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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汉地胡庭三秋雁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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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马车驶入凤凰氏主城。女官陆燕夏候在门口,伺候着三人下车,岂料才一入府,便从斜下里蹿出一道人影,抱住凰千寻的腰,嘟起嘴唇亲了上去。
凰千寻一手挡在嘴前,另一手抓着那人的衣领子,二话不说甩了出去,紧接着,满意地听见身后一声闷响……凰冬涯摔得四仰八叉,身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救驾的侍卫。
凰千寻掸掸手,拉着百里濯缨往园内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若有所思的楚三,冷言冷语道:“楚公子若是想看热闹,不如到外面大街上去看。”
楚三默一默,留恋不舍地看了眼凰冬涯,终于还是快步追了上去……
后花园内的葡萄架下,陆燕夏站在一旁候命,楚三自顾自地摘了葡萄解渴,凰千寻跪坐在蒲团上,也摘了一串葡萄,仔细剥掉葡萄皮,放在水晶盘里递给百里濯缨。
藤架遮去了夏日的酷热,气氛静谧得几乎完美。
“阿姐……”
远远传来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凰千寻叹口气,看着凰冬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俊美的小脸皱得像只桔子。
黯蓝色眼眸扫过楚三,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他急停在凰千寻面前,百无禁忌地怒喝道:“阿姐,你喜欢百里濯缨,他也跟了你这么多年,能忍的我全都忍了……可是,这个东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楚三挑挑眉,指尖轻扣台面,凰千寻夹起一只葡萄塞进百里濯缨嘴里,不紧不慢地笑道:“人家有名有姓,绝对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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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百里濯缨面无表情地揽着凰千寻向旁边一闪,楚三口中的茶水尽数喷洒在凰冬涯身上……凰冬涯愣了几秒,眨巴眨巴眼,随后竟从贴身侍卫腰间抽了刀出来,追得楚三满园乱跑。
楚三边跑边用余光扫视着凰千寻,脸上全无惊恐的表情,嘴里却杀猪般地喊叫个不停。
场面一时凌乱得惨不忍睹,凰千寻扶扶额,抓住凰冬涯的衣领拎到自己面前,又从袖中抽出一条锦帕,用清水浸湿了,缓缓擦拭着他额前的水珠。
楚三也停下脚步,面不改色、气息悠长地站在藤架外看她,仿佛刚才的追打只是闲庭信步,全无半分尴尬。百里濯缨略有些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他忙摸摸鼻子,抿嘴一笑。
“阿姐……你别生气。”葡萄架下,凰冬涯小心翼翼地扯着凰千寻衣袖轻轻摇晃,带着几分讨好撒娇的意味。“看他相貌不错,也算配得上阿姐,最多我容下他就是了……”
凰千寻险些被噎得喘不过气来,望了望天,道:“豆芽,这不是容不容得下的问题。我们是姐弟,不能成亲。”
“不是亲生姐弟,为何不能成亲?”凰冬涯脸色变了几变,咬着下唇,踌躇着说道:“阿姐,我、我虽能容下他们……不、不过……我还是要做大夫君的。”
凰千寻手底的动作顿了一顿,刮着他的鼻尖哭笑不得:“做我的夫君有什么好?你再胡闹,我去禀告女皇陛下教训你。”
凰冬涯眼睛一亮,扑到凰千寻怀里,手臂紧紧环在她腰间。“阿姐,母皇巴不得把我嫁给你呢……当年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你爹在一起,已苦苦纠结二十年,不过也幸好你爹没被我母皇掳上床,不然我们真成了亲姐弟……”
“凰冬涯!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凰千寻若肯叫凰冬涯的大名,便是真的生气了。她手臂一扯,将他按在自己大腿上,结结实实赏了顿巴掌……二十多年前的皇室辛秘,连同她那被称为“西域祸水”的爹,早已如同洪荒前的一粒尘土,淹没在司幽河底淤积了千万年的泥沙中,既不能说,也说不得。
百里濯缨见怪不怪地站在一旁,低低垂着眼眉,看不清表情。倒是楚三觉得新鲜,双臂环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凰冬涯那张眼眸通红、涕泪交错的俊俏小脸。
凰千寻并没有真用力气,毕竟打坏了王子也不太好交代。她惩戒性地打了几下,便收了手,拉凰冬涯坐在自己身侧,为他擦着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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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四周的侍从早已识相地退了出去,园子里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只有凰冬涯偶尔发出的啜泣声,和凰千寻低低的叹息声。
“豆芽,你今年多大?”
