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安巴拉花园

8、破晓

　　晨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冰冷地涂抹在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新的一天开始了，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和无声的撕裂从未发生。

　　但有些人，已经不一样了。

　　洛南依几乎一夜未眠。凌晨四点，她还在办公室里，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两条孤零零的、石沉大海的信息发呆。眼睛因为流泪和缺乏睡眠而干涩发疼，眼底的青色用再好的遮瑕也掩盖不住。身体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但更沉重的是心头那块悬而未落的巨石——黎炎炎始终没有回复。

　　天光渐亮，她终于强迫自己站起来，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和衣领，重新涂上口红。镜中的女人看起来依然冷静、专业，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惯常的笃定下，裂开了一道怎样细微却深刻的缝隙。

　　晨会的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陆振洪红光满面，一改昨晚气急败坏的狰狞，站在会议桌首位，慷慨激昂，唾沫横飞。

　　“……昨晚的市场应急处理，堪称教科书级别！洛总监临危不乱，力挽狂澜，不仅化解了危机，更打出了我们陆振洪广告的气势和水平！”他带头鼓掌，目光热切地投向坐在一旁的洛南依，“大家都要向洛总监学习，学习这种专业精神，学习这种化危机为转机的魄力！接下来，各部门必须全力配合市场部的项目推进，确保这次对赌协议圆满成功！谁要是再掉链子，拖后腿，别怪我陆振洪不讲情面！”

　　掌声雷动，恭维声四起。无数道目光落在洛南依身上，有钦佩，有嫉妒，也有昨夜曾闪过幸灾乐祸、此刻迅速转换成的谄媚。洛南依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微微颔首，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浅笑。她听见陆振洪用昨晚几乎要让她“好看”的同一张嘴，此刻将她捧上神坛。职场就是这样，成王败寇，翻脸比翻书还快。她心里一片冰冷，甚至有些麻木。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靠窗最后一排那个熟悉的位置上。

　　黎炎炎坐在那里，和往常一样，戴着降噪耳机，侧着脸望着窗外，晨光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边。她似乎对这场专门为她洛南依召开的“表彰大会”毫无兴趣，甚至有些疏离。洛南依的心，微微往下沉了沉。

　　晨会在一片虚伪的热闹中结束。人群散开，各自回到工位，开始新一天的忙碌。洛南依没有立刻离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然后迈步，径直走向黎炎炎的工位。

　　高跟鞋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在越来越靠近那个角落时，几不可察地放慢了半拍。

　　黎炎炎察觉到有人靠近，摘下一只耳机，抬起头。看到是洛南依，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近。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周围仍有细微的嘈杂，但她们之间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洛南依在黎炎炎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是一个标准的、略显生疏的工作距离。她挺直着背脊，双手却微微在身侧握紧，指尖抵着掌心。

　　“炎炎，”洛南依开口，声音比平时略微低哑，但清晰，一字一顿，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正式的郑重，“我要跟你说对不起。”

　　黎炎炎看着她，没说话。

　　洛南依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了昨晚直播时的锐利和掌控，也没有了更早时候的冰冷猜忌，只剩下清晰的歉意，和一丝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的紧张与疲惫。

　　“昨天，是我态度不好。我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更不应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那样不信任你，怀疑你。”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强迫自己说下去，“是我被当时的压力和混乱冲昏了头，口不择言，说了非常过分的话。我……正式向你道歉。”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像是反复演练过，又像是发自肺腑的艰难吐露。她就这样站在黎炎炎面前，站在可能随时有同事经过的开放办公区，放弃了她作为总监一贯的矜持和距离感，像一个做错事等待宣判的人。

　　黎炎炎的心，在那一瞬间，被某种复杂而汹涌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愤怒和伤心还在，像沉在心底的砾石。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甚至在陆振洪面前都未曾低头的女人，如此郑重甚至有些笨拙地向自己道歉，那些坚硬的石块仿佛被投入了温水中，边缘开始松动、软化。

　　她想起昨夜在苏澈手机上看到的，那个在直播间力挽狂澜、光芒四射的洛南依。此刻，那个强大的形象，与眼前这个微微紧绷、眼底藏着青影却依然站得笔直的女人，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强烈的、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涌上喉咙。她想说“没事”，想说“我其实没怎么生气”，甚至想伸出手拍拍她，告诉她别这样，黑眼圈那么重，昨晚是不是根本没睡？

　　但话到嘴边，又被一股别扭的情绪压了下去。她不想表现得那么容易原谅，不想让洛南依觉得这件事可以轻描淡写地过去。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心里那点委屈和刺痛，也需要一个交代。

　　于是，她只是几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语气听起来平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哦。我没往心里去。你解决了就好。”

　　这话说得轻飘飘，像羽毛，却让洛南依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她听出了那份刻意维持的疏远。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黎炎炎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只耳机，目光转向了电脑屏幕，摆出了一副“对话结束，我要开始工作”的姿态。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洛南依看着黎炎炎垂下眼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心底那片荒原又刮起了冷风。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好。那你忙。”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工位。背脊依然挺直，但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一分。

