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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歧路亡羊素难择 ...

  •   第二天到林子里,慕容业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先是瞥见脖子里一道红肿的印子,便大为起疑:“你被打了?”

      冰儿却不欲让他知道,掩饰地拉拉领子:“没有。”

      慕容业一把拉过她的胳膊,毫不客气捋开袖子,冰儿想要抽开都来不及,慕容业看到原本花瓣般细腻柔滑的肌肤上层层叠叠都是两指宽的条状红肿伤痕,有几处抽破皮的地方还结了薄痂,绛红粗粝的一片,颇为可怖,顿时气得怒发冲冠,瞪圆眼睛问道:“是谁弄的?”

      冰儿往回扯自己的手,手被握紧了,纹丝不动,她嘟着嘴道:“你弄得更疼!”

      慕容业手略略放松,嘴里一点不放松:“到底是谁?苏里图?”

      “嗯。”冰儿终于抽回自己的胳膊,小心用衣服盖着,见慕容业不言声起身就要走的样子,赶紧上去拉住他,“你要干嘛?”

      “我杀了他!”

      “不许去!”

      慕容业回头劈手夺过被扯住的衣服,骂道:“你读书读昏头了?!这样的人还留着何用?继续欺负你么?”

      冰儿急得眼中含着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我肯定要他的命,可是现在你去却不行!”她见慕容业虽然仍紧紧握着拳头,到底停住了步子,有准备听她说话的意思,才继续说道:“苏里图在官庄,周围都是耳目,你冒冒失失赶过去把他杀了,就算一时解了气,万一被拿住了怎么办?哪怕你武功再好,躲过这一时,你的形容样貌都是广捕文书里有的,海兰察所在的盛京离这里不过半日的快马,他派几队人马来捉你,亦不过手到擒来。你倒想着使一时的气,我们俩……”她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也不图个长久在一起么?”

      慕容业心里一暖,因而也一馁,思忖了好半晌才点头道:“好吧,让他多活几天。”转而又问:“为什么打你?”

      冰儿犹疑了一会儿,才说:“怕是县令唐博伦想霸占我……”她抬眼一看,果然慕容业又是愤懑到发指的样子,不由问道:“你不会又想杀人了吧?”

      慕容业呼吸粗重,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方道:“也让他多活几日。”

      冰儿道:“和海兰察到鄜州,我也和他学了不少,该当隐忍时得隐忍,该当果决时得果决。你那日若不是忍不住要下主峰回去救人,若不是一心要杀海兰察为弟兄报仇,或许也不会被擒。今日也是一样的。”

      这话带着责怪的意味,慕容业有些不爱听,冷冷道:“你们满鞑子肚子里的弯弯绕,我是不爱学着。”

      “谁天生是弯弯绕的?”冰儿扯着地上长得半人高的一棵飞蓬草,它根茎结实,纵然叶片被扯得粉碎,碧绿的长茎依然屹立不折。

      慕容业目视着她摧残那棵草,道:“就算你忍得了皮肉受苦,难不成唐博伦会这样就放过了你?以后日子还长久,好人也要给折磨坏的!当年在宁古塔,多少流配的女子寻了自尽,都是受不过苦,受不了辱,宁可轻生。”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放出光来:“对了,海兰察近在咫尺,你也不能请他出封‘八行’,让你过得舒坦些么?天天提心吊胆的受罪,我都替你不值!”

      冰儿瘪着嘴,半晌才道:“也没什么,我从十几岁起闯荡,被人觊觎的就多了,什么样的没见过,还不是一路平平安安回了宫。”

      “唐博伦一看就是阴刻的性子,手中又执掌权力,要想什么,破家灭门也是稀松事,你以为是道上那些粗人?现在丑话已经传出来了,我看你险得很!你要么跟我离了这里,要么……就找海兰察护着。”

      冰儿无法答应前者,然而后者……

      慕容业等了一会儿,怒道:“到底是个娘们儿!婆婆妈妈没个准信儿!海兰察是你爹的奴才,你找他怕什么!他还敢不护你周全?”等了一会儿见冰儿还是搓着衣角、瘪着嘴一副没办法的样子,恨恨地转身道:“随你吧!我不在这儿伺候!”

      冰儿跑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儿!”

      慕容业甩手道:“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我不想看见,自己去寻个清静,行不行?”

      冰儿低头狠狠在慕容业手上咬了一口,慕容业痛得一哆嗦,被咬的手一甩,本能地抬起,几乎要打在冰儿脸上,巴掌抬到一半,反应过来,用力转了个弯,拍在一旁的树干上,拍得树瑟瑟地颤了一下,落了几片老叶。面前这个女孩子却是一脸倔强不屈的神色,一把抱住慕容业的胳膊:“不许走!”

      “你再用足力咬下我两块肉来,看我听不听你的!”

      “哥哥!”