“……十、十四岁。”
凰千寻摸摸他的头,目光在百里濯缨身上停顿了片刻,又默默移走。“我大你两岁,自出生时就跟着师父,从没见过父母。六岁之前,师父带我几乎走遍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却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我们不停地迁居,或者在流浪的路上……直至回到西域,才算真正安定下来,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是……什么?”凰冬涯已止了眼泪,仰头问她。
凰千寻抿了抿嘴唇,笑容几分寂寥、几分萧索。“我明白……除了师父以外,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在我的生命里停留超过三天……”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弯成月牙的弧度:“直到后来,我遇见了另一个人,他躺在一堆枯草上,眼睛亮得好像夜空里的星星。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若是他的话,或许可以、可以……不离开。”
楚三双眉一挑,玩味地望向百里濯缨,却见他仍低垂着头,清隽的眉间仿佛闪烁着熠熠华光。
“阿姐……我才是那个不会离开你的人。”凰冬涯认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阿姐,你是司幽河中盛开的白莲花,是迦蓝山上的雨露,是痋神赐予我西域的珍珠……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我都会陪在阿姐身边。”
凰千寻怔了怔,含笑抱一下他的肩膀,又迅速分开。“豆芽,其实自从遇见那个人以后,我又明白了另外的一件事……就是那些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抓得越紧,它溜得越快。而那些原本不属于你的人,你靠得越近,他离得越远……”
凰冬涯张着小嘴,呆望片刻,垂头讷讷道:“阿姐……我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我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也还是不懂。”凰千寻长舒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一场生死相搏的战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却不会成为他的羁绊。他若想飞,我纵是折下金翅大鹏鸟的羽翼,也要助他玉宇凌空。”
“不论他去哪里,去多远……你都会放他走?”许久没有说话的百里濯缨忽然抬起头,声音如玎如琅。他隔着葡萄藤架定定看着凰千寻,看似平静的眼底掩藏着火山般炙热的光芒。
凰千寻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最后还怕不够似的,低声道:“不论他去哪里,去多远……我都会放他走。”
她话音未落,身子竟忽然一歪,软绵绵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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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寒冷。
凰千寻仿佛站在空无一人的高台,前有深壑、后是绝壁,无可遁逃、无路可退。她看见聂庭傲然独立的背影,不由快步追了上去,然而他却越行越快、渐行渐远……绝望像肆意生长的菟丝草,从心底里弥漫开来,一片片的,宛如漫无边际的死海要将她生生溺毙。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惊心动魄的音调,仿佛月光撕裂了夜空。随着悠扬顿挫的琴声,自梦境深处走出一个眉目模糊的少年,通体散发着温和而纯净的光芒。柔软而温暖的手指默默牵起她冰冷的手,越过山峦、穿过荒漠,向着光亮一步步走去。每走一步,那少年身上的光芒便暗一些,一点点变淡,一点点变浅,最后竟化为烟雾,散了。
“师哥……”凰千寻猛地睁开双眼,昏黄的烛光晃得犹如隔世。光影斑驳中,梦中少年朦胧的眉眼一点点凝聚、一点点清晰,汇聚成一张清隽俊秀的面容。
琴声如落花缤纷、流水汤汤,是她极熟识的《阳关三叠》。烛火在温润如玉的男子身上投下一层温柔的光芒,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穿梭,仿佛午夜游荡的精灵。
一曲终了,百里濯缨按下琴弦,起身探了探凰千寻的脉象,随后如释重负地一笑,道:“储君殿下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体力透支而已。不过日后千万记得,切不可再如此频繁地使用通灵术。”
凰千寻点头应了,让百里濯缨回去休息。他又叮嘱了几句,含笑打开房门,岂料屋外倏然旋起一阵夜风,将他的竹青色袍袖吹拂得恣意张扬,墨色长发缱绻在耳际,宛如一朵盛开的莲。
万丈星空下,青衣男子怀抱古琴,身形俊逸、仰头而立。剑眉清晰如画,似西域天空中的两抹浮云,眸光轻柔似水,如司幽河漾开的粼粼波光。万千黄沙随风扶摇直上,在男子身畔斜斜飞舞,恍若浮云之于天空般聚散依依,又仿佛繁花之于春日般交枝笼烟泣。
凰千寻心中似有一根弦,在黑暗中隐藏蛰伏了许久。竟在此时此刻,“噌”的一声——断了。
“濯缨……”她来不及细想,话音已脱口而出。
百里濯缨背脊瞬间僵直,一时不知是该回头,还是该充耳不闻地走开……她在人前连名带姓地唤他,在人后喊他师哥,却从没唤过“濯缨”二字,以至于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她口中说出来,竟能如此美好。
仿佛沉淀了多年的老酒,坛盖一破,满室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