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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周年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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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颂禹收到十周年纪念礼物的方式很特别——是快递送上门的,一个扁平的黑色礼盒,系着银灰色缎带。
卡片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十年前在图书馆借书卡背面第一次见到的那种,锋利又洒脱:
“To 颂禹:十年。谢清昀。”
他拿着卡片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午后的金黄褪成灰蓝。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足够一个婴孩长成少年,足够一座城市改换天际线,也足够……让一个人学会完美地扮演另一个人。
他打开礼盒。
里面是一本皮质封面的相册,扉页手写着标题:《我们的十年》。第一张照片就是大学图书馆,十九岁的谢清昀回头对他笑,身后是成排的橡木书架,阳光透过彩窗把他发梢染成浅金色。
季颂禹的手指在照片上停留。那时的清昀,眼神里有种不管不顾的明亮,像从未见过阴影的向阳花。
他继续翻页。
第三年,他们在出租屋煮火锅,雾气模糊了镜头;第五年,婚礼上交换戒指,清昀的手指在发抖——那时他以为是激动;第七年,清昀第一次“发病”,在医院长廊,他背对镜头望着窗外,肩膀塌成一个陌生的弧度。
翻到最近一页,是上个月的家庭聚会。照片里,“谢清昀”正为他母亲斟茶,侧脸的笑容温润得体,嘴角扬起的角度像是用尺子量过。
太标准了。
标准得让人心慌。
晚宴在酒店顶层进行。水晶灯折射着暖黄的光,小提琴手在角落拉奏,双方父母在主座轻声交谈,话题绕不开下个季度的合作项目。
“尝尝。”坐在对面的丈夫微笑,将切好的蛋糕推到他面前。
香草奶油在银质餐刀下平整地分开,露出内里芒果夹心——季颂禹最爱,但“谢清昀”应该过敏的食物。
季颂禹的手顿了顿。
一个月前家庭医生才重申过:“清昀先生对芒果严重过敏,接触都可能引发喉头水肿。”那份病历此刻正锁在他书房的保险柜里。
而现在,这个叫“谢清昀”的人,正亲手把盛着芒果蛋糕的骨瓷盘推到他面前。
“你不过敏了?”季颂禹问,声音平静。
对方愣住。非常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瞬,然后笑容重新挂上:“最近做脱敏治疗,好多了。”
谎言。
真正的谢清昀对芒果的过敏是先天性的,十二岁那年差点死在急救室。这件事季颂禹在恋爱第一周就知道了——清昀把过敏急救针随身带了十年,直到“车祸”后才“不再需要”。
“那太好了。”季颂禹切下一块送进嘴里。甜腻在舌尖化开,像某种缓慢发作的毒。
一切都和过去十年每个重要夜晚一样:精致、得体、毫无破绽。
除了季颂禹知道,坐在他对面的人,可能根本不是谢清昀。
凌晨一点,枕边人呼吸均匀。
季颂禹悄声起床,赤脚走进书房,锁上门。他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银白条纹。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存在与时间》——大学时的哲学教材,书脊已经开裂。翻开第217页,里面夹着的不是笔记,而是一枚银色U盘。
插入电脑时,他的手很稳。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标签是“毕业设计备份”。点开,里面是十段音频文件,按年份编号,从2014年到2023年。
他戴上耳机,点开最早的那个——
“2014年3月14日。训练日志第七次。”
一个年轻男声,冷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今日观察对象:谢清昀,我的双生弟弟。模仿难点:他笑时左眼比右眼眯得稍多,成因可能是右眼近视深25度。已练习四小时,镜前肌肉开始抽搐。”
季颂禹暂停,摘下耳机深呼吸。
他点开下一段,2014年8月:
“他恋爱了。对象叫季颂禹。今天跟踪他们到图书馆,看见清昀……不,看见‘我’在笑。那种笑我没学过。需要调整模型。”
再下一段,2017年12月:
“清昀出车祸了。很严重。家里资金链断裂,季家和父亲谈的条件是——联姻才能注资。清昀现在昏迷不醒,医生说可能醒不过来了。”
声音在这里停顿了很久,久到季颂禹以为录音结束了。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压得很低:
“父亲刚才找我谈话。他说……如果我愿意代替清昀,和季颂禹结婚,等清昀醒了,等家里情况稳定了,就换回来。”
季颂禹关掉音频。
他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城市凌晨的灯火连成一片冰冷的星河,十年婚姻在这片光海里轻得像一粒尘埃。
原来所有温柔时刻都是排练:第一次牵手,是谢承扬在镜前练习过三十次的弧度;婚礼上的誓词,是他在录音里反复校准过的语调;甚至每个深夜的拥抱,都带着模仿者小心翼翼的试探。
最讽刺的是——季颂禹想——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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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那个雨夜,谢承扬发高烧说胡话,一直喊“妈,我学不像了”。季颂禹守在床边,用毛巾擦他额头的汗,忽然看见对方锁骨下方有一道浅疤——呈Y形,三厘米长。
谢清昀没有这道疤。
季颂禹记得很清楚。大学时游泳课,清昀的锁骨光滑干净,没有任何痕迹。
他当时什么都没说。继续擦汗,喂药,在凌晨四点抱着这个陌生的丈夫,听窗外的雨声直到天明。
从那天起,他开始记录。
不是记录在电子设备里,而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手写,在一本没有封面的笔记本上。记录每一次错位的细节,每一次模仿的破绽。
“今天他说起大学时的哲学课,把海德格尔说成了黑格尔。清昀不会记错。”
“他拿筷子的手势变了。从清昀的指尖用力,变成了虎口用力。”
“他不再弹钢琴。说车祸后手指没力,可上周我看见他单手拎起二十斤的猫粮。”
日记本越来越厚,真相越来越清晰,他却越来越沉默。
因为他不知道,捅破这层纸之后,他该去哪里找回真正的清昀。
或者说,真正的清昀,是否还愿意被他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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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季颂禹在餐桌上放了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谢清昀”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煎蛋。
“体检报告。”季颂禹说,声音平静,“上周做的,今天出结果。”
对方放下盘子,擦擦手,拿起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诊断结论栏,黑体加粗:胃恶性肿瘤IV期。
建议治疗栏:安宁疗护。
纸张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什么时候……”声音哑了。
“半年前就有症状。”季颂禹给自己倒咖啡,“一直没查。上周吐血了,才去。”
“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季颂禹抬眼看他,“说我快死了?还是说……”他顿了顿,“说我知道你是谁?”
