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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篇·诞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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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3月12日凌晨三点,市妇产医院。
产房外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味。谢父来回踱步,皮鞋敲击瓷砖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怀的是双胎,七个多月时母亲摔了一跤引发早产,情况危急。
“谁是家属?”护士推门出来,口罩上的眼睛写满疲惫,“双胞胎,哥哥三斤一两,弟弟四斤。都送新生儿监护室了,母亲需要观察。”
谢父冲到观察窗前往里看。两个保温箱并排放着,左边那个小得可怜,浑身青紫,胸口微弱起伏,身上连着好几根管子。右边那个虽然也小,但肤色红润些,手脚偶尔会动一下。
“哪个是哥哥?”他问。
护士指了指左边那个:“先出来的。情况不太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那一刻,谢父感觉心脏被狠狠攥紧了。他隔着玻璃,几乎要把脸贴上去,目光钉在那个孱弱的小生命上。那是他的长子,谢家的嫡孙。
至于右边那个孩子——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上一眼。
三天后,祖父来了。八十岁的老人拄着拐杖,在观察窗前站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他转身,对谢父说:
“大的取名‘承扬’。谢家需要他承继家业,发扬门楣。倾尽一切,也要保住他。”
“那小的呢?”谢父问。
祖父看了一眼右边保温箱里那个正在吮吸自己手指的孩子,沉吟片刻:“叫‘承安’吧。平平安安,也……也保佑哥哥平安。”
“谢承安”这个名字,就这样被写在了出生证明上。
没有人问这个孩子愿不愿意。
也没有人想过,这个名字会成为他一生的枷锁。
保温箱里的第四十二天,谢承扬的体征终于稳定,可以出院了。母亲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谢承安是十天前出院的,由月嫂抱着。他睁着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发出咿呀的声音。
回家的车上,母亲全程抱着谢承扬,轻声哼着摇篮曲。谢承安被月嫂抱在怀里,在车子颠簸中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他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设定好。
他是“承安”。
他出生的意义,是保佑。
——
谢承扬三岁那年,确诊先天性免疫缺陷。
那是1997年的冬天,流感肆虐。保姆带着双胞胎去公园玩了半小时,回来当晚谢承扬就高烧四十度,呼吸困难,送进医院直接进了ICU。
谢父在急救室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不该让他出去的!不该让他出去的!”
母亲瘫坐在长椅上,眼睛哭肿成核桃。
三岁的谢承安被另一个保姆抱着,站在走廊尽头。他穿着和哥哥一模一样的蓝色连体衣——这是母亲买的,所有东西都要一模一样,因为“不能委屈了弟弟”。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哥哥生病,家里的空气都像结了冰。
他挣扎着下地,摇摇晃晃走向急救室。在门口,他听见医生说:“……以后要特别注意,一次感染都可能致命。”
然后他看见父亲跪在祖父面前,声音哽咽:“爸,怎么办?承扬他……”
祖父摸着父亲的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门外的谢承安身上。那目光很深,很深,像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合格。
“那就让承安多费心。”祖父说,“兄弟同心,他会保佑哥哥的。”
谢承安听不懂这些话,但他记住了“保佑”这个词。
当晚,他在梦里看见自己变成了一面盾牌,挡在哥哥面前。箭矢飞来,扎在盾牌上,很疼,但他不能动。
因为他是“承安”。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他爬下床,光着脚跑到父母卧室门口。门虚掩着,他听见母亲在哭:“要是承扬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父亲说:“别说傻话。还有承安呢。”
“承安还小……”
“就是因为他小,才要早点教他。”父亲的声音很疲惫,“他是弟弟,保护哥哥是他的责任。”
谢承安站在门外,抱着自己的小胳膊,突然觉得冷。
那年冬天很长。谢承扬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谢承安被禁止出门,怕带回细菌。他每天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雪,一趴就是一下午。
哥哥的房间在三楼向阳面,装了空气净化器,恒温恒湿。他的房间在二楼背阴面,窗户很少开。
有一次他问母亲:“为什么哥哥的房间那么暖和?”
母亲摸着他的头:“哥哥身体不好,需要特别照顾。安安是健康的宝宝,对不对?”
他点点头。
但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那健康的宝宝,就不需要温暖了吗?
他没问出口。
因为从三岁起,他就学会了第一件事:在这个家里,哥哥的需要,永远优先。
第一次真正的身份互换,发生在谢承扬九岁那年。
2003年清明节,谢家全族要回浙南老家祭祖。按照百年规矩,嫡长孙必须捧着曾祖父的牌位,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可祭祖前一天,谢承扬哮喘发作,连夜送医。
凌晨四点,谢承安被父亲摇醒。
九岁的孩子揉着眼睛,看见父亲站在床前,手里拿着一套黑色的、绣着暗纹的中式衣服——那是谢承扬的礼服,昨天刚送来的。
“穿上。”父亲的声音没有波澜,“今天你替哥哥去。”
谢承安愣住了。
“快点。”父亲把衣服放在床上,“记住,今天你是谢承扬。不要多说话,有人问你就说身体好多了。其他的,我会处理。”
那套衣服对九岁的他来说太大了,袖口要卷三折,裤腿拖到地上。父亲蹲下来,用别针帮他固定,动作细致得像在完成一件工艺品。
“爸,”谢承安小声问,“为什么我要穿哥哥的衣服?”