      这样一声娇呼,却不由让他心一软,平素来去恣意,从未被事所牵的慕容业,不受控制地就停住了双脚,心里还是生气,背着脸不看,只觉得腰里一紧,知道是被她的双臂环住了,心里那些气愤,抽丝儿似的一点点浅了下去,耳中是比平素要软糯的声音,还特为加了点苏侬调:“哥哥,海兰察现在是盛京最大的官,要是他护着我,我少不得被他的人层层看护,甚至就在他的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我想……我想我们在一起……”

      慕容业心中不由酸楚:傻妹子,在一起一时容易,一世太难!不为着一生一世的长久,苦苦忍耐又有什么意义?可理智这么告诉自己,心却不受控制,能得一时就一时吧,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一时”呢?

      慕容业轻轻掰开冰儿的手,冰儿正有些失望,突然被他紧紧搂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捧着她的后颈低下头来,那霸道却也温柔的双唇已经在她的唇上轻轻揉动起来。冰儿惊得都忘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惊悸地瞪大眼睛,瞧着慕容业黝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轻轻闭着的双眼……不觉间,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那醉人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从心底到指尖传来触电般的酥麻,双腿酸软无力,浑身像被抽干了似的,又难受又舒服。她不再挣扎,微微张开樱唇,任凭慕容业挑逗的舌尖探索着她的。然而慕容业的吻也只是浅尝辄止,当两人睁开眼睛时,冰儿立刻捕捉到慕容业眼中难以言述的悲伤。

      慕容业放开冰儿,初尝滋味的冰儿羞怯得什么都不好意思说,侧头低下揉弄自己的衣角。慕容业伸手轻轻握住冰儿的肩头,小心地抚弄揉捏着,好久才说:“冰儿……还是跟我走吧?”

      冰儿颇觉为难,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说:“小时候,阿爷告诉我帮我找亲生的爹娘,我心里就盼啊盼啊,描画了无数遍亲生爹娘的模样。……后来,找到了亲爹娘,可是不久,我额娘薨逝了;我阿玛看起来高高在上、冷冷的,我知道他心底里对我疼爱。我若做了私奔的事,他会蒙羞,会愤怒,也会伤心,而且我和他也再不能相见……业哥哥,你换做是我,你怎么做?你怎么做?”

      慕容业说不出任何话,呆立着凝望着眼前的人儿,她的双肩在自己的手掌中,暖暖柔柔的;她的气息在自己的鼻端,清新而蓊郁……然而离自己这么近,却与自己无关。慕容业只觉得一颗心像在冬季冰凉的洛河中渐渐下沉、下沉,终于沉到了河底的泥滩,深深被淤泥掩埋,连心跳的撞击声也变得无力而滞重,渐次停止如死灰,再也鲜活不起来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颤抖的嘴唇,执着地又问:“跟我走吧?”

      冰儿惊奇于慕容业优柔寡断的纠缠,这是他以前从来就没有的,她更惊奇于慕容业的哀伤,她不知道是什么事会使他有如此深重的哀伤,仿佛这话问完了,两个人就再也不会交一言一般。不过冰儿没有细想,她还是摇摇头说:“业哥哥,你不要逼我!”

      慕容业仿佛叹了一口气,又仿佛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冰儿,你选择的对的……”

      “怎么了?业哥哥,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法子啊!”

      这法子已经无处可想了。慕容业回头强笑了一下,无比温存地抚抚冰儿的脸颊:“没事。只是我想知道而已。天不早了,你回去吧,当心路上摔跤,晚上要睡得早些,尚阳堡夜里冷,不许贪凉不盖被子……”

      ********************************又新***********************************

      慕容业含着笑——最后的心力硬撑出来的笑容——目送冰儿回去,而自己转身,却在山间被踩出的小路上差点绊了个趔趄。

      不过是夕阳刚落山的时候,四围山高,其实日头并不算很低,四处白晃晃的,而他的眼前却一片暗黑,胸中憋闷得让他透不过气来。

      原本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生死苦难,已经没有什么再是受不住的,如今才明白,其实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别无可恋。心里有仇恨的时候,仇恨像一份责任,驱使着他努力地生存、努力地报仇;身边有一帮兄弟的时候,那一双双信任的眼睛,让他自然地承担了一份做老大的责任;被举国通缉,惶惶终日的时候,终于来了一场春风化雨、刻骨铭心的爱情,让他的心里陡然有了暖意……

      而一切恰如昙花,光华耀目的美、遗世独立的情,都不过刹那的一现。

      而这些,都曾是他心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支持着自己努力在这冰冷的人世间活下去……活下去……为某一个理由活下去。

      虽则他知道冰儿也喜欢自己,然而她身边还有那么多可以付出感情的亲人朋友;而她却不知道,举世,他只有她了。一旦这丝感情遇到了犹豫不决,遇到了纠错交结,遇到了分割不断,他明白,自己其实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今,冰儿妹妹似若无意的拒绝,他却已经明白,自己果然是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刚建起来的愿景轰然倒塌,但又自然而然、并无悬念,他谁都怨不得,只有暗自承受。

      耳边忽然悉悉索索响起声音,慕容业惊喜回头,想再看一眼冰儿,却只见一个人影一闪,一棵树后还拖了一片衣角出来。他的目光倏忽变得凌厉,几步奔到树后,那人扭身想跑,哪里跑得过,像那日那只狍子一样,被狠狠一扯,摔倒在地。

      等她再翻过身,一柄明晃晃的小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冰冷的刀刃传来的寒意不由让她的脖子上起了一层粟粒,惊惧得舌头牙齿打着架,连话都说不囫囵。

      “你是谁?跟到这里做什么?”