时间凝固了。
窗外的晨光斜照进来,把餐桌切成明暗两半。季颂禹坐在光里,谢承扬站在影中,十年婚姻第一次被这句话劈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你什么时候……”谢承扬——他终于不再伪装了——的声音在抖。
“重要吗?”季颂禹喝了一口咖啡,苦得他蹙眉,“十年了,谢承扬。你扮演我丈夫演了十年,我配合你演了三年。我们扯平了。”
“我不是……”
“那晚你发烧,”季颂禹打断他,“喊的是‘妈,我学不像了’。谢清昀从十二岁起就不叫‘妈’,他叫‘母亲’。”他放下杯子,“而且你锁骨下有疤,他没有。”
谢承扬下意识摸向锁骨。那个动作,终于完全是他自己的了。
“所以这三年,”他声音很轻,“你都在看戏?”
“不。”季颂禹站起来,走到窗前,“我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合适的时间,结束这场戏。”
谢承扬笑出声,那种笑很难听,像什么东西碎了:“他回不来了。季颂禹,你的清昀十年前就被送走了。车祸后他脑损伤严重,父亲说……送他去国外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季颂禹转过身,脸上有种奇异的平静,“三年前你发烧那次,我就去查了。医疗转送记录、海外疗养院账单、甚至……”他顿了顿,“他在苏黎世的结婚登记。”
谢承扬的脸色瞬间苍白。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喃喃,“你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结婚了,你知道一切……”
“我知道。”季颂禹走回餐桌,拿起那份绝症诊断书,“所以我等,不是等他回来。是等我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等了。”
他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走到门口,换鞋时背对着客厅说:
“今天下午我会搬出去。离婚协议律师会寄给你,条件你随便填。”
“颂禹——”
“对了,”他拉开门,半个身子在走廊的光里,“那份十周年礼物,相册第七页有张照片——你和我母亲喝茶那张。背面我写了字。”
门关上了。
谢承扬站在原地,很久才挪动脚步。他翻开相册,找到第七页,抽出那张照片。
背面是季颂禹的字迹,墨水很新,应该是昨晚写的:
“这十年,你学会了谢清昀所有的习惯。
唯独没学会——他从不叫我‘颂禹’。
他叫我‘阿禹’。
只有你能分清的、最后的、秘密的名字。”
照片从指间滑落,飘到地板上。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亮到刺眼。谢承扬蹲下来,捡起照片,看着上面那个温润得体的自己,忽然想起十年前父亲说的话:
“承扬,清昀伤得太重,谢家现在需要季家的支持。你先代替他一段时间,等清昀好了,等家里稳定了,就换回来。”
他做到了。
他成了完美的谢清昀,稳住了两家的合作,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却忘了问,那个“一段时间”,究竟是多久。
也忘了问,真正的清昀,是否真的还有机会“回来”。
季颂禹搬进了城西的短租公寓。
收拾行李时,他从大衣内袋摸出一个黑色丝绒袋——今早离开前,从书房暗格里取的。倒出来,是一枚素圈戒指,内壁刻着:
“给阿禹。2013.9.7。昀。”
2013年9月7日。大学开学的第三天,图书馆初遇的日子。谢清昀用第一个月兼职的钱打了这对戒指,说:“等我们结婚时戴。”
婚礼上,他们戴的是卡地亚。
季颂禹摩挲着那行刻字,然后打开手机,订了一张飞往苏黎世的机票。
出发日期:三天后。
目的地:苏黎世。
他要去找那个真正的谢清昀。
不是去相认,不是去质问,甚至不是去说一句“好久不见”。
他只是想,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亲眼看看那个人。
看看那个他爱了十四年、却只真正拥有过四年的人,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然后,安静地离开。
就像他安静地来。
当晚,季颂禹在公寓里整理旧物时,手机收到一封加密邮件。
发件人是一串乱码,内容只有一张照片:苏黎世湖畔,一个穿着浅色毛衣的亚洲男人推着婴儿车,身边跟着一位金发女子。男人侧脸温柔,正低头对孩子笑。
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
“他现在叫‘安德烈·谢’。他很幸福。”
季颂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黑暗中,他轻声说:
“我知道。”
“我只是……想看看他。”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又一个夜晚降临。
而三天后,他将飞往那片有他的天空下,完成一场迟到十年的告别。
不是重逢。
是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