父亲的手顿了顿。灯光从头顶照下来,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因为今天谢家需要‘承扬’在场。”父亲说,“而你,”他抬起头,看着儿子的眼睛,“你能做到,对吗?”
那不是询问,是命令。
谢承安点了点头。
祭祖的队伍很长,泥泞的田埂弯弯曲曲。九岁的谢承安捧着沉重的牌位,走在最前面。族中的长辈拍他的肩:“承扬长高了,气色好多了。”
他按照父亲教的,微微鞠躬:“谢谢叔公关心。”
没有人怀疑。
或者说,没有人在意。他们只需要一个符号——一个健康的、能完成仪式的嫡长孙符号。至于符号底下是谁,不重要。
仪式持续了三个小时。结束时,谢承安的手腕被牌位压出了红痕,小腿被野草割了好几道口子。但他没吭声。
回程的车上,父亲难得地拍了拍他的肩:“做得很好。”
母亲则抱着刚从医院回来的谢承扬掉眼泪:“扬扬你看,弟弟替你做得很好。你们是一体的。”
谢承扬靠在母亲怀里,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他看着穿着自己衣服的弟弟,看了很久。
那天晚上,谢承安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一会儿是谢承扬,一会儿是谢承安。两个影像重叠、交融,最后变成了一张模糊的脸。
他伸手去摸镜面,镜子突然碎了。碎片里,无数个他在看着他。
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面无表情。
醒来时,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很久。
镜子里是九岁的谢承安,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
但他突然不确定了。
他抬起手,镜子里的他也抬起手。
“你是谁?”他轻声问。
镜子没有回答。
2012年3月12日,是他们的十八岁生日。
蛋糕是母亲亲自烤的,三层鲜奶油,上面用巧克力写着“生日快乐”。父亲难得提前回家,谢承扬也从疗养院请假回来,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
“许个愿吧。”母亲说。
谢承安看着蛋糕上跳动的烛火,闭上眼睛。他没有像往年那样许“希望哥哥早日康复”,而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愿从今往后,我是我。”
蜡烛吹灭,灯光亮起。在父母准备切蛋糕时,谢承安站起身,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餐桌中央。
“爸,妈,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他的声音很稳,“我已经提交了更名申请。从今天起,我叫谢清昀。”
空气凝固了。
母亲手里的蛋糕刀“哐当”掉在盘子里。父亲盯着那个文件袋,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你说什么?”父亲的声音很低。
“我说,我要改名字。‘谢清昀’,清澈的清,日光昀。申请已经通过初审,下周去做公证。”
“胡闹!”父亲猛地站起来,餐桌晃动,“‘承安’是你爷爷取的名字!你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承天之佑,家宅平安!这是家族的期许!”
“是保佑哥哥平安,保佑家族平安。”谢清昀——从这一刻起,他已经在心里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抬起头,直视父亲的眼睛,“那我呢?我的人生,就只是一个‘保佑’别人的功能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扇在每个人脸上。
谢承扬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慌忙给他拍背。在咳嗽的间隙里,谢承扬看向弟弟,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羡慕?
“你这个不肖子!”父亲气得发抖,“名字是能随便改的吗?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正因为有,我才要改。”谢清昀从文件袋里抽出身份证复印件,上面已经印着“谢清昀”三个字,“我今天成年了。法律上,我有权决定我叫什么。爸,我不是在征求同意,我是在告知。”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上二楼。楼梯走到一半时,他听见楼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大概是父亲摔了茶杯。
回到房间,他锁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手在抖。
但他不后悔。
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最新一页写着一句话:“十八岁,我要重生一次。名字是第一个切口。”
他在那句话下面,用全新的名字签了第一次名:
谢清昀。
2012.3.12。
字迹锋利,像一把刚出鞘的刀。
楼下,风波还未平息。
谢承扬喝了药,咳嗽渐渐平复。他看着愤怒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轻声说:“爸,妈,让弟弟改吧。”
“连你也……”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清昀’很好听。”谢承扬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像他。”
像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在辩论赛上慷慨陈词、永远眼神明亮的弟弟。不像“承安”——那个总是站在他身后,被要求“保护哥哥”的影子。
母亲抹着眼泪:“可是这个名字是爷爷……”
“爷爷取名字的时候,”谢承扬打断她,声音很轻,“也没问过弟弟想不想一辈子只当个‘保平安’的吉祥物吧?”
这话太尖锐,客厅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父亲颓然坐回沙发,挥了挥手:“随他吧。”
那晚,谢清昀的房门始终紧闭。谢承扬在门外站了很久,最终没有敲门。
他回到自己房间,翻开日记本,写下一段话:
“2012年3月12日。清昀今天正式改名了。他站在爸爸面前的样子,像一棵终于破土而出的树。那么直,那么硬。
我在想,如果我有健康的身体,会不会也敢这样?
算了,不想了。明天还要回疗养院做检查。
晚安,清昀。不,晚安,承安。不……算了,晚安。”
他放下笔,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十八岁的生日,他看着弟弟用一场叛乱,宣告了自己的人生主权。
真好。
谢承扬闭上眼睛,在药效带来的昏沉中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这样,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