书也不肯上补习班,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和父母顶嘴,睡好了跟父母发脾气,仿佛这才是我生活的唯一乐趣,直到在最后一场最为精彩的战役中身无分文地赌气跑出家门。
“考不上大学大不了摆个摊儿去卖菜,照样养活我自己!”我理直气壮地冲我爸喊。
“你以为卖菜容易吗,就你这样的一个子儿也别想赚着!”
“好啊,我倒样看看我赚的找赚不着!”
我后悔得不行,你说我当初怎么不说去刷盘子呢?当个饭馆的服务员也比这强啊。
在我目前的人生里,每逢重大的时刻,我最擅长的,都是逃逸,亦或者,肇事逃逸。
今天上午,为了感谢你的及时搭救,解释你为何有机会上演这样的一场英雄救美,以及这件壮举对于我整个人生和未来的重要性,我利用请你喝果汁的空隙,概括地叙述了我小时候那些于国民生计和历史进程无碍的往事,并不忘巧妙地详细结果忽略过程,以期用囫囵吞枣的情节蒙混过关,“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事儿就想逃跑。”我把下巴垫在桌边,用这句话作为整个故事的谢幕词,努力营造出百无聊赖的懒散,来包裹住不甘承认的躲闪。
你故弄玄虚地迈着猫步绕过桌子,在我偏着脑袋的注视下朝我挪过来,哄孩子似的笑嘻嘻摸着我的头:“逃也没关系,逃到我这里就好了。”
心里,好像有点温暖。
事后我惊觉,这才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而已。
“你有空吗?”你奔过来热切地抓住我刚刚摸过水果的黏手,像是手捧黄金的淘金者般,从眼睛,到双颊,再到整个人都在散发着名为惊喜的芬芳,像是低垂的花苞在那一刻,舒缓而安宁地绽放。
我的回答被你不由分说的强势堵在嗓子眼儿里,退化成类似于古怪咳嗽的声音。你修长的手指钳住我的胳膊向前跑,严丝合缝,像是专门定做的。刺眼的阳光晃着我的眼睛,看不见奔跑的方向,大股的热流迎面涌来,和早已被炙烤得热腾腾、香喷喷的我们,擦身而过。一直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我们收住凌乱的脚步,像是两只小狗,吐着舌头喘气。我四下打量着,楼前对着一排小平房,像是储物间,红砖的外墙灰头土脸……总之不论看向哪里,视野的中间偏右总是覆着一小块的明亮的蓝,那是曾经直视头顶那团遥远的炽烈所留下的短暂纪念。这趟距离不算远,我身体里那个习惯于沸反盈天的心脏很快老实下来,你却弯着腰扶着带有对讲机的大铁门气喘吁吁到让人以为你得了哮喘。
“你没事吧?”我忍不住走过去想要搀你。
“没……事……”你用没有扶着门的那只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不……不用……”
等你波浪起伏的胸口平静下来,我才把一颗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心放在肚子里,真是,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你这么大一活人不就砸我手里了?
“来吧,”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你,又有力气摆出那副千年不变的笑脸了,“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上一次在书店,你拿着门德尔松《无言歌》的集子,问我喜不喜欢,我用屡试不爽的“还行吧”来敷衍你。但这就足以促使你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各种有关于门德尔松的故事——他幸福的家庭,爱他的父母和姐姐,他私下里对幽默的钟爱以及一切的一切。
我默默地在一块块彩砖上,留下一串隐形的悠闲脚印,一边不时地审视着你神采飞扬瞬息万变的表情,想象着这个自来熟的家伙得成长自一个怎样温暖宽松的家庭,他的父母又会是怎样的热情好客,“哎,你准备一直跟着我到什么时候,门德尔松先生?”
