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归乐》乱聿

61、灼灼桃夭

　　存活下来的那些妖陆陆续续都走了。

　　早风带着寒意吹过山头，想来该是入冬了。他拢了拢衣裳，觉得有些冷，却不想这一拢竟是牵动了身上的伤，有些疼。

　　“冷么？”令遇转过头来看着他。其实他也觉得冷，倒不是这因为初冬的风，而是心里觉得冷，揪心的冷。

　　望息微微笑起来，刚想说什么便觉得喉头一甜，嘴里便滴滴答答流出了几滴血顺着下巴掉在胸襟上。

　　令遇吓得赶紧扶住他:“你受伤了？老地精！你徒弟受伤了快过来！来你先坐，哪里受伤了你告诉我。”

　　他被令遇拖着坐在了石阶上，三两下解开衣裳。满身的伤口已是有了些许溃烂的意思。他拽着衣裳不让令遇再扒:“别看了。”

　　“你之前不是都好了吗！怎么又成这样了？”他抬头见着望息脸上挂着的笑，一愣，“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他中毒了。”老地精缓缓走过来，望息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便紧张得坐直了身。老地精看了他一眼，叹着气，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这种毒……我从未见过，只知道能用黑枝暂时压制。”

　　令遇皱起眉头:“你说你从未见过？世上还有你未见过的毒？”

　　老地精解开手上的布条，在早已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来。那肉化为黑枝被喂进了望息嘴里。它看着望息逐渐好转的伤势才终于安心了些:“他是我徒弟，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么。我实在是……救不了他。”

　　有什么法子能救一个抱着毒源不撒手的人呢，它也是十分想知道的。

　　“你的黑枝也救不了他？”令遇诧异地看向望息，“可你瞧，他吃了之后伤口不是愈合了么？”

　　望息握住令遇的手，而后看向老地精:“师父，你们先回幻山吧，我想和夜来安安静静过些时日。”

　　“黑枝……我都给你留在药室了。”老地精捏紧了手里的拐杖。它是知道的，即便留下再多的黑枝，可一旦这东西失了药效，也不过是烂树枝罢了。

　　令遇伸手抓住老地精，急切问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可是呼天树啊！”

　　“夜来。”望息握住他拽着老地精的手，将他掰了下来，“难不成你真要让师父用它的树脉来治我么，那我可不会吃。换做是你，你也不会。”

　　令遇怔住，手上终于松了力气:“没有……别的法子了？你都干了些什么去哪里惹来的这种东西！”

　　“你别说的像是我惹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么。”他古怪地笑起来。惹的，可不就是他这只猫么，“师父，等我病好了再去看您。”

　　老地精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于是这东光一阁里头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令遇有些失神，倒是望息来了精神，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又抱了抱。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还哭上了呢。”

　　“你跟我说实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望息寻思了一番:“连师父都不知道，我又岂会知道。我这二十多年啊，遇见的妖不少，身陷的困境也不少，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你放心，有师父的黑枝在，死不了的。”本想胡诌个故事骗他，可转念又不敢。他若是瞎编，令遇那么聪明又怎会看不出来，“我们还得长长久久的这般过下去。等这该死的毒解了，我们便招些弟子回来给你养着玩儿，好不好？”

　　“真的……能好？”

　　“能，有何不能的。我们就在东光山上以月佐酒，看一世日曦。”

　　令遇不再说话。望息的伤他早已隐约有所察觉，可望息不说他便也没放在心上。若是他当初没有任由望息自己去倒腾，而是好好重视带着他仔仔细细的治，会不会便不是这个结果？

　　“走，我们以后看日出的地方还未彻底做好，得赶赶工了。”他拉着令遇朝那方小天地走去，沿途有尸体碍了路，他便也只是拿脚拨开。他也不想管了，脏就脏吧。

　　“我不想和你一起弄那东西。”

　　“可是我想。而且还得搭个遮雨的东西，可不能太简陋，免得坏了心境。”

　　“下雨了你还看什么日出。”

　　“可以看雨么，只要是和你一起，看什么都行。”

　　他们去山里砍了树来，找不到刨子便去尸体身边捡了剑来削。可那剑哪能削得平，一块两块的便全都是歪七八扭，难看得很。于是他们便争起来，究竟谁削得更丑。

　　望息抱着木板哈哈大笑，令遇却是低下头抿着嘴，虽有笑意但带泪光。幸好望息只顾着笑，没瞧得见。

　　“你瞧你这削的，还是我削的好看。”他将两块板子拿起来对比着，“你啊，还真是做不来这些。前段日子做风车也是，竹条都让你掰断了好几根。还有我教你做风铃那次，好好的瓷罩你就给摔了三个。这要是让你拿针，不得把自己的手戳成筛子么。真是难为你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将我养大。”

　　令遇咬着唇，他本来不想哭的，可可听着望息说起他们的过去，不知为何眼泪便流了下来。这一流他才觉得心中酸楚，便更止不住了。

　　望息转头见他在哭，便立刻放下板子慌慌张张走上前:“我并非要取笑你，你……你这么在意我以后不说便是。”

