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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景天坐在软椅上闲闲地叼着烟枪,这椅子上铺的是上好的老虎皮,烟枪里装的是有名的石城烟叶,放眼看去,这渝州最大的当铺,永安当也是自己的,莫非是穷惯了,这么多年过来了,他竟还是不习惯,自己已经是有钱人这个事实。

      他笑笑,眯起眼睛看眼前打杂的小鬼跑来跑去,他老了,眼睛看不清楚了,也跑不动了,他只剩脑子还算灵光,不过估计很快也要转不动了。

      丢了茂茂,丢了小葵,丢了何必平,反反复复地想,景天还是觉得自己当年那么英勇地赶死像个傻子,果然自己没有什么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美好英雄主义精神,渝州城里的百姓,除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半也不太了解当时那场几乎灭天的灾难了,当然也不会记得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他实在不知道,他们用命到底换来了什么。

      [何必平!]景天喊,眼前的少年匆匆跑过来,边跑边牢骚,[老爷,和您说过多少次,我是程易,不是什么何必平。]

      [呵呵,臭小子,吃我的喝我的还拿工钱,老子想叫你什么还不是我高兴?]拿烟枪敲了敲少年的头,少年捂着头喊疼,随即又嘿嘿笑了起来,表情谄媚地扑上来捶着景天的腿,[嘿嘿,如果老爷您愿意给小子加工钱,别说您叫我何必平了,您叫我孙子我都愿意。]

      景天哼了一声[死小子,别想占我便宜!叫你孙子?我还觉得亏大哩!]看着眼前少年一副贼眉鼠眼的贱样,竟像极了当年的何必平,骂骂咧咧之余又忍不住拉过少年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来,小子,大爷我给你讲我当年的英雄事迹!]

      程易从景天手里挣脱,嘴里念叨着还有事要忙就脚底抹油开溜了,老板每过一段时间都要讲下那段他拯救苍生的英雄事迹,他耳根子都快生茧了,而且老板说的话偶尔会自相矛盾,老板说,当年一起的朋友都活的挺好的,什么茂茂在长安啦,何必平也开了家大当铺啦,还有一个什么什么白豆腐的在蜀山当掌门,老板还有个妹妹,他总说她嫁到外城去了,过的很好。

      他程易可不是傻子,这么多生死之交,多少年来都不曾来看过老板一回?朋友就算了,连亲妹妹都不来?不过老板说的话向来真假莫辨,他也懒得问,只要老板能付给他工钱就好。

      这小子滑腻的像条泥鳅这点,也和何必平一样,景天又叼起烟枪,烟雾弥漫了眼前的视线,不一会儿又喊起来,[何必平!老子的玉呢?你给整哪去了?]

      [这不在柜子上放着么?]程易在远处大声回答着,继续忙着他的活,偶然间回头看见自家老板用指腹轻轻抚着那块玉,眼神无比温柔,程易在近处看过这玉,是上等的佳玉,上头刻着字,据说是老板亲自刻的,他没胆子去看上面刻了什么。不过他好歹也知道,一块玉刻了字就再卖不出去了,老板这么抠门的人,鲜少见他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也许那是怀念老板娘的吧。

      程易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家老板很可怜,老板对他们下人抠门是抠门但却也真真切切的好,老板很能贫,和他们也能说的欢,但他总觉得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当年故事的老板,似乎非常的寂寞,他像是怕极了,人们忘记了当年的那些事,那些人。他把自己圈进过去的世界出不来了,也没人进的去。

      以前老板娘在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偶尔还能聊上两句知心话。现在,老板只剩下那个故事和自己了,程易叹了口气,心一软,手上干活也卖力了起来,他就一平凡人,唯一能给老板分点忧的办法就是好好干活了。

      屋子外雪絮纷飞,瞬间就将视野变成一片白茫茫。

      雪见雪见,雪将这个女子送到了唐坤身边,也送到了景天身边。

      雪还在,人却不在了。

      [嘿,臭老太婆也走了,真是,想起来和做梦一样。]景天嘟囔着,他还记得雪见揪着自己耳朵叫骂时候的狠样,就跟昨天似的,结果就那样不见了,三年来,少了老太婆的嗓门,真是很不习惯呐。

      雪见和他真的相伴终老,一直到雪见走的那天,景天都陪着她,老太婆要死了还能卯足了劲抡了自己脑袋一下,景天摸摸后脑勺,那疼现在还记着呢!