“我不叫门德尔松,虽然你这么叫我让我很高兴,但是我有名字,我叫门扉。”你兴高采烈地微微扬起脸,望着我。你的个子不高,大概到我额前短短的刘海的位置,就像你后来常常和我提起的莫扎特一样。
“哟,原来是本家。”你的名字让我迅速联想起实心木板,翻译过来就是木讷,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得自报家门,“我李思凡,我心里的思想很平凡。”
尽管我再三推辞,热情洋溢的你还是用超强的社交手腕强迫我答应了去你家听音乐的邀请——你的热情总让人无法拒绝。我十分怀疑,是不是在你的字典里,“还行”这个形容词其实等同于“狂热”的程度。
结果三天以后,你就兴冲冲地跑来找我,却刚好目击了我最尴尬的瞬间,并当机立断地施以援手——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抱住了我。今天你的再次造访也算是我登门道谢的好机会,只是我都还来不及收拾我的水果摊子,就一边跑远一边瞅准时机回头对着身后的杂货店大喊,拜托里面的朋友帮着看一眼。
你用你家七八个满满当当摇摇欲坠直通房顶,能把音像店老板羞得泪奔的唱片架子,轻而易举地给我身体里那桀骜不驯的魂儿一个漂亮的下马威。
“对于我特别喜欢的唱片,我会收藏不同版本的,你上回见到我手里拿的那一张就是,是第三张无言歌的碟子,艾德尼(Daniel Adni)的版本。”
对于你口中那个“爱你的”“你爱的”什么的,我理所当然地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今天我想唯独让你听听任何人都没听过的一个版本。”他兴奋地走向自家的立式钢琴,得意地发出傻呵呵地轻笑。钢琴罩子一拉开,带着名角登台亮相的气场,高贵柔和的光彩很养眼,一看就价格不菲,至少对我来说,是一定买不起的。
就连坐上琴凳打开琴盖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潇洒,因为你原本就为此而生。你的手指交错在黑白的琴键之间,创造出另一个时空——那是未被人类所熟知的领域。我聆听到,细细勾勒,然后触摸。我迫不及待地跳入你设下的陷阱。你乘胜追击,将我敏感多疑色厉内荏的魂魄封印,尽管它在我身体里已经为所欲为了十几年的岁月。你轻易地,就让每一个音符都在迸发的一瞬间,直击我最柔软的死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能,我的是逃避,你的则是俘获人心。
我在网上搜索着你的名字。只要是听过你的演奏的人,任他再怎么像我一样音乐白痴也一定知道你是个天才。如今这个时代,是不可能埋没你这样能够吸引人眼球的新闻的,一个朗朗不知刺痛了多少望子成龙的家长名利双收的心,一个丁俊晖就把老师和家长眼中曾经沦为小流氓的桌球游戏的斯诺克变成高尚的梦想。
果然,就在几年前,网络上还流传有你到国外进修音乐的新闻,只可惜当时的我对这方面完全没有兴趣。网络上以“中国的莫扎特——叩开音乐之门扉”这种抢眼的标题企图吸引好事者的眼球,整篇文章简洁地介绍着你如何在7岁的时候就会弹几百首颇有难度的钢琴曲,中提琴的精彩演绎也受到国际大师赞赏,还无比动情地说什么天妒英才,你身体不大好,在那之后并不怎么抛头露面,一年只会偶尔参加几次演出,时常需要去国外疗养云云。
原来小时候的你,也曾承担过娱乐大众这样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为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阳春白雪的娱乐生活做着微薄的贡献。就像那些在综艺节目里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无穷位和倒背跳背百家姓的可怜小孩儿。就像曾经的我。
只不过,你是成功的那一个。
那些整日关注着八卦流行,把各式各样的神童表演当做家长里短的作料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这样的我,渺小的,卑微的我,永远瑟缩在光鲜亮丽背后的阴影里。
铭记是无上荣光的恩赐,总是过于罕见,以至于那些所谓的辉煌,大多都短暂到连被遗忘的资格都没有。
说实话,我挺羡慕你那夺魂摄魄的音乐天赋。
“你得的这个威廉斯综合征哪里像是生病了,是不是说莫扎特、舒伯特那些音乐天才也可能得了这种病?真正会生病的还是像你这样的人啊。”
你无奈地笑笑:“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我并没有他们的创作天才啊,我只会演奏而已。而且——”你少有地流露出浅浅的哀伤,像是雪夜里,落寞的路灯,散着黯淡的昏黄,“啊,对了,我最近新练了几首曲子,听吧?”你的笑容,又一次完美地绝地反攻。
“好啊。”我拉过一把椅子,作为你唯一的观众乖乖坐下,没有再追问你,尽管有些介意你那一瞬的哀伤,隐约觉得那才是一直隐藏在你天真笑容背后的东西。
就像看到花瓶里盛开的花朵之下,茎的另一端,枯萎泛黄的切口。
你突然就跟我说,你想出去演出。
“我不能一辈子就靠着父母啊。”你笑得显而易见,理所当然。
“正好咱们这儿的乐团知道我回来了就联系到我爸爸那边,问我能不能跟他们合作一场音乐会。”