　　令遇抹掉眼泪勾起唇角笑弯了眼:“上当了吧，真好骗。”

　　“好啊你骗我！”望息大喊起来，笑着伸手去挠令遇的痒，“别跑，给我站住！”

　　树上的风铃摇晃出不绝于耳的阵阵清响，合着他们的笑声穿荡在云海青林，悠扬远去，乘着风，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去到了天外之天，海外之海。

　　他们跑得累了便直接躺在地上，中间隔着那棵树。

　　令遇侧头发现望息正看着自己笑，便摆摆手:“跑不动了，消停会儿。”

　　“行，饶你这一次。”

　　“哎，这是棵什么树？”

　　“梨树，千封说的。”

　　令遇笑了笑，收回目光看着树梢:“它连这个都知道。”

　　望息将手枕在脑后望着树上的风铃，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就剩下我们了。”

　　“是啊，就剩下我们了。想他们了？”

　　“想，想千封和见麻，也想禅鬼和不归，还有晟……和沐姑娘。我没想过最后会落得这般结果，若是所有时光都停在秋夕之前就好了，停在沐姑娘死之前。”

　　令遇转头看了看望息，又别过头去爬起身来:“还剩几块，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做完。”

　　“你放着我来弄。”他立刻爬起来走过去，从令遇手中拿过木头和斧头。

　　令遇面露不悦:“怎么，嫌弃我削的丑是不是？”

　　“不是。”望息说着便握住了他的手，“你瞧瞧你这手，都被木茬子扎破了，我怎么忍心还让你继续动手。”

　　令遇推开望息的手，将木头抢了回来:“我手受点伤算什么，你都要死了不还……”

　　他们都愣在原地，一时间没了言语，只剩风铃还在摇晃。

　　望息笑起来:“你瞎说什么呢，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令遇将木头重重朝地上一扔怒道:“你还想骗我是不是？你以为我会接受不了？老子一百多年都能自己活过来，没了你我还能死不成！”

　　“我……”

　　“说实话，别逼我扒你衣裳！”

　　望息看着生气的令遇，小心翼翼地去拉他的手:“我没告诉你是不想看你担心，为了我这身毒再白费力气。夜来，我是要死了，可是谁没有一死呢，我不觉得有什么，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担心你啊，又把厨房烧了饿肚子，在树上睡觉摔下来，夜里冷了也不知道添被子。万一遇上寻仇的，你自己打不过受伤了谁来照顾你。我甚至担心……你要是想我了，心里难受可怎么好。”他笑起来，“你说你能接受我的死，自己也能好好过我便安心了。”

　　“还有多久……？”

　　“这我哪知道，不过，应该快了。以前一口黑枝能撑很久，现在……得每日吃上三次才能让自己的皮肉不烂。你放心，大限之前我定将这里给你弄好，你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去给你弄来。”

　　他抬起头看着望息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想要的，只有望息。

　　“你以前说过，即便是投胎转世了也要回来找我，这话还算数不算？”

　　“算，自然算。”望息抱住令遇开心地左右摇晃起来，“你就在东光山上等我，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回来。先说好，我若是变成了什么蟑螂虫子的，你可不许嫌弃。”

　　“……好。”

　　“如此一来，你我便都有了盼头，真好，真好。”

　　“望息。”

　　“嗯？”

　　“趁着你现在身子还健朗，我们去山下走走。”

　　“好啊，去哪儿？”

　　“去……比沧谷吧，替见麻和禅鬼看看。”

　　于是几日后，他们终于将东光山随便收拾了下，便打算去看看比沧谷。正当他们犹豫着该如何去比沧谷时，那五五开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正好落在望息怀里。

　　“爹爹。”

　　“倒是将你给忘了。”望息惊喜笑道，“没想到你还在，我以为你已经被驳龙族接走了。”

　　令遇拎着五五开将他从望息怀里扯出来，提到眼前:“叫爷爷。”

　　五五开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听不懂。

　　望息便笑着拍在令遇后背上:“别乱教，辈分乱了。”

　　五五开疑惑地看着令遇:“娘？”

　　“老子是公的，公的！”他气得将五五开凑到眼前，“看清楚！”

　　望息笑得直不起来身:“反正他也不认你当爹了，当娘不也挺好么不是。”

　　令遇指着自己:“爹。”随后又指着望息，“娘。重新叫一遍给我听听。”

　　五五开挣扎着从令遇手里跳出来，跑向了望息顺着他的腿利索往上爬，最后便挂在了他脖子上开心叫道:“爹爹。”

　　“你叫他爹可以，但是不准叫我娘。”

　　“娘。”

　　令遇便扑上来要手撕了这崽子，幸好望息见状立刻抱着五五开撒腿就跑。

　　他那笑呀，是那阳春三月的温暖，是那烈日炎炎的灿烂，是那金风玉露的明亮，是那傲雪凌霜的纯净。

　　是令遇想刻在心尖上的灼灼桃夭。