      雪见躺在床上,笑着,跟当年一样大小姐气的笑容,她说,菜牙你欠我的啊,不可以还手。

      景天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雪见皱了皱眉,说干嘛哭丧着脸?我可是赢家的啊!见景天不回答,她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然我啊,想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青]是谁。

      那些都已经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景天很少喝醉,好像一直顾忌着什么,只有一次,他喝的酩酊大醉,雪见记的很清楚,景天搂着她的腰,搂得像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紧,她想推也推不开,她听到景天喊[卿……],声音很轻。

      [卿,对不起,求求你,原谅我。]她不知道,原来景天也会用这样悲伤的语调说话,雪见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想,要是是自己听错了就好了,他要是喊的是自己的名字就好了,但是景天连让她误会的机会都不给。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景天说了一整个晚上,像是已经把它刻在了心上,雪见也就这样傻傻地任他抱着站了整夜,那时候是盛夏,景天的眼泪慢慢渗透过衣料,凉丝丝的,不知怎么地这哀伤就顺着凉意一直蔓延到雪见的心里。

      雪见从那一夜就决定,若景天心里真的是更在乎那人,自己一定会走的坚决。但是这么多年她和景天吵过闹过离家出走过,每次景天嚷嚷的大声最后也会去找她回来,他会搂着雪见,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语气无比认真坚定,景天真的就一次也没有再提过那个[青]。

      后来雪见明白,景天从来不会说,自己是他的爱人,那是因为他心里有那么个结,绑的他死死的怎么也挣不开。他会有胆量找自己回去,却只敢痴痴傻傻地在原地等着那人。景天会为她哭为她笑,爱她陪她在一起,但是最想着最念着顾忌着的,却不是她。雪见忽地就想哭,眼泪却死死卡在眼眶中没有落下。

      雪见在唐家堡生活了十几年,唯一学会的就是他们那一家人该死的自尊骄傲,那是景天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骄傲,她为这自身的骄傲甘愿搭上自己的一生,她永远是不甘心输的一个人,树果没有轮回的机会,她这一世咬着牙死也会在景天身边。

      雪见望着眼前不再年轻的景天,她几乎是带着开心的语气说,菜牙,我赢了呢,赢了那个[青],赢了小葵,甚至赢了夕瑶。雪见的眼睛又大又水灵,看向景天时里头浸满了小女生般的得意,我是你最重要的妻子,我是这一世陪在你身旁的人。

      景天说,笨蛋猪婆,你当然是我最重要的妻子。

      雪见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那份不甘随着生命的流逝也渐渐散了,她烦了似的挥了挥手,说菜牙你可真是个大混蛋,好了,快点滚蛋,我想睡了。

      然后真的像只是睡着了一样,闭上了双眼,再没有醒来。

      雪见已经不美了,看着她景天才蓦地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她在景天心中,一直都是当年那个高傲娇纵的大小姐模样,偶尔笑起来带点孩子气,她任性又刁蛮,却依旧是自己深爱了大半辈子的女人,这么多年,雪见让他真的忘记了,当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了的时候那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每天在他耳边吵啊吵啊好像精力无限的样子……

      景天捧着雪见的手愣神好久,直到那只手变得冰冷,终于幡然醒悟一样,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原来已经不在了啊。

      ……………………

      景天整天老不正经的,按雪见的话说就是命和蟑螂一样又贱又硬,结果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整天乐呵呵的老家伙,原来也是会死的。

      景天的身体是一下子垮下去的,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永安当倒是没有怎么乱,因为其实从三年前老板娘去世开始,这里就已经陆续慢慢地交给程易他们一帮年轻人打理,程易有时想起来会觉得有点冷,景天原来在三年前就已经在准备自己的死亡,一个人要经历过怎样的过去,才能这样安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他家老板现在整日在床上望着那个玉佩发呆,日子倒也显得清闲。

      [何必平!把我柜子里压最底下那个包拿过来!]挺久没听到老板的声音,程易觉得分外动听,也没在意他叫自己什么,小跑着就给递上了包裹。

      只见他家老板掏啊掏,拿出了一个类似镜子的东西,背面印着八卦图案,老板好像一下精神了起来,他嘀咕着谁不知道这破东西这么多年了还有没有用,混蛋白豆腐你要没带在身边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啊。眉宇间竟透出点少年般的别扭神态。

      老板把那东西搁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向程易招了招手,语气豪迈[来来今天我给你讲个和老爷我同闯江湖的兄弟。]

      [那个人是现今蜀山的掌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武功又好。]景天停了一下,[当然比你起你老板我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程易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乖巧地坐在景天身旁听着,他几乎从来没听老板提过这个蜀山掌门,偶然提起也只是一句话带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板会忽然说起他来。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小子眼皮都快抽筋了啊。]老板唾弃地瞥了他一眼,神情却迅速落寂起来,[我本来不想提他,我想把这些东西在我心里藏一辈子的,但是那是因为我有个念想,我想着,有天指不定他就来找我了,我还会揽着他的肩膀喊他徐手下、白豆腐,然后我就陪他过日子,偶尔比划比划剑术,谁输了谁就请谁喝酒,我还能给他唱小曲儿……但是我错了,我始终没有他心中的蜀山重要。是啊,恋了两世的女人都可以不要,我景天算个什么?]