　　黎炎炎用余光看着她离开，直到那道灰色的身影坐定，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握紧的鼠标手心微微出汗。她不是真的不在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洛南依，面对自己心里那些混乱的、尚未厘清的情绪。

　　临近中午，苏澈到黎炎炎公司前台找她送新手机，她昨天把手机摔得希碎，只能换个新的。

　　“喏，新手机。”苏澈把盒子递给她，“旧手机的数据都导进去了。”

　　“谢了。”黎炎炎接过盒子，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电梯“叮”一声轻响，门开了。洛南依独自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去吃饭。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边走边低头看着。

　　苏澈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锁定了洛南依。他昨晚在手机上见过这张脸——黎炎炎就是盯着这张脸，又哭又骂，醉醺醺地念叨了半宿。此刻见到真人，一股莫名的火气和想要替黎炎炎“出头”的冲动就涌了上来。

　　“喂，”苏澈忽然提高声音，对着洛南依的方向，“你叫洛南依？”

　　洛南依脚步一顿，从文件上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这个陌生的、语气不善的男人。她皱了皱眉，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我是。请问你是？”

　　苏澈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洛南依，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挑衅：“听说你挺厉害啊，昨晚上演了一出绝地反击？”他往前走了半步，语气更加不客气，“怎么样，高薪挖你，走不走啊？”

　　这话说得既突兀又充满火药味，简直像直接上门踢馆。

　　洛南依还没等反应过来，黎炎炎一步上前，挡在两人中间，说：“苏澈！手机送到了，赶紧走！”

　　苏澈被她一吼，愣了一下，小声嘀咕着“还这么护着她”
　　黎炎炎瞪了他一眼：“你走不走？”

　　苏澈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了洛南依一眼，那眼神里满是警告和不满，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黎炎炎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那个……我发小，苏澈。他这人就这样，脾气坏，说话不过脑子，你别理他。”

　　楞在原地还有些发懵的洛南依“哦”了一声就走了，不过洛南依轻声重复“发小……”，原来，也许，她不仅仅是黎炎炎工作中的“同事”或“临时搭档”。在黎炎炎的朋友圈里，她也是一个会被提及、会被记住、甚至引发关切的存在。
　　这个念头让洛南依心里那沉甸甸的、因为道歉被疏远而带来的失落感，莫名地消散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和一丝隐秘的开心。

　　黎炎炎看着苏澈离开，嘴上说着“一天净添乱”，便拿着新手机回到工位，趁着午休办公室人少，才终于有空开机。连上网络，信息提示音瞬间如同爆豆般炸响，微信图标上的红色数字疯狂跳动。

　　她点开，置顶对话框里，那个灰色天空头像旁，是刺目的未读消息提醒。时间从昨晚深夜，一直持续到凌晨。

　　她的手指顿住了，心脏没来由地收紧。她点开。

　　最先跳出来的几条，是清晰而郑重的道歉：

　　「炎炎，对不起。今晚我不该那样想你，更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我……我非常抱歉。」

　　「炎炎，真的对不起，我被气愤冲昏了头才会那么想你，把你想的那么不堪，自己也觉得很过分。我相信我们并肩作战的这些日子，那些默契信任都是真的。」

　　她的目光快速向下滑动，指尖微微发颤。又有2条，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零三分。

　　「炎炎，你可不可以回复我一下？哪怕只是一个字。」
　　「我真的……不想没有你的消息……」

　　字字清晰，透过冰冷的屏幕，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小心翼翼的祈求，直直撞进黎炎炎的心底。那个在所有人面前冷静强大、仿佛无懈可击的洛南依，那个刚刚在晨会上被众星捧月的洛南依，竟然会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发出这样柔软到近乎脆弱、卑微到近乎恳求的信息。

　　黎炎炎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酸涩的疼意瞬间蔓延开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仿佛能看到凌晨时分，空荡冰冷的办公室里，洛南依是怎样红着眼眶，一字一句打下这些字，又是怎样握着手机，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被失望和恐慌吞噬。

　　如果她当时就看到……她一定会立刻回复，甚至可能会忍不住……

　　她猛地抬起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空着的工位——洛南依吃饭还没回来。但她的目光却仿佛能穿透隔板，看到洛南依那双带着青影却依然沉静的眼睛，看到她微微抿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还有那挺直却仿佛绷着一根弦的背脊。

　　心疼和内疚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之前那些委屈和愤怒。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字，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停留了许久，然后，轻轻地、郑重地敲下几个字，点击发送。

　　洛南依此刻正在楼下的简餐店，食不知味地吃着沙拉。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嗡嗡震动。

　　她几乎是立刻放下叉子，拿起手机，解锁。

　　来自黎炎炎的对话框，出现了一条新信息。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一个表情：

　　「收到。:) 」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热情的回应，甚至没有直接说“原谅”。

　　但洛南依盯着那两个字和一个简单的笑脸，紧绷了一夜又半天的神经，像突然被松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温热的、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她慌忙拿起旁边的水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瞬间泛红的眼角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悬在半空的心，好像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微微依靠的落脚点。虽然裂痕仍在，信任需要时间修补，但至少，那根几乎要断掉的线，又被轻轻接上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餐厅的玻璃照进来，落在她的手上，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笑脸，仿佛也染上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