      “奴家、奴家的夫家姓李……”

      来人是李吴氏,慕容业多次偷偷到官庄,也曾见过,料想她也不会说谎,慕容业的脸更逼近她,把刀又陷进她脖子上软软的皮肤中三分:“我还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吴氏原是受张妈的指派,前来侦视,见了这么多不该见的东西,哪里敢说,但一时又不知怎么撒谎,愣了半晌才道:“到林间来找些东西。”

      “找什么东西?”问得又急又快。

      又是半晌才发声,却磕磕巴巴编不圆谎。慕容业眼中就流泻出杀气来,冷冷笑道:“想骗我?你还要修习修习罢!”

      “大哥!”李吴氏脖子一阵刺痛,觉出危险,不由泪流满面,哀求着,“我原也是被逼的!你饶了我!”

      慕容业把刀离开李吴氏的脖子,另一手仍然钳制着她,锐利的目光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说实话给我听,或许留你一命。”

      李吴氏伸手一抚自己颈脖上的痛处,瞥眼一看,手指上都是红色,吓得惊叫一声,身子颤起来,慕容业不耐烦道:“不过划破了点皮,要杀你,你还能说出话来?”李吴氏这才放下三分心,说:“谢大哥不杀之恩!我和金氏住一屋,近来她日日早出晚归,官庄里的管事苏爷和张妈命我来这里探探情况。”她抬眼见慕容业的眼睛眯得细了,颌下肌肉也收得紧了,吓得心胆俱裂:“大哥、大哥!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我一个字也不会乱说!你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个孩子,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心里念念儿还是想今生再见他一面……”

      她说到自己的孩子,竟然悲从中来,此时的眼泪一滴滴都是真切:“……我也是个苦命的人,家里穷,辗转卖给人家做小,生了孩子却不见容于大婆,诬陷了我不敬主母、又是手脚不干净,县衙里一顿痛打,屈打成招,发落到这里受罪。我家男人虽是个读书人,若是对我还有些情意,怕也不会那般漠然的袖手旁观……”她想起刚才见冰儿和慕容业两情深浓缱绻的样子,又是羡慕又是自伤,抬手抹抹眼泪:“我谨小慎微活着,只盼着如蒙了恩赦,还有回家见见孩子的机会。这里谁不是要实心巴结的?我又敢不听谁的吩咐?只怨自己命苦……”

      慕容业今日心理格外脆弱,听了这样一番至情至性的哭诉,不觉已把手中的刀刃放了下来。他想起那日凤凰山被破,海兰察对自己评价是“妇人之仁”,自己原不信服,自恃果敢勇力无不及人,如今才发现,自己果然内心并无自己想象的那般杀伐果决。他颓然放开李吴氏,道:“你走吧。但是你若害及金氏一分一毫,我都会活剥了你,剁你手足,挖你心肝,挫骨扬灰,先叫你生不如死,再叫你永世见不到家人!我说得出,做得到!”

      李吴氏含泪点头道:“奴家省得!谢谢大哥不杀之恩。”

      慕容业把刀还鞘,别转头挥手道:“你走吧。路上把回话想好了,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别害了我妹子。”

      *************************************************************************

      冰儿背回去的木柴,又被苏里图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指责了一通,罚她在露地里把炭窑烧炭的木头都整理成垛,这些细细碎碎的活计,做起来颇为累人。虽是夏季,晚间还有些如水的凉意,冰儿一身薄汗,被晚风吹过,又是一阵凉意,很怕自己又要病倒。她被轮番的折磨,跟慕容业时虽说些“不要紧”“没什么”的大话,实地里还是受不住,又饿又渴,只能在累极了的时候抬头努力看天上一颗颗闪闪的星星,分散对痛苦的注意力。

      突然肩头一暖,一件衣服披了上来,冰儿回头喜道:“阿璧!”

      却不是,李吴氏站在身后,少有的不是往常那鄙薄的神色,轻轻道:“苏爷他们都睡了,你这里也差不多了,回去吧。我那里留了两张饼。”

      冰儿却疑她有诈,冷冷道:“我一会儿就回去,饼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李吴氏叹息道:“我今日见了你哥哥……”

      冰儿惕厉回头,目光锐利盯视着李吴氏,李吴氏被她冷冰冰的目光瞧着不适,避让开来道:“你别多想。我要是有心害你,你还只是罚做事这么简单?”又劝道:“其实一样的,苏爷就是要折磨你,你硬抗也好,服软也好,结果没有不同。倒是要真真切切想个主意,怎么从根子上消弭了才是。”

      “这事儿没法消弭。”

      她硬邦邦的,李吴氏也爱莫能助,半日才道:“知福吧!我若有那样一个真心对我的人,什么罪我都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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