      景天声音干涩地笑了两声,[说到喝酒,对了,我和你说,那家伙一喝酒可有意思了,脸那个红的,最喜欢嚷嚷的一句话就是“我爱紫萱!”哈哈,你说傻帽不傻帽?但是后来,我再没和他喝过酒。]

      说着说着那段日子跟还在眼前似的,那时候小葵啊茂茂啊猪婆都在。想起了那个白豆腐一脸正经地说教,猪婆老是吵吵闹闹,茂茂整天说着吃不饱,那三百天虽说是去任务,但是却真的很开心,以至于,他景天一辈子的快乐悲伤所有情绪都扎里头去了,再忘不了。

      景天那时的兴趣就是套徐长卿的胡话,那白白嫩嫩的豆腐是个好拐儿的主,景天只要一抬出背他上蜀山的事,再适当做出受伤害的表情,绝对稳稳上钩,看徐长卿每次都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景天奸笑~~嘿嘿嘿嘿徐手下哥哥我会好好疼你的……这样说着,却依旧照灌不误,毫不怜香惜玉。

      景天就是喜欢一脸正经的白豆腐喝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样子,傻愣愣的脸怎么看怎么比平常顺眼那么多,这样想着白豆腐每次都往自己怀里一摔然后睡死的事情也就不那么可恶了。

      熟门熟路地把白豆腐抱回床上,感叹一下果然自己酒量比这家伙好的多,看他喃喃着紫萱紫萱,问,[徐手下,喂,嫂子漂亮不?]

      [漂亮…比谁都漂亮。]

      还真不嫌肉麻--,景天暗暗啐他,[咳,你觉得你师父帅不?]

      [……师父?…每次一讲话就看到他脸上的肉滑来滑去…从上脸滑到下脸…好想帮他扶上去…但是师父说不可以下犯上…要以礼待人……]眼前的白豆腐鼓起了腮帮子,有点委屈的样子。

      景天一时玩心大起压了上去,戳了戳白豆腐的脸,躲过他挥过来的手,[白豆腐,你景天老大是不是大英雄?你是不是特崇拜他?]

      [……景兄弟?不是。]……这么这下回答的这么铿锵有力?!景天气呼呼地往他的脖子上就是一口,不轻不重,刚好留下一个牙印,至于这么做的理由…后来景天把他归结于喝多了。

      白豆腐半睡半醒的也不挣扎,于是景天问了很多没营养的问题,例如景天是不是比你帅啊那你是不是也觉得猪婆好吵啊之类之类,景天啃啊啃啊也啃累了,趴在白豆腐身上就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还真是没胆子,本来想问的不只是这些的。

      他想问的是,白豆腐,你怪不怪我,那时误会你要害小葵,用魔剑抵着你的脖子的时候,你怪不怪我这样不信你?

      徐长卿不知道,那天他看着景天的眼神对景天来说就像下了种蛊,那一瞬间让景天的心着了魔一样揪着疼,迫切地想拿什么给他证明自己的悔意。之后他真的把整颗心剩下的位置全给徐长卿了,命也给他了。景天苦笑地想,也不知道徐长卿觉得够不够。

      当时景天当然没这么大无畏,他想的是,要是白豆腐在意的话,他就道歉,虽然他很不想向徐长卿低头,但是他怕疼,怕的要死,他怕这心疼会就一直这么持续下去。

      但是一直到三百天终了的时候,徐长卿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景天也不好再说,于是这疼在那时就隐隐埋下了根,以至于疼痛爆发起来让景天忘了一切,眼里看着心里想着的都只剩下徐长卿。

      景天想着心里一酸,他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开始和徐长卿错过了。回神过来看到眼前的小鬼一副眼巴巴想往下听的样子,[咳…也没什么原因啦。总之喝酒误事啊,何必平你给我记着了啊。还有,你——你小子也太依赖隔壁的小矮子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半的粗活都是人家给你做的!亏你还比人家高!…虽然我也比白豆腐高…哎呀大侠我是特别的……喂你敢用那种眼神看你老板?…那样一个人,你闹啊闹啊就会习惯他了,然后你就觉得离不开他了,他笑你会觉得开心,他痛你也会觉得痛,你老板我啊,就欠了那蜀山掌门一屁股这样的债!]

      陪景天喝酒的是他,教景天剑术的是他,任由景天胡闹的是他,保护着景天的是他。

      不怪,不怪,任何景天做的事你徐长卿都不怪。

      徐长卿,徐长卿。

      你让景天拿什么还给徐长卿?

      你让景天如何不爱徐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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