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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坏壁无由见旧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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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沉,翻涌的乌云像一块随时会扑落下来的黑幕,让人瞅着心里发慌。春天已过了一半,这几日的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吝啬的老天像是要将所有的阳光留到仲夏才舍得尽情挥洒。
墙壁倾颓,几不曾在经年风霜肆掠下变成一堆泥土。黄衫垂发的少年人却专注地盯着墙角,目光专注,似在寻找什么。
灰雀停栖于断墙另一侧,羽毛如同墙后荒废客栈一般,灰扑扑满身尘埃,没有半分值得人驻足停留的光彩。
少年忽然伸手拨开斜生于土堆上的藤蔓,并细细刮开附于墙上的污泥,专注认真,毫不顾及委落泥中的淡色绸袖。
被他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灰雀蓦然惊飞,险些一头撞到匆匆赶来的人怀中。
鸟儿受惊的嘶鸣与青年清朗的声线交织一处,飘落荒园上空。
“少恭,你怎么走这么快?”说话的青年灰衫白衣,散发未系,正是尹千觞。
十多日前欧阳告假与尹千觞一起出游,眼看归期将至,尹千觞遂送他回去。他们昨夜镇上投宿,这里离青玉坛所在的衡山已只有一日路程。今早欧阳醒来却不肯启程,说留下游赏一日再动身不迟。
游赏……这不过是处毫无特色、随处可见的寻常小镇,一条主街,几条深巷,错落安置着百余口人家,说是处无需耕种的村落亦可。既未出过名人,也不见有甚遗迹,甚至无山无水,却不知,欧阳要游赏什么?
尹千觞想,或许只是不愿太早回去的借口吧。可是午膳过后,欧阳将云子一一归于棋篓,振袖拂衣,着靴束带,明显是要出门的架势。
但天气阴沉,显有骤雨将至,这种天气实在不适合出游。
“少恭,明天回到青玉坛,你又要忙着给那丹芷长老碾药眷方,还不趁今日有空歇一歇,免得到时累坏了。”
“无妨。”站在门扉迎着天光,欧阳笑容柔和里透出几分虚幻:“难得告假,若不尽兴而返,未免遗憾。”
尹千觞嘀咕道:“这破镇子上有什么好尽兴的……”
说了两句不见听,他只好随欧阳走了出去,顺便接过殷勤的店小二递来的竹骨油纸伞。
沿着敝旧民居,走过并不宽大的主街,穿过青石铺就的小巷,来至一处民居疏落的地方,欧阳终于在一幢破败房屋前停下脚步。
“这里是……好像也是家客栈?”虽已屋墙倾颓,梁瓦无存,尹千觞仍从熟悉的布局和被虫蛀去一大半的朽木门匾上认出这是什么地方。
也许是掌柜经营不善索性弃店回乡,也许是家中有事仓皇而去……总之,从朽坏程度来看,这处客栈被废弃至少已有十余年。稍好的石砖房瓦差不多都被人捡走,失去檐瓦挡雨的几间屋子遭受多年风吹雨淋,唯剩一座伶仃的骨架,摇摇欲坠。
欧阳在仿佛气息稍大、就能被吹落下来的衰朽木门前伫立片刻,忽然提袖从旁侧倾塌的院墙缺口走了进去。
院内荒草几乎窜到人的膝头高,久久无人修理枝桠的老树肆意疯长,将本已黯淡的天光又遮去大半,令窄小破败的院子更加阴沉。草中时有窸窣声传来,远远向着院落深处与阴暗角落散去,想来多半是被脚步声惊到的蛇鼠虫蚁。
尹千觞皱眉绕过几乎要垂到地面的蛛网,连说话也不敢太大声,生怕惊得树上鸟雀纷飞,扫落灰尘在自己头上:“少恭,难道这里面埋着什么宝贝不成?”否则怎么不管不顾直往里面钻?
许是荒院太久未沾人气,数步之外,欧阳的声音竟有几分虚渺:“一位旧相识曾到过这里,在下想看一看,他可曾留下过什么痕迹。”
“你直接去看他不就好了,何必特地跑来这破院子。”
“那人……已埋骨于地。”
“呃——”尹千觞万万没料到竟是这么回事,有些尴尬地说:“抱歉,我不知道……”
“没什么,本是既成之事,何需避讳。”
说话间,欧阳已经将尹千觞抛在身后,只身走到后院围墙处。矮墙半塌,野蔓四垂。他沿墙绕行,专注地看着墙面,似乎在寻找什么。末了选定一处,伸手将覆盖的蔓条拔到一边。
昔年斑斑墨痕,如今早是委落尘泥,不复再现。
四周潮湿的泥土泛着淡淡腥味,他呆呆望着那遍生青苔的颓墙片刻,猛然将藤蔓尽数扯开,动作十分急切,丝毫不复平日从容。
青灰墙面上,终于露出一点他所期待的红色。
“少恭,你怎么走这么快?”无意被撇在后面的尹千觞这时已赶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清理墙上的蔓藤与青苔泥土。
随着他的动作,那点淡红渐渐扩大,最后显出一个字来,虽然模糊,犹可辨认。
“……寿?”尹千觞原以为这里有什么好东西,谁知白看欧阳忙了半天,只露出这么一个字来。
尹千觞想问欧阳这字是什么意思,连唤数声也不见他答应。转头一看,欧阳面上不见惯常笑意,而是少有地露出几分迷茫,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顿下来。
见欧阳修长白皙一双手上净是泥土,尹千觞向前在他怀里掏出块帕子草草替他擦干净,转身自己挽起窄袖继续清理蔓藤。
他力气又大,动作又快,三下五除二便将墙壁清理出一大片来。细细看去,却只有数点斑驳淡绯,无法拼凑成文。唯有一个由朱红褪成淡色的“寿”字,突兀地写在墙上,依稀之间,仍可辨认那飘若流云,矫若惊鸿的笔势。
——多半,是少恭的朋友以前在这里题下的字吧。
游荡江湖近三年,尹千觞知道行人有于逆旅中题壁抒怀的习惯。或许是寥寥数字,或是感怀之赋,偶尔甚至有自诉凄凉身世的数百言自伤自怜之笔。欧阳之来此所寻之物,多半就是故交的旧墨遗泽。
不及细究为何偌大一面墙、欧阳少恭却单单认准旧识题字于此。尹千觞见他只管盯着壁上遗字出神,刚要说甚么,冷不防忽然听到“嘭”的一声。他吓了一跳,连忙循声望去,却发现声响是欧阳袖内传出来的。
欧阳亦被异声惊醒,面上迷茫之色即刻敛去。他入袖一探,取出一团泛着幽幽青芒的事物,略一催动法力,便见内中盘旋飘浮起几行笔画繁复、古拙难辨的篆字。
学了这几年的道术,尹千觞自然认得那是专供道士写符用的云篆。历代字体演变,皆由繁至简,唯独云篆,却越变越难,务求古奥晦涩。是以尹千觞除了常用的那几个,其他都不太记得。当下辨认半天,只来得及看懂一个“亡”字,便见青芒一灭,却是欧阳已然收术,唯有一块黑沉沉毫不起眼、半常见方的木牌置于手心。
“这是我门同门间紧急传信时用的法器,坛中传信说——”欧阳微微垂下眸子,面沉如水,平静的语调内听不出是惋是惊:“我的师傅……丹芷长老,已然仙去。”
话音刚落,两人便觉发间一凉。抬头一看,原来是沉郁整日的雨云,终于不耐寒重,化为大雨轰然跌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