“这么快?”我惊讶于你的工作效率,因为你看起来更习惯于休闲和享乐,而不是工作。
“你要来看吗?不对,”你得意地捏捏我的脸,“你肯定巴不得来看呢。”
“看在你大我两岁的份儿上,就饶了你这回。”我伸出手去,回捏他肉呼呼的脸,天哪,我一边心中暗暗赞叹好捏,一边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地捏得更加起劲。
准备演出的那些日子,你除了跟乐团合练,就是自己在家练习,反而是我每天跑到你家里去,给你做一日三餐。不过说是给你做饭,倒像是我去你那里跟你上家政课,你的手艺总让我嫉妒到咬牙切齿,忍不住对着你磨刀嚯嚯。
每天你都在很努力地练习着,从早到晚,乐此不疲,尽管在我耳朵里,你所有的音乐从一开始就是天籁之音。演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你异乎寻常地期待,像是小孩子数着指头盼新年。
整场音乐会有好几支曲子都有你的钢琴,还有莫扎特的小提琴中提琴的交响协奏曲,而你自然是无比重要的中提琴。每次你登台我都比你还要紧张,浑身战栗着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我期待着大家都看到你的才能,都被你的音乐所感动,期待着每一个到场的人都能体会到你音乐里那些沁人心脾,摄人心魄的魔法。
在热烈的掌声中登台后,你频频看向我。我透过你的双眸窥见另一个宇宙,漆黑的深邃洒满星光——每当你和你的音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看到它。好吧,我承认,那一刻我有点害羞。我想,目前为止,我还不大适应生活在你如聚光灯般明晃晃的目光下。
演出照例地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尽管我总觉得那几百个观众里面真正听得懂音乐的不会超过十个,而且恐怕,我也只是那第十一个。我在散场的人群里逆流而上,仿佛追寻伊人的古人们溯回从之道阻且长,只是你不在沙洲在后台。
化妆镜前耀目的冷光笼罩着你疲惫的笑容,我从后面揽住你的脖子,俯身用下巴抵住你的肩膀,对着镜子里的你兴奋地絮叨着你的鬼斧神工,你的不可思议,“一个巴伦博伊姆倒下去,千百个门扉站起来,你要站在古尔德的肩膀上,以博爱之心俯视着音乐界的芸芸众生……”
“虽然自恋得无可救药,不过我爱听,至少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挺长见识的嘛。”你用食指的指尖调皮地在我脸上画着圈圈,痒痒的,“好累啊最近,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你有些费力地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牵住我的手。
我有些惊讶,那只手没有平素的温暖,软绵绵冷冰冰,像是冬天用冷水洗的、湿漉漉的绒手套。就在我不安地转过头看向你的时候,你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先是微皱着眉头捂住胸口,然后,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般,痛苦地倒在地上。
你在国外动了第三次心脏手术,疗养了一年才被允许回来,这便是你那令人羡慕的天赋附带的华丽赠品。果然,上帝公平到冷酷无情,我却忘了这一点,每天只顾着陶醉在虚幻的幸福里,直到现实把冰冷的真相从我的头顶泼下来——
你倒下的时候,更加急切地想要抓住我的手,却终于无力地滑落。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你眼里浓重的绝望。它们凝结在一起,像是两团化不开的墨。原来,这就是你那一瞬间哀伤的真正内核。
你双眼紧闭,于是我同你所在的那个时空失去了所有联系。你微弱的气息,像是清凉晶莹的雪花一瓣,落在我心。
“既然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干嘛还非要这么勉强自己呢?”我的心疼和忧虑转化成了气愤的诘问,丢向躺在病床上无力反抗,任由我欺负的你。
你淡然一笑,恰到好处地反衬出我的鲁莽和年少,“我想自立,”坦率的眸子倒映出我的因愤怒和焦虑而专注的脸。
“为你。”你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如歌。
当初你像个身穿中世纪铠甲的傻瓜,拔出剑来煞有介事地向那些简单到极致的数字宣战,现在你又把锋芒指向命运——你总是喜欢跟你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较劲,执着到让人心疼。
你这一次生病住院后没多久,你的父母因为担心你的病情而回国并要带你离开,我也因为要准备即将到来的高考而终于放弃任性乖乖回家。临行前,你说要把我引荐给你的父母。我又一次犹豫不决了,就像之前的每一次。我的顾虑很多且合情合理——
