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心》宁樱子

1、夜之飞行

　　她看见自己又轻轻飘起来，像一片羽毛浮在空中。分明有阳光透过云絮射下来，却不觉得暖。她只感觉到风。风推着她掠过那些高楼那些林立的岁月，掠过那些树梢那些过去的事……
　　这一次又会带她去到哪里？
　　她看见了，林荫道上那扇铁门，狭逼的操场，老旧的教学楼，阴凉的走廊。她看见一个小小孩子，惶惑却带点笑的大眼睛，一个人静静地在画黑板报。“陈怡恩，是你吗？”她温柔地看着从前，从前那样干净纯白的自己……
　　怡恩猛地睁开眼，自己又在浴缸里盹着了。手里的小说落在地上，书页上沾几点雪白的泡沫，浴室里满是橙花和依兰的香气，晶莹剔透的烛盏上浅黄粉白的香氛蜡烛才燃了个头，水温还是暖的。可是，她仿佛已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只觉腰酸背痛，嘴角发苦。
　　怡恩怔仲片刻，一手挽起滴水的长发，起身放走浴缸里的水，打开花洒。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怡恩刚把头发吹干。
　　不外是小甲小乙她们，声音一例地清脆快活：“怡恩，出来玩？今天周末，不要窝在家里。”
　　“有点累，明天还加班，你们好好玩。”
　　“怡恩最扫兴……”
　　放下话筒，怡恩又出一会神。
　　新闻里正在播以色列自杀爆炸现场，又是一次血肉模糊，断瓦残垣。生命原是这样脆弱。她关上电视，打开衣橱换一件黑底白点的裙子，随手从花瓶里折一朵粉色兰花别在腰间，又涂一点点胭脂。
　　她一样会饿。所以要出去吃晚饭。
　　怡恩已经习惯人们这么看她。是，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酒那么醇，海鲜那么嫩滑，她比他们更有理由享受。
　　似有预感，怡恩无意间抬头，看见门口一个衣履光鲜的男人走进来。她认得他，哪怕这男人化了灰，怡恩也认得。她恨他，这简直是一定的。但时至今日，多的怕是憎恶。这是她不能否认的事实：他们的血管里流同样的血，同样乔了装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阳底下。
　　郑曦一眼就看见怡恩。和五年前一样，怡恩从来不是一个美女，但就是吸引视线。今天的她，比从前精致，更像一朵花盛放的时候，明知即将凋零，努力挣扎着要从容谢去的姿态，令人痛惜。
　　怡恩与他的视线接触，厌恶地掉转眼光，不意竟看到郑的身边带一名女伴，神态娇憨亲昵，人半吊在郑的臂弯。
　　怡恩的眼中陡现凌厉的晶光，霍地起身。郑曦被她的神情摄住，神色慌乱，低头和女伴说几句话，匆匆转身离开。
　　怡恩不愿罢休，双脚却好像被粘在原地，动弹不得，终于心灰意冷地扶住桌子坐下来。不要逼他太甚，她和他已是一样的了。或许，他只是想要这人间的一点温情；或许，他不再害人；或许……只是，她的胃像被一只巨手死死捏住，有冷汗渗出来。
　　“咦，终于被我逮到！”有人拍一拍怡恩的肩膀。
　　这城市那么大，偏是她陈怡恩总遇见熟人。老同学施晓佳一手拖粉团样的小男孩，五官都是圆的，趣致得不象话，偏苦着一张小脸，像是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哭的样子。
　　怡恩弯下腰：“咦？这个小朋友原来不喜欢吃这里的冰淇淋，嗯，我知道了，以后都不用叫冰淇淋来吃，大家都不吃，他们就不会再做啦。”
　　小粉团开口：“不是的，我都没有吃这里的冰淇淋，妈妈说今天中午已经吃过，不可以再吃。可是刚才那个姐姐吃一只有很多草莓的，明明和我中午吃的香蕉船不一样啊。”小嘴一扁，眼看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怡恩强忍住不叫自己笑出来：“啊，那个啊，那个好像是给女生吃的，男生不吃粉红色的呀。”