比如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我并不明了,比如他们会不会接受我,会不会因为我们还太小就不以为意——其实也不小了,我们都已经成年——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利用他们生病的宝贝儿子?我们不能责怪有钱人的多疑,那才是正常的、普通的反应,它无关于尊严,只是自我保护的理智考虑。
罗列这么多借口,说白了,我还是我,我原来并没有改变,到了关键的时候,还是想着逃避。
“爸妈,这是思凡,我跟你们说过的,思凡,这是我父母。”你说临走前让我践行,骗我和你父母见了面。
我在极力掩饰住心中的诧异和忐忑的时候,没由来的喜悦逐渐从心底泛起,像糖衣,把苦涩的畏惧和忧虑层层包裹。
原来,我果真还是我,唯一不同的是,我有了你。
我努力地复习,希望能够更加的靠近你和你的家庭,我要让自己很优秀,至少在别人眼里,我要让你的父母接受我,喜欢我,因为你会因此而高兴。大人们总是说爱情的虚无缥缈不符实际,而我要把我们所有的浪漫变成现实。不要责怪我,考虑到我毫无想象力的头脑,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就在我为了你强迫自己忍受考场那令人窒息的气氛的时候,你在梦里悄然离世。
现实成功的捉弄了我,倘若你看到我的狼狈不堪和恼羞成怒,一定又会幸灾乐祸地笑我。
可你却再也不能。
真的感谢你的父母,尽管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你新近交到的一个好朋友而已,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我。
不知道在你最后的一个梦境里,有没有我的出现?我是穿着卖水果时那条适合撕成抹布的短裤,还是穿着你曾经赞美过的那条白裙子?我们有没有像那些个结局总是雷同的格林童话一样,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在你转瞬即逝的生命里,究竟书写了怎样的章节?
或许我们相识的时间真的太短。
我曾在你的病床旁边和你谈论那个天才的莫扎特——那个你所喜爱的众多作曲家之一。
如果我是康斯坦莎,我宁愿我的沃尔费不是一个劳累一生的天才,而是一个快乐的普通人。在莫扎特的那个年代,他空前绝后的才能对他而言,只不过是谋生的手段,所谓音乐史上的卓越贡献,所谓后人景仰的崇高地位,完全不能跟他眼下的生活幸福相比。
那不过是旁人眼里、百年以后的虚荣梦。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需要你去做镜头前的小丑,不愿意你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奢求你是天才,我只要你健康的活着,陪在我身边。
我坚信自己的这套理论感人肺腑、无懈可击。
你被我那番乍看来义正词严的雄辩逗笑:“所谓威廉斯综合征,其实就是一小段基因片段的缺失,它不仅给了我天赋和疾病,也同时影响了我的性格。所以如果我没有这种缺陷所带来的那些特质,我们根本不会相识。人们总认为病是不好的东西,一定要祛之而后快,可我喜欢这样的自己,而且事实证明,你也喜欢。”说完,你伸出手拉过我,在我耳边偷袭了一个吻,“有些给我们带来痛苦的东西,也带来了无法替代的欢乐。”
D大调无言歌第一首,Mendelsohn Op.19,是你那天弹给我听的曲子。没有歌词却叙说了更多的言语,柔软清澈的旋律,把我投入浩淼的夏夜天空里流动的银河。不经意间,眼底波光流转。漫出眼角的,银河里温柔的璀璨。
既是痛苦。也是欢乐。
你是我的无言歌。
五岁的李思凡逃命般从市电视台的直播大厅里跑出来,丢下一屋子几乎全都比她年长的成人傻在那里。她随手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一点不客气地坐进去径自哭起来。
独自坐在准备室里,即将在下一个节目里登场的音乐神童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的窘相。
“你看够了没有。”李思凡完全没有了方才在演播厅里的怯懦,恼羞成怒。
“跑到我这儿躲着啦?”七岁的小男孩门扉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怎么,不行吗?”李思凡嘟着嘴,心虚地装横。
门扉忍住笑:“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说完,取过一旁的中提琴。
“这是什么?”李思凡轻轻碰了一下琴弦,几缕细细的松香扬起微弱的烟。她被吸引了。
“好看吗?”
李思凡笑着点点头。
“每个音乐家都有着自己的乐器属性,海顿是小提琴,巴赫是大提琴,门德尔松是钢琴,莫扎特,则是中提琴。”
琴声低敛而悠扬,李思凡意外地安静下来,她不知道什么莫扎特或者贝多芬,不知道什么鲁宾斯坦和卡拉扬,她只是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再逃,这里很安全,在这个矮矮的男孩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