　　“嗯，那我可以吃蓝色的，就好像我的海军服一样的颜色。”小粉团很认真地想一想。
　　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过来：“晓佳，有座位了，过去坐吧。” 怡恩认得是施晓佳的老公。四年了，他好像没有变化，施晓佳却从眼睛明亮的女郎变成了神情慵懒满足的少妇。
　　施晓佳让他带了小粉团过去，转身向怡恩：“你呀！最会逗小孩子，老拿人家的小东西玩，自己呢？认真有个打算没有？”
　　又来了。怡恩知道躲不过，做头疼状：“大姐，你饶了我罢。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每次见了必说这些，我妈知道一定给你发奖章。”
　　“看你这张油嘴！又是一个人吃饭？啧啧，你是愈来愈长进了。”
　　怡恩不敢接口，一味赔笑。
　　“上个月我见到秦磊，他也是一个人，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分开都四年了吧，当初也不知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分，现在分开了又都做这姿态给谁看！真不明白你们……”
　　怡恩心头一紧，啊，秦磊，他还好吗？他还恨她吗？
　　他可会知道后来每一夜她受的煎熬？若果他能知道，是不是对她的恨会减少一些？孩子面孔天使心肠脾气刚硬的秦磊，如果可以，她愿意用一切再去换他对她的一个微笑，一个凝视。然而，今天，她又能用什么去换这一些呢？
　　那边又叫，施晓佳应一声去了，临走又大力拍怡恩的肩膀：“这次先放了你，改天再审，记得开手机！”
　　怡恩微笑，却再也没有胃口，结帐离开。
　　夏天的夜暗得晚，至此还没有黑透，远处的天有一线红慢慢隐去，连带云也一下子没了颜色，心慌的，黯然的，漫天不知所措地翻滚，有的地方浓一点，有的又淡，沉沉的夜就这样降下来。
　　怡恩站在门口，仰头看一阵天，踌躇着该往哪里去。
　　笙歌次第在暗的背景中响起来，淌金的是灯光，溢彩的是空气，暗涌的是欲望，琥珀色的酒，珍珠色的香氛，夜正长，她要往哪里去？
　　就这一站一停的工夫，她的长发无风自动，裙摆飞扬，似夜的精魅留恋白昼的光明，在日与夜的交汇点犹疑徘徊，久久不能踏出这一步，令旁人暇思万分，无限吸引。
　　路过的车对她响号，怡恩退后一步，只作没听见没看见，不意险险退入一个人的怀抱。赶紧站直：“啊，对不起。”
　　那人的脸藏在阴影后面：“没关系。能不能请你去喝一杯？”
　　夜的把戏，怡恩早已经看透。从前不喜欢，现在更厌倦。
　　“对不起，我从不同陌生人喝东西。”
　　不，她没有选择。兜兜转转，她始终还是无处可去。她做错一次选择，从此就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和余地。
　　回到家，电话上留言的红灯闪烁不停，像一只诡秘的刺探的眼。
　　啪地按下去，两个是妈妈的声音：“怡恩，最近工作可忙？怡欢的女儿已经开始学走路了，很好玩。我们最近还是走不开，你得了空也该回家来看看罢。”一下又想起来忘了事，再留言：“昨天给你寄了包裹，都是你爱吃的，用航空寄的，收到打电话回家，啊？”背景里有孩子笑的声音，沉重的塑料拖鞋的声音，甚至狠狠的一下巴掌声，一定是爸爸又打了一只蚊子。
　　再有就是周先生范先生汤先生一众，奇怪是说出来的话竟都一样：“怡恩，明天一起吃晚饭？等你说地方……”一样的没有诚意。
　　怡恩失笑，天晓得一个小时之内他们能打多少个这样的电话，闷了，倦了，想找人说话了，一定是会有人应约的。
　　却不再会是她陈怡恩。
　　时间和感情，于她都是奢侈品，容